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閣下來了?少爺在書房等你?!币炼魇冀K改不過來稱呼,便索性不掙扎了,一直少爺少爺地叫。奧斯維德本就不在意這個,也就隨他去了。 “好,我這就過去。我的天,一下雨這些蟲子全聚走廊上了?!眲P文皺著眉揮趕了幾下。 一群芝麻粒大小的黑蟲被他揮得四散開來,兜了幾圈后,又孜孜不倦地靠近過來,討厭極了。 這種飛蟲往常沒這么多,今年不知怎么突然泛濫起來,幾乎要成災。 米奧每天傳回來的信里總要夸張地抱怨幾句,諸如“軍帳里飛蟲多得簡直能把我抬起來”,“昨晚睡覺隨隨便便就壓死了一地蟲子”之類??死L河那帶的赤鐵軍更慘,那里濕度最重,蟲蟻只多不少。 這種小黑蟲雖然飛起來無聲無息,不如硬嘴蚊之類吵鬧不休,但也是個會咬人的主,被咬一口會起一小片疹子,又熱又癢,十分難受。 “是的,這可比硬嘴蚊難纏多了,前兩天鋪的驅蟲藥對它們作用不大?!币炼鲬鹆艘痪?,又指揮著其他內侍官在長廊墻角灑藥粉,試圖讓這些見鬼的蟲子少一些。 幾乎所有人身上都有被叮咬過的痕跡,就連奧斯維德也不例外,畢竟蟲子可不會管你是不是皇帝。 凱文相對好一點兒,他也被叮咬過,但是有奇特的自愈力傍身,那些疹子總是剛出現就開始消失,眨眼便沒了痕跡,自然也不會癢得欲仙欲死。 他繞過鋪灑藥粉的內侍官,抬腳朝書房走。安杰爾略微停了一下,對著漫天的飛蟲點了點眉心和嘴唇,那是信奉后神的人慣常用的祈禱動作。 “祈禱蟲子不咬人,不如一巴掌拍死來得快?!眲P文順口道。 他這話音剛落,就聽書房那邊傳來幾聲侍官的尖叫,驚得他眉心一跳:“出什么事了?!” 第19章 凱文大步趕到書房,里面已經亂成一團。 一個微胖的內侍官整個兒撲在地上,似乎是摔了跟頭,但不知怎么回事,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沒起來。他旁邊還圍了幾個侍官和守衛,個個面色驚慌,手足無措地僵在那里。 辛妮亞埋在奧斯維德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左手揉著眼睛,右手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僵硬著。奧斯維德臉色非常難看,他仔細查看了一番辛妮亞的右手,抬頭沖守衛喝道:“傻了嗎?去醫官院叫人??!” 兩個守衛忙不迭應聲,甚至都沒顧得上沖凱文行禮,就急吼吼沖了出去。 “怎么回事?”凱文走了進去,感覺氣氛不太對勁。如果只是摔倒了,怎么也不至于那么大反應。 奧斯維德沒有先回答他的話,而是語氣不耐地沖其他幾個侍官道:“你們也不會動嗎?別讓他一直在地上趴著,先抬起來?!?/br> 那三個手足無措的侍官連連點頭,相互商量著將撲在地上的胖侍官抬了起來。 凱文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他怎么會變成這樣?” 那個胖侍官被抬起來的時候,依舊保持著撲在地上的姿勢,一丁點兒都沒有變化,就跟被凍住了一樣。那種情形非常詭異,就好像他們抬起來的根本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個石雕。 可石雕卻會說話,只是聲音抖得厲害:“陛下,我、我怎么動不了?我感覺不到我的手和腳……” “醫官來了再說?!眾W斯維德答了一句,而后沖自己的書桌挑了挑下巴,對幾個內侍官說道:“放桌上,或者放椅子上,看怎么能固定吧?!?/br> 吩咐完,他才轉過頭來沖凱文解釋道:“辛妮亞跑進來的時候摔了一跤,他擋了一下,結果自己摔得更狠。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你已經看到了,他摔完就爬不起來了,辛妮亞磕到地面的手也一樣?!?/br> 凱文湊近看了眼辛妮亞的右手。 剛才遠看沒注意,近看他才發現,辛妮亞右手的皮膚顏色變得非常奇怪,從手肘處開始分節,上臂還是正常的藕白,前臂直到手指尖的皮膚則泛著死氣沉沉的灰黃,沒有半點兒血色。 “疼么?”凱文抬手輕輕捏了一下辛妮亞的前臂,那觸感像質地松脆的砂石,似乎再用力一點兒就會徹底碎掉。 辛妮亞紅著眼睛搖了搖頭,抽噎道:“但是我害怕?!?