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我、我……”謝涼云激動地連話都說不出來,牙齒直打顫。對她這個尚未出閣的女子而言,要向人吐露少女心思,實在是件困難的事。就是外向潑辣如謝涼婷,聽到要給自己說婆家還做小女兒姿態呢。 “我想嫁給薛簡!” 謝涼云的聲音響徹整個屋子,里頭的每一個人都聽得分明。匆匆趕來的顏氏在門外也聽得極清楚。她心道壞了,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將門一把推開,她就看到謝家祖母把手邊的拐杖擲向了謝涼云。 “荒謬!”謝家祖母胸口劇烈起伏,仿佛被氣得不輕,“現在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薛簡喜歡的是你jiejie,兩家是否定親另說??稍谶@節骨眼上,你說要嫁給他,是打算做什么?讓全京城的人都看我們謝家的笑話?!” 顏氏撲倒在謝家祖母的腳邊,哭道:“姑姑且饒過阿云這遭,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做娘的不是。阿云可是你的心尖尖,一直抱在懷里疼的啊?!?/br> 謝家祖母把顏氏一腳踢開,“你還有臉說?就是你這個做娘的上梁不正,才有的她這歪下梁。我疼她,那是因為她聽話懂事。謝家養了她這許多年,難道是白吃白喝地供著菩薩不成?如今大了,不知為家里頭分憂解難,一心就想著兒女情長,我還疼她作甚?!” 謝涼云看著地上連哭都不敢大聲的顏氏,心徹底涼了。 原來在祖母心里,自己就是這樣的存在。 ☆、第22章 謝涼螢絲毫不知道meimei的遭遇,謝家也沒有人會告訴她。身邊伺候的三個人雖說現在忠心于她,聽到這種消息,為了防止落下個挑撥主子關系的名頭,自然也不會據實相告。何況這事兒眼下由謝家祖母管著,這點約束力還是有的。 且不說這些家常事,謝涼螢這日收到了魏陽送來的賬冊。她已經有些日子沒去鋪子了,整日被薛簡纏著在外頭玩兒。謝家樂得他們親近,一來為了讓謝涼云死心,二則怕讓謝涼螢看出些端倪來,所以也由著他們去。 這一來二去,可不就落下些賬目沒看了嘛。只是魏陽心細,隔些日子就會將賬冊送來給她過目。 謝涼螢邊翻著賬冊,邊撥動右手邊的算盤。算盤是薛簡特地叫人做的,紅色的底漆,金色的算盤珠子。把算盤珠子全合攏在一起排好,還能看見手繪的畫兒,總共四面不同的畫,照著四季所畫的。畫者倒不是什么名人,難得的是這份巧思。 謝涼螢合上賬冊,看了看外面的日頭,抱著賬冊去見了謝家祖母。 顏氏正在謝家祖母身邊,兩個人不知在悄悄說些什么。見謝涼螢過來了,她們忙停下了絮叨。 看著眼前出落得婷婷玉立的謝涼螢,顏氏后槽牙直癢癢,恨不得上去給她一巴掌。都是這個禍害,否則自己的阿云怎么會瘋魔了一般地說出忤逆長輩的話。要沒了她,薛簡泰半也不會和謝家有瓜葛,更不會有謝涼云那一出孽緣。 如今謝涼云被關在屋子里不許出來,整日不吃不喝,鬧著要嫁給薛簡。她這般叫顏氏心里疼得不行,連著晚上覺也睡不好,急得嘴上起了好些個燎泡。 謝涼螢奇怪地瞥了一眼顏氏,心道自己最近也沒怎么著她,哪里來對自己這么大的火氣。 謝家祖母看了眼這個沒城府的侄女,心中無可奈何地一嘆。她看向謝涼螢,問道:“阿螢抱著賬冊過來見我,可是有什么事?” “嗯?!敝x涼螢把賬冊翻開,指了上頭一處,道,“我算了好幾遍,總覺得這里不對,便想著是不是上鋪子一趟查查清楚?!?/br> 謝家祖母心算極好,她看了那錯處后大致算了下,果真不對。她便道:“早去早回,莫教你娘擔心?!闭f著扯了下一直對謝涼螢怒目而視的顏氏。 顏氏死活都擠不出一個笑來,把頭拐向一邊,悶聲悶氣地道:“早些回來,今兒你爹喚你過去三房吃飯?!?/br> 謝涼螢垂目行禮,抱著賬冊退出去。 謝家祖母忍不住嘆氣,道:“這事你怪阿螢也沒用,又不是她叫云丫頭去喜歡薛簡。