第16節
金獅國雖然被壓制了近七百年,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至少王城還能稱得上熱鬧??涩F在,一場蟲災和“石化”的怪病,僅僅只用了半天時間,就讓圣安蒂斯變成了一座死氣沉沉的空城。 大半的房屋都門戶緊閉,生怕漏一點兒縫隙。 縱橫交錯的街道上看不到一點兒行人的痕跡,除了醫所人滿為患,哭叫不絕,其他地方甚至聽不到什么人語聲。 原本沉穩的主城色調,在這種時候,卻顯出了莫大的破落空寂感,灰撲撲的,沒有一點兒生機。 王城都成了這樣,其他地方更不用想了。 傍晚時分,神官院的老神官拖著滿身累贅rou,趴在馬鷲背上就沖進了懸宮,一起追過來的還有他那兩個年輕的副手,神色焦急得仿佛屁股坐在了火堆上。 他們見到奧斯維德的時候幾乎是從馬背上滾下來的,老神官沒能成功,因為他的半邊身體也砂石化了。 “陛下!陛下,北邊赤鐵軍和西邊青銅駐防軍都來了急報!”老神官趴在馬背上就嚷開了。 兩個副手忙不迭把他抬下來,輕拿輕放地在椅子上靠好。 奧斯維德現在聽到“急報”兩個字就覺得眉心直跳:“軍營里也出現這種情況了?” “應該是!”老神官氣還沒喘勻就連連點頭,“因為發來的是求援信號,讓皇宮給駐軍營加駐醫官?!?/br> 長久的征戰歷史,讓金獅國磨出了一套完整的緊急信號,就像信砂一樣,會出現在神官院的觀象池里,不同的顏色和狀態表示不同的意思。這樣的信息再成系統,表達的意思也畢竟有限。所以只有在萬分緊急的時候,才會靠它傳遞軍報。 一般傳遞的時候,還會有一份更為詳細的急報內容,通過傳統方式加急遞回大本營。凱文手里握著的,就是剛收到的一份。 他放開差點兒飛斷氣的白鷹,扣上面罩便翻身上了馬,一路毫無障礙進門入院,幾乎疾馳到奧斯維德面前才猛地一扯韁繩:“青銅駐軍里大面積出現這種情況,大多是今天在cao練中擊碰導致的,現在已經緊急叫停。另外米奧說,他盯了一整天,那些發現那一片的飛蟲主要是從東北方向過去的。他現在已經命人在邊境線上加壘火槽,先用煙墻擋一擋,讓醫官帶一部分藥草過去一起燒?!?/br> 馬鷲還沒完全剎步,凱文就已經長腿一掃翻了下來,把手里的軍報遞給了奧斯維德。 “東北方向?”奧斯維德捏了捏眉心,飛速掃了眼大致內容,道:“他的東北方向,那不就是梅恩鎮那一帶?” 凱文點了點頭,又若有所思地補充道:“但是如果沿著梅恩鎮畫一條線延伸過去,可以伸到克拉長河?!?/br> “你是說——”奧斯維德正要說話,又一陣馬蹄奔近。 “……” 今天的緊急軍報簡直不要錢似的往下掉,剛送走神官院的,又來了凱文的,凱文這還沒走呢,赤鐵軍大本營守將指揮官卡繆斯也來了。 卡繆斯帶來的軍報恰好補全了奧斯維德沒說完的話——那些飛蟲是在克拉長河一帶出窩的。 “拉德帶人幾乎把沿岸的土都翻了一遍,地下全是蟲卵。以前也有,但是沒這么夸張,拉德說就好像河岸邊被‘施了什么助長的肥料’似的,他們打算把翻出來的土燒一邊,清理掉一部分。但是雨太大,效果不明顯?!?/br> “肥料?”凱文眉頭一皺。他不由想起了那夜滿地的沙堆,那玩意兒根本沒法用手去碰,除了落在河里的一部分,剩下的幾乎都被埋到了地下,以免誤傷到人。 會不會是那些沙堆導致的? 事情一旦跟沙鬼扯上關系,就變得什么都有可能了。 “還有,拉德安排了一小隊人混去了北翡翠國那邊,陛下您猜怎么著?”卡繆斯沖奧斯維德道,“北翡翠國的飛蟲密度起碼是河這邊的兩倍,據說薩丕爾病上加病,更起不來了。他大兒子曼考沒了,那個玩物喪志的小兒子博特被急召回了王城,不知道有什么打算?!?/br> 博特就是當初在賭坊押著麥和肖的那個小畜生,奧斯維德想起他那張心術不正的臉就來氣,頓時冷笑一聲,道:“每當某個國家臨近蹬腿完蛋的時候,老天總會給它安排幾個作天作地的傻逼,把最后那點兒茍延殘喘的氣數消耗殆盡?!?/br> 不過北翡翠國那邊更為惡劣的情況,讓凱文更加確信那些飛蟲跟沙堆有關,準確地說,應該是跟沙鬼給北翡翠國的那瓶東西有關。那個被他一箭射穿的母蟲,以及鉆進曼考守衛軍身體里的那些小飛蟲,應該才是這次“怪病”的罪魁禍首。 奧斯維德顯然跟凱文想到了同樣的事情,就聽他寒著臉道:“我就知道,沙鬼不可能那么好心,白白給薩丕爾提供助力自己卻退回老窩?!?/br> 蟲災和“怪病”足夠使其他幾族焦頭爛額,顧首不顧尾。而等到雨季一過,他們卷土重來,其他幾族早已元氣大傷,他們攻拿起來簡直易如反掌。 最讓人咬牙切齒的是,就算你串起了前因后果,知道了他們的用意,也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朝前走,因為抵擋蟲災刻不容緩。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被那些飛蟲叮咬過,這在以往不過是癢個幾天的事情,如今卻成了懸在頭頂的劍,不知什么時候,它說掉就能掉下來,就像一道無時不在的催命符。 這一夜所有人都過得異常煎熬,不論是皇宮里的,還是皇宮外的。 奧斯維德徹夜沒睡,一直盯著駐軍軍報。神官院也同樣燈火通明,幾個神官趴在觀象池邊眼睛都不敢眨。醫官院里更是忙得腳不沾地,能早一分鐘配出有效的藥粉,就早一分鐘解脫。 除了王城巡騎軍,更多的王城軍被分成了無數小隊,連夜趕向金獅國各個城鎮。 凌晨時候,萬年上墳臉的老管家伊恩,因為睡覺的時候硌到了脖頸,從脊椎頂端一直硬化到了后腦勺,頭不能動了: 小獅子班在清晨起床的時候發現右手無名指和食指因為被壓到,也變成了砂石狀; 安杰拉的左眼變成了死氣沉沉的灰色,像是從雕像上摳了一塊下來,塞進了自己的眼眶里; 而僅僅是一天的工夫,辛妮亞手肘上的灰黃分界線又朝上蔓延了一公分: …… 凱文雙手撐在奧斯維德的書桌上,目光微垂,用一種冷靜卻又不容拒絕的口吻說道:“想進法厄神墓并不難,我一個人就可以?!?/br> 奧斯維德忍不住罵道:“一個人?你瘋了么?!開什么玩笑!” 第21章 “沒開玩笑?!眲P文說完,突然傾身向前湊近了一些。他右手“砰”地一聲落在奧斯維德面前,手心朝上,淡青色的血管脈絡在皮膚下隱約可見,從手掌末端一直延伸到手腕。 因為單手擱在書桌上的緣故,他的上身姿態歪斜,有種滿不在意的放松感。 他左手隨意地在右手手腕上比劃了一下,笑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根本不會受傷?!?/br> 奧斯維德瞥了眼他的手,又撩起了眼皮,臉上不耐的神色稍微斂了一些,語氣卻依舊硬邦邦的:“不會受傷所以覺得自己牛逼極了,長了四顆腦袋八只手,可以一個人抵一百個用了是么?” 