/br> 那邊三個內侍官終于把胖侍官靠穩在椅子上,其中一個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奧斯維德,囁嚅道:“陛、陛下,您……您剛才也被辛妮亞殿下撞了一下耳朵,真的沒事嗎?” 奧斯維德臭著臉道:“聽聲音有點兒模糊?!?/br> “你也被撞了?”凱文眉頭一皺,他對奧斯維德本就沒什么顧忌,一聽這話直接伸手摸上了奧斯維德的耳根,按按壓壓找變硬的地方,就這樣順著耳廓一路摸到耳垂,從頭到尾沒敢用力,就跟捏辛妮亞的手臂一樣輕輕碰著。 好一會兒后,凱文撤開一步收了手道:“沒變硬,不過有點兒熱,大概撞得輕一點。你說已經開始影響聽覺了?” 他說完這話目光一轉,才發現奧斯維德表情略有些古怪,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硬邦邦地開嘲諷:“出門沒帶腦子?誰告訴你是這個耳朵?!” “……”凱文沒好氣地回道:“我摸了一分多鐘你才發現我摸錯?” 奧斯維德從鼻子里冷哼了一聲,表情傲慢,模樣欠打,端了一副好架子??上Ю匣⑵倱纹饋磉€沒發威,就因為一只發紅的耳朵,又漏氣癟了回去。 凱文看他那樣覺得有點兒好笑,但礙于場面不合適,只得把表情繃得更加嚴肅,抬腳繞到了奧斯維德另一邊。 這次不用上手去摸了,因為奧斯維德這只耳朵的變化非常明顯,跟辛妮亞的手臂一樣,毫無血色,泛著灰黃。 凱文憂心道:“這要睡覺不小心壓到,會不會直接碎了?” 奧斯維德臉瞬間就綠了,他翻了個白眼,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不勞cao心,閉上你的烏鴉嘴!” 兩人正說著話,去請醫官的那兩名守衛回來了,被架在他們中間的那個醫官看起來老得都快成精了,又瘦又小,像個長了兩條細腿的干癟豆子。他幾乎是被守衛全程抬回來的,腳都沒沾到地,直到進了書房才被放下。 老醫官一唱三嘆地喘了一口氣,沖奧斯維德行了個禮,拉長調子道:“陛——” “別陛了,直接看病?!眾W斯維德聽到他說話就頭疼,干脆地把辛妮亞的右手塞到老醫官眼皮子底下。 他簡單說了辛妮亞和那個胖侍官的情況,然后皺著眉盯著老醫官,等他開口說話。 老醫官眼神似乎不太好,鼻尖幾乎都快貼到辛妮亞手背上了。他看了一會兒,“唔”地沉吟片刻,又顫顫巍巍地挪到椅子旁,把胖侍官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 “看出結果了么?”奧斯維德忍不住道。 老醫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這是什么病,但我在一本書里看見過?!?/br> 奧斯維德:“什么書?” 老醫官撓了撓臉,仰頭想了很久,道:“書名忘了?!?/br> 奧斯維德:“……” 這醫官但凡年輕一點兒,奧斯維德都能下令把他叉出去! “但我記得那段內容?!贬t官喘了老大一口氣,又補充道,“那是貝瑟曼時代的事情了,按照輩分算,那是陛下您曾祖父的曾祖父一輩,書里說那年夏天王城鬧了一場鼠災,皇宮里突然開始流行一種怪病,好好的人突然就不能動了,包括貝瑟曼皇帝本人也有一只胳膊被感染。那病的描述看起來跟辛妮亞殿下以及這位侍官的情況很像?!?/br> “鼠災?”凱文轉頭看了眼窗外,走廊上芝麻大小的黑蟲四散飛舞,泛濫成災,跟醫官口中的當年還真有點兒相似。 奧斯維德也瞥了一眼飛蟲,皺眉問道:“后來呢?有什么解決辦法?” “宮廷醫官束手無策,于是貝瑟曼皇帝只能另尋他法。那時候靈族還沒遷居海上,跟咱們國常有往來,皇帝請了當時靈族的大長老來看?!崩厢t官仔細回憶了一番,接著道:“我記得,大長老說這與其說是病,不如說是某種類似傳染病的巫術。后來皇帝遵照大長老的提議,去了趟法厄神墓?!?/br> 凱文掏了掏耳朵:“誰的墓?” 奧斯維德同樣詫異:“法厄神墓?光明神法厄的地底神墓?” 老醫官點了點頭。 奧斯維德和凱文兩個同時露出了“你他媽在逗我?”的表情。 辛妮亞被奧斯維德洗腦長達一年之久,光明神法厄這個名字對她來說簡直如雷貫耳??蕹尚」返墓媚锿蝗痪椭棺×搜蹨I,抽抽噎噎道:“去神墓能見到他嗎?我想去……” 老醫官慈祥道:“去神墓能見到他的骨頭?!?/br> 辛妮亞:“……” 據說“十分喜歡法厄”的奧斯維德聽不下去,瞪了老醫官一眼,扯回正題:“靈族大長老為什么讓他們去法厄神墓?” 老醫官擺了擺手,道:“陛下您信舊神還是后神?” 