那薛簡也未曾對阿云有半分逾矩之處,皆是她自己一廂情愿的事,你能怪得了誰?便是現在不肯吃喝地折騰自己,也是自己想出來而不是旁人教唆的。你這么擺臉子給阿螢看,叫她心里怎么想?我雖然還能在家里管住幾個人的嘴,可到底這天下的紙包不了火。萬一哪個嘴碎的漏出去風聲,先不說阿螢怎么想她meimei,就是你這做娘的,也落下個偏心的名聲來?!?/br> 顏氏眼眶微濕,頗有些委屈,說道:“偏心又怎樣?到底不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親疏自然有別?!币娭x家祖母拿眼睛瞪她,才收了性子,訥訥道,“我也曉得不能怪她,可……事情還是因她而起,難免遷怒?!?/br> “糊涂!”謝家祖母狠狠敲了記拐杖,“就是沒有五丫頭,家里也不會叫阿云另嫁他人。你若真要遷怒,倒不如把這事遷到我頭上來?!?/br> 顏氏被謝家祖母的話給嚇得不敢大聲喘氣,只小聲叫道:“姑……姑姑,別氣了。都是我的錯?!?/br> 謝家祖母重重合上眼皮,許久方睜開。她望著一臉“做錯了事”的顏氏,語重心長地道:“你已非稚童,不要再使你的小孩性子。你可知道你如今對阿螢的態度,可是會影響到謝家日后的榮華?”看著一臉疑惑瞪大了眼睛的顏氏,謝家祖母覺得對這個腦子不靈光的侄女還是得說明白了才行。 “你知道家里要把阿云嫁進宮是為了什么。如今云陽侯勢頭正旺,深得陛下寵信,若是能用阿螢牽住他,可不就是一件利事?我原本還念著將阿螢放在跟前好好調|教,必要叫她記得謝家對她的恩??扇粢龝缘媚銥榱嗽蒲绢^而偏心,豈不叫我前功盡棄?” 顏氏絞著手里的羅帕,低頭不語。她不是傻子,謝家祖母說的每一句話自然知道意思??扇笎墼跄苷f收就收?她瞧著謝涼云折騰自己,心里也氣也恨,可卻始終狠不下心去責怪她。艾少慕之心,誰年輕時候沒有呢?這股怒氣既然不能灑在十月懷胎生下的愛女身上,也就只有讓半途強塞給自己的謝涼螢承受了。 謝家祖母看顏氏臉上不甘心的樣子,就知道自己說的她沒聽進去?!傲T了,你且回去吧。日后少見阿螢,晚上我會攔著她不回三房的,你同樂知說一聲?!?/br> 顏氏見姑姑都下了逐客令,卻依然沒解決自己此行的目的——把謝涼云給放出來。胳膊到底拗不過大腿,顏氏也只得告訴自己明日再來碰碰運氣,心里對謝涼螢又恨上了幾分。 隔了這許多日,再見到魏陽。謝涼螢心情有些復雜。當日云陽侯的開府宴散時,和安曾對她提過魏陽。能讓長公主認識,并說上一聲好的人,恐怕謝家也使喚不動。 全京城,除了當今至尊,還有誰能得長公主一聲夸呢。這樣的人,照著謝家見風使舵的性子,不說捧上了天,至少也得敬如上賓才是。 在謝涼螢的心里,魏陽的嫌疑并未被完全洗清。在沒有確切的證據表示魏陽的確和謝家無關前,謝涼螢是不會輕易交出自己的信任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謝涼螢真真是被謝家給折騰怕了。 “魏先生,”謝涼螢把賬冊遞給魏陽,“用這招把我從府里喚出來,怕是費了不少心思吧?!?/br> 魏陽拿過賬冊,隨手翻到那錯處,取了備好的筆墨,并不用算盤重新計算,從容地改好?!暗裣x小技豈敢在東家跟前擺弄。只是東家先前令我辦的事已經妥當了,情形有些急,不得不叫東家過來一趟?!?/br> 謝涼螢挑眉,“何事?” 魏陽笑道:“果真貴人忘事?!彼硪惶啄醒b,讓謝涼螢換上,“那地方不太適合姑娘家去?!?/br> 清夏問道:“那我的呢?” 魏陽擺擺手,“清夏姑娘且留在店里,我同東家去便好。否則下頭有人上來,若是不見了東家,可不就穿幫了?” 謝涼螢換好了衣服,又讓清夏用鋪子里的脂米分給自己稍作遮掩。確定一沖眼沒人認得出來,這才放心地跟著魏陽出去。 念著謝涼螢還得回謝府,魏陽怕自己耽誤工夫,特地安排了馬車。 不起眼的馬車七拐八彎地在京城不斷地繞著,直把謝涼螢給繞暈了??