凱文“嘖”了一聲:“會不會好好說話?” “恕我直言,看見你就不會?!眾W斯維德嗤道。 凱文簡直要無奈了,他有些犯愁地盯著奧斯維德看了片刻,對方堅如磐石,毫不避讓地回視著。 “哎——”凱文嘆了口氣,曲起指節敲了敲桌面,試圖換個相對溫和理性的態度說服他,“你看,現在人心惶惶,大家都等著救命的東西,一天沒有進展就一天不得安寧,這種恐懼不是說壓就能壓下去的。我知道,沒有親眼見過的東西你總是不太相信,覺得賭上一大班人馬的性命去求一個不知道有沒有效果的圣水,不如讓醫官院加班加點來得腳踏實地?!?/br> 奧斯維德嘴唇抿成了一條刻板的線,很有股油鹽不進的味道。 “或許貝瑟曼皇帝當年是用一班又一班人馬的尸體趟開的路,可現在不需要,我一個就夠了。我是沒有四顆腦袋八只手,但是我不會受傷,這意味我可以嘗試無數次,直到打開神墓主殿的門。醫官院完全可以繼續配藥,不受任何妨礙;軍將守衛繼續巡城駐地,一個也不用調開。兩條路并行,互不影響?!?/br> 凱文攤開了手:“最終真有效果當然皆大歡喜,就算圣水無效,我也就當是去郊游了一圈。這種根本不用擔心虧本的買賣,我不知道你在猶豫什么?” “……”奧斯維德張口就想反駁,嘴唇開闔幾次卻始終沒能吐出更多字眼。大概是找不到理由來反駁凱文的話。 是啊,只需要動用一個人,說不定就能解決所有麻煩,一本萬利,多劃算的買賣!有什么可以猶豫的呢? 但奧斯維德看起來就是有種……氣得不輕的感覺。 凱文輕輕“啊”了一聲,“這樣吧,我也不是什么固執的人。既然你說不出話了,那我們換種方式?!彼种噶酥笂W斯維德的右耳,說:“我數到三,你如果不同意就動一下這只耳朵,如果同意就不動,怎么樣?好,開始。三!” 奧斯維德:“……”右耳都他媽石化了還動個屁! 凱文滿意指了指那只耳朵道:“喲,不錯,懂事顧大局?!?/br> 這話簡直就是赤裸裸地在說皇帝本人不懂事不顧大局,法斯賓德閣下大概又不想活了。 奧斯維德一巴掌拍開他欠打的手,煩得不行。 他眼窩很深,臉頰輪廓鋒利如刀刻,下巴微抬,再加上常年沒個好臉色,英俊卻不近人情,總給人一種極為傲慢和固執的感覺。 如果他年紀再大上二三十歲,有幾十年的風雨閱歷打底,這種氣質大概會讓他更有帝王的威懾力。 可惜他現在還年輕,而凱文這個混賬從來就沒怕過他。 凱文重新直起身,吊著嘴角露出一點笑,“純賺的買賣做得這么不甘不愿,我可以理解為你在擔心我的安全么?” 奧斯維德板著臉沒說話,過了片刻才嘲道:“我受虐狂嗎擔心你?”說完他不客氣地沖凱文揮了揮手,示意他快滾,看著就來氣。 這就算成了。 雖然費了一番口舌,但凱文終究還是說服了奧斯維德,畢竟年輕的皇帝陛下不是真的不顧大局瞎固執。 他要去闖法厄神墓的消息眨眼間便傳遍了烏金懸宮和三軍大本營,甚至連王城巡騎軍那邊都得到了消息,誰放的消息不言而喻。 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總會病急亂投醫,不論聽誰說的,不管多離奇的方法,都會忍不住去相信去嘗試。 更何況現在放話的人是皇帝,而法厄神墓的傳說本就在民間有一定的基礎,于是聽到消息的人幾乎都把它當成了一個可以期待的希望。 一時間,籠罩在人們身上的恐懼感居然減淡了一些。 對此,凱文樂見其成,覺得奧斯維德干得不錯。