奧斯維德答道:“哪個都不信,我信我自己。不過這兩者相比而言,我更偏向于舊神?!?/br> 辛妮亞轉頭看他:“因為有法厄嗎?” 奧斯維德翻了個白眼,直接用手掌蓋住她的臉,免得她再搗亂。 “陛下應該知道的,光明神不止主管光明,還司戰爭和健康。大長老說那種巫術追根溯源跟神屬一脈,不是他們能解的。陛下您聽說過法厄神墓的傳說嗎?流傳最廣的那個,說法厄神墓主殿神壇里有一只銀雀圣杯,杯子里裝著滿滿的圣水?!?/br> 奧斯維德:“……隔了這么多年還有用?” 虧得他是皇帝,否則這話在舊神的忠實信徒面前說出來,鐵定是要被打的。 老醫官憋了半天,最后擠出一句話:“至少當初的貝瑟曼皇帝成功了,否則也不會有后來的繼承人?!?/br> 這話才是最關鍵的。 奧斯維德沉吟了片刻,沖老醫官道:“行了,我知道了。那本書你還有辦法找到么?” 老醫官顫顫巍巍又行了個禮,說:“我回去試試?!?/br> 譴走了老醫官和那幫內侍,書房里便只剩下凱文和他兩個人??此谋砬?,凱文就知道,他并沒有真的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法厄神墓上。因為那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 世間流傳著很多關于法厄神墓的描述,版本不一,內容也不盡相同,但都有個共同點,就是兇險難當。 他們沒看過老醫官說的那本書,事實上,關于貝瑟曼時代的正式記載中并沒有提到那場怪病,倒是語焉不詳地提過貝瑟曼后期極其尊崇光明神法厄。如果是因為老醫官所說的,那倒可以理解。 同樣也可以想象,當年貝瑟曼為了進入神墓到達主殿,折損的兵將絕不會少?;蛟S這也是語焉不詳的原因之一。 奧斯維德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瞇著眼道:“法厄神墓……這不是個好選擇,要賠太多人進去,不值。你說呢——你在發什么呆?” 凱文正倚在窗邊看著外面的飛蟲出神,聞言目光一動,將視線投向奧斯維德,道:“想進墓地倒也——” 他話沒說完,就被門外一個聲音打斷了:“陛下,王城巡騎軍急報!” 第20章 圣安蒂斯作為王城來說,地形算得上奇特。 烏金懸宮建筑群所處的神之路嵌在大裂谷中,而整座圣安蒂斯城就以懸宮為起點,從裂谷西岸一路延伸下去,地勢均勻走低,從地圖形狀來看,像個邊緣里出外進的半圓。 整座王城的建筑風格大多跟烏金懸宮相契合,色調沉穩大氣。站在地勢最高的懸宮上俯瞰下去,無數烏墨打底金絲作嵌的房頂高矮錯落,總能給人一種熱血沸騰的恢弘感。 除了今天…… 接到王城巡騎軍急報的奧斯維德二話不說跨上了馬背,帶著一列黑鎧黑馬的小分隊疾奔出懸宮。 外面大雨瓢潑,晝夜不停。積水順著地勢分流化股地淌著,在馬蹄下水花四濺。 王城里大小醫所一共六間,奧斯維德高頭大馬,鐵蹄不停,全部巡看了一遍。急而脆的馬蹄聲在王城街道中穿流來回,幾乎沒有停歇過。大概是氣氛太過緊繃的緣故,哪怕聽慣了馬蹄聲的王城居民,也忍不住從窗戶里探頭看出來,張望幾眼后又匆匆縮回去,門窗緊閉。 不閉不行,因為飛蟲成災,擋都擋不住。 “陛下您看到了,所有醫所都擠得滿滿當當?!毖豺T軍指揮官彼得推開臉上的銅絲面罩,沖奧斯維德道,“之前還要更混亂一些,今天大雨,路本來就濕滑,很容易摔跤,一旦磕到碰到就徹底不能動了。街上到處都堵著人。我調動了全城巡騎軍,才把人都分散移到就近的醫所。但是……” 街道清整了,人也暫時安頓了,恐懼卻已經無可阻擋地蔓延開來。 如果只是一兩個人,消息還能暫時封住,以免引起更多慌亂??扇堑教幎加腥顺霈F這種情況,就不可能封住了。圣安蒂斯王城雖大,但真真假假的流言在各處街頭巷角同時爆發,由點及面傳遍全城只用了一頓午飯的工夫。 彼得說道:“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本來就容易磕磕碰碰,這下子一陣風似的全中彩了。我們怕手上沒有輕重,幫忙的時候格外注意,一來一回耽誤了不少時間。等安頓好大部分人,從醫所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成了現在這樣子了?!?/br> 奧斯維德拽著韁繩掃視了一圈,肅然的面容掩在銅絲面罩后面,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