粗R車往越來越偏僻的地方去,有那么一剎那,謝涼螢險些覺得魏陽是綁了自己去賣錢。 在一排坊市后頭,馬車停下了。 魏陽撩開門簾,探頭出去看,確定到了地方,對里頭的謝涼螢喚了一聲:“東家,到了?!彼谧约菏稚洗盍藟K棉帕子,讓謝涼螢攙著自己下車。 人聲鼎沸,到處都能聽到叫賣聲,這里是個極熱鬧的地方。 卻也是個極粗鄙的地方。 一個從賭坊被推出來的人眼見就要撞上謝涼螢,魏陽忙眼疾手快地把人往懷里一帶,腳下一轉,用背把人給擋了。他有些歉意地對懷里驚魂未定的謝涼螢低聲道:“東家見諒,方才可曾沖撞了東家?” 謝涼螢越過魏陽的肩膀,看見賭坊里沖出來兩個彪形大漢來。一個壓著方才撞過來的人,一個手里握著刀。 手起刀落,慘叫聲湮沒于市井叫罵聲里,來往人再多,也沒有一個去關心這個失去了右手在血泊中打滾的中年男子。仿佛這在這里是個常見事,就像一腳踩扁了野花野草。 謝涼螢活了兩輩子都沒見過這場景。唯一見過的血腥事,就是死后化為魂魄眼見著薛簡血洗謝家。她對謝家有恨,彼時又把全部心思放在薛簡身上,感覺并不大??裳矍斑@個活生生的陌生男子,猶如刀俎之rou任人宰割。這帶給了謝涼螢太大的震撼。她眼見著血在自己面前噴射出來,浸透了泥地。 魏陽微微歪了頭,余光瞥到身后。他蒙住了謝涼螢的眼睛,“東家別看?!?/br> 被蒙著眼的謝涼螢瑟縮在魏陽的懷里,由他帶著走。 魏陽發現她在發抖,不由得抱得更緊些,希望能借此讓她忘記方才那一幕。 走了不多時,魏陽便放下了手,道:“東家,就是這里?!?/br> 謝涼螢看著眼前那扇到處都是漏洞的木門,有些傻眼。她環顧四周,發現周圍皆是這樣的。幾乎遮不了風的門,斑駁的土墻正因為前些日子下雨而不斷滲出泥水來,窗子也沒有幾個是完好的。 猶豫了下,謝涼螢還是推開了門。 破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音,還不等人走進去,里頭就飛出來個東西,擦著謝涼螢的手摔到地上。 “你就是再來多少次都一樣!我絕不會做皮rou生意的!給我滾!” 婦人的聲音聽起來空有一股子氣,卻沒有力道。想來已經是強弩之末,快撐不住了。 破木門被風吹開,站在門口的謝涼螢情不自禁地哭了出來。 若不是那聲音仿佛,見了人,壓根就認不出那是曾經的柳家主母曾氏。 ☆、第23章 屋里的曾氏看不清背著光的謝涼螢和魏陽,只是憑著本能覺得這兩人并非前來加害自己的。她理了理本就無法蔽體的衣服,撐著破桌子站起來,一步步挪向門口。 從昏暗的屋內走出來的曾氏在接觸到光亮的時候眼睛有些受不住地瞇了瞇。而謝涼螢則借著光亮將她如今的樣子看了個分明。 曾氏上身穿著一件青色的粗麻布襦衣,上衣已是多出破損,似乎被人撕扯過,露出下面瘦骨嶙峋的身體。下身則圍了一條同料子的藏青色裙子,臟污的料子太少幾乎無法合攏一圈,裙擺只到小腿,下端參差不齊。一雙沒有穿鞋的腳上有好些大的疤痕,還有些地方正潰爛,紅紅黃黃的看著叫人直犯惡心。 謝涼螢看著曾氏的臉,幾乎無法想象眼前的人是在柳家對自己溫聲細語的曾氏。兩鬢已生了成片的白發,一雙眼睛霧蒙蒙的叫人一眼就看出得了病,原本如銀盤般的圓臉生生成了巴掌大小,兩頰深陷,顴骨高高聳起,看著可怖極了。 曾氏瞇縫著眼,努力看清了來者。高個兒的男子是陌生人,她不曾見過。矮個子的倒是看著有幾分面熟。曾氏心跳漏了一拍,揚手就要朝謝涼螢打過去,口中喊道:“柳澄芳你竟還不肯放過我!清芳如今幾近病死,我倒不如也同你拼了這條命!” 魏陽一把抓住了曾氏的手,謝涼螢擦干眼淚,帶著哭音啞啞地喚道:“曾夫人,是我,謝涼螢?!?/br> 曾氏一愣,掙開了魏陽的手,撲到謝涼螢的面前,臉幾乎貼著她的鼻子。端詳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原是謝五小姐?!彼樕衔⒂恤錾?,雙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向謝涼螢行了半禮,“謝五姑娘?!?