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先是一撥接一撥的青銅軍精銳兵來敲門,請愿跟他一起去法厄神墓,搞得他收拾東西都不得安寧;接著普通鎧甲兵也前赴后繼地撲了過來,滿含一腔“為國捐軀,義不容辭”的慷慨之情敲開門,又被凱文統統堵了回去。 再后來連留守的赤鐵軍和烏金鐵騎都來了。 “……”凱文抹了把臉:“卡繆斯你不是應該帶著赤鐵軍巡查嗎?!跑到這里來是怎么個意思?!什么?來不及準備?我說……你們不來敲門我早八百年就準備好了,我半個人都不缺,快走快走!” 卡繆斯遺憾地勒馬走了,走前還嘀咕了一句:“我去找陛下說說?!?/br> 凱文沒好氣地沖他的背影道:“騎馬悠著點兒,小心明天屁股也石化了!” 卡繆斯:“滾滾滾!” 這些都不算難打發的,真正難打發的,是他的人形跟寵——班。 班干脆手腳并用抱著他的大腿,坐在他的腳背上,耍賴撒潑道:“你說了要給我一切鍛煉的機會,讓我變強大的,我不管我要去!法厄神墓的傳說我也聽過,我不怕,不磨練怎么變強?!我們族的人生來就是戰士,你聽過一碰到危險就窩在軍營里的戰士嗎?!那是對我這一生的羞辱!” 凱文把裝好小物件的牛皮袋收緊口掛在腰間,沒好氣道:“你這一生才八年,哪來什么羞辱。我警告你,再不撒手我踹了???你知道我這人有多混賬的,尊老愛幼那一套在我這里行不通?!?/br> 班還想再不屈一下,但是凱文腳一動,他就飛速撒手躥到了墻邊。不過這并沒有讓他打消念頭,他眼疾手快搶過桌上擱著的一只水囊,拔開塞子,威脅道:“你不帶我去,我就吐水囊里!我真吐進去了啊,你帶不帶?” 凱文冷笑一聲,沖他招了招手:“你站那么遠干什么?不是要抓住一切鍛煉的機會么,來,站到我面前來,我現在就給你鍛煉鍛煉?!?/br> 班“哇”地一聲假哭起來,嚎叫道:“我很小的時候,爸爸還偶爾會清醒一下,教我撲擊和捕獵,他那時候跟我說,巨獸族的人生來就是戰士,戰士就要永遠向前。我爸爸跟我說的話總共就那么多,我怎么可以不聽——” “停!”凱文順手撈了個酸果塞進他嘴里,及時止住了他的話。 班:“……”這下眼淚真止不住了。 他酸得臉全皺在了一起,也還是抓著水囊死不撒手,決心可見一斑。 凱文無奈地看了他一會兒。 他知道,這小崽子剛才嚎的一段不是全假的,自從麥死了之后,班對“變成最強的戰士”這件事便執拗得可怕,他在軍營里這幾天,練得比所有大人都瘋。雖然嘴上天天抱怨凱文虐待,但其實他自己對自己才是最狠的那個,不愧是巨獸人的種。 “算了,你非要跟就跟著吧,倒也不會有什么危險?!眲P文擺了擺手,一邊綁好箭筒,一邊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你為什么會覺得挖個墳能鍛煉自己?!?/br> 班:“……你這么說神,不怕天打雷劈嗎?” 凱文嗤笑了一聲。 一人一獅上路,其實還是很有氣勢的……可惜凱文最終還是沒能當成孤膽英雄。 奧斯維德在請愿的一干人里挑了一組精銳兵,不容分說塞給了凱文。他站在烏黑厚重的宮門前,一把拽住凱文的韁繩,沉聲道:“給我記住,你是去求生的,不是去找死玩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