/br> 魏陽看著曾氏行禮,好似看見了曾氏還是高門主母時的風采,進退有度,待人和善。 曾氏對謝涼螢還是頗有好感的,謝涼螢魯莽而又天真,為人純稚,從不在意自己女兒是庶女的身份,愿意和她一道玩兒。這在講究嫡庶的京城很是難得。如今女兒病臥在床,她已無銀錢維系藥石,又不愿做那等皮rou生意,早就抱著同女兒一道去地府的念頭了。 不過謝涼螢竟然一路找了過來,興許這就是老天爺給自己活下來的一次機會,也是給了女兒可以康復希望。 謝涼螢拉著強跪在地上不愿起來的曾氏,道:“夫人方才不是說清芳jiejie病了?帶我進去看看她吧?!?/br> 曾氏忙不迭地從地上起來,拉了謝涼螢跌跌撞撞地沖到床前。說是床,其實不過是用磚頭壘起來的一張平炕罷了,上頭鋪了一張破草席。 柳清芳面色潮紅地躺在上頭,身上蓋著件破衣服,冷地不停發抖。 謝涼螢探了探柳清芳的額頭,被燙地抽回了手,驚道:“清芳jiejie這是燒了多久?!” 曾氏抹淚道:“好些天了,我什么法子都試了,就是消不下去。五姑娘,看在你同清芳過去關系不錯的份上,還望施以援手。我這條命留不留都沒關系,只盼著她能好好兒的?!?/br> 魏陽抽了柳清芳的一只手出來把脈,片刻后沉聲道:“速去醫館?!?/br> 謝涼螢解下身上的披風,讓魏陽把柳清芳整個兒包起來。魏陽腿腳不便,沒法兒抱著柳清芳,只得上外面去把車夫叫進來。謝涼螢自己扶著曾氏上了馬車。 馬車有些小,三個人坐下已是勉強,魏陽就坐在外頭的車轅上,催促著車夫加快速度。 謝涼螢此時沒心思去問曾氏她們在離開柳府之后的遭遇,看她們眼下的樣子就知道必是糟透了。只希望柳清芳的病還有救。 魏陽倒是沒把人往大醫館帶,而是往一條小路走。車夫跟著他的指示,把車停在了一個小平房門口。他讓車夫抱著柳清芳跟著自己,也不叫門,一把推開大門,帶著人往里頭走。 屋里長須白發的中年男子正在喝茶,被魏陽的大動作給驚得把茶噴了出來。還不等同魏陽說話,就看到柳清芳從披風下露出來的紅得極不正常的臉。男子高聲喚來正在打盹的小童,讓他把自己的行醫箱取來,讓車夫將人抱到了廂房去。 曾氏若眼睛還正常,當能認出眼前的男子便是昔年替皇帝治好了沉疴的御醫蔡滎。 車夫剛把柳清芳方才床上,蔡滎就上前搭了脈,須臾后小童滿頭大汗地抱著行醫箱小跑過來。蔡滎二話不說,打開箱子取了針灸包替柳清芳施針。 謝涼螢怕他們在場會妨礙蔡滎對柳清芳的診治,便拉著曾氏走去外頭。 一直擔心的女兒終于得了救,xiele勁道的曾氏終于松開了一直繃著的弦,在院中大哭起來。 用盡全身力氣哭泣的曾氏,似乎要將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委屈和痛苦統統發泄出來。謝涼螢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在一旁陪著她。 等再也哭不出來了,曾氏擦了擦紅腫的眼睛,向謝涼螢致歉道:“方才我失態了,還望五小姐海涵?!?/br> 謝涼螢搖搖頭,示意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她問道:“我聽……柳家說夫人是因陰私之事才被逐出府的?我雖年幼,卻也自認有些識人之道,覺得夫人斷不是那等人。又念著同清芳jiejie的情誼,便想著來尋你們?!?/br> 曾氏冷笑,“陰私?這世上最說不清的便是陰私事,任人朝你身上潑臟水,也是百口莫辯。我自認對柳家大小姐從未半分怠慢,何曾想她竟陷害于我!柳家上下對她的話深信不疑,我自己也……這些我都無話可說,可為什么要搭上清芳?她是無辜的!柳澄芳搶了她的夫婿還不夠,如今竟還要接著往死里折騰她?!?/br> 曾氏將怨氣發泄出來后,心中稍稍平靜了些。她向謝涼螢道出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