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黑衣者從陰影處走出來,月光將他的面容照得分明——竟是薛簡。 薛簡走近床榻坐下,喃喃道:“竟是真的……”他掙扎幾次,終于把手伸向了謝涼螢,輕輕描繪她的眉眼。不知道謝涼螢夢到了什么,眉頭一直皺著。 薛簡輕輕握住謝涼螢露在外面的手,輕道:“沒良心的小東西,你怎么就舍得……”語氣中帶了幾分埋怨,幾分寵溺。 手心的溫熱仿佛告訴薛簡,這一切并非他黃粱一夢。他真的在南疆歷經生死而重生,而非是愛妻墓前因醉酒而顯現出來的幻境。 想起自己在重新睜開眼的剎那,薛簡不由得苦笑。彼時身旁身著華服的南疆蠻王身首分離,自己卻身受重傷一身黑衣浸飽了血。殺出一條血路后他拖著重傷之身不斷北行。 這是他封侯前最慘烈的一戰,如阿鼻地獄一般的景象是他窮其一生都無法忘記的。北上進京的路上又遭到多次伏擊追殺,血路之中的薛簡將事情大致理了一遍。他不是篤信鬼神之人,如今發生在自己身上事令他覺得不可思議。 真的重回到過去了么? 抱著疑惑,薛簡如前世一般偷偷潛入了彼時正在辦菊花宴的海棠樓。那是他和謝涼云初見的地方。從南疆到京城,千里之路支持他的就是能再見謝涼螢一面的心愿。 若真的重回一次,自己必護好她,令她不受謝家之擾,告訴她自己一直瞞著她的事,讓她能看清謝家的真面目。 然而一路跌跌撞撞,逃回京城,最后推開門的卻不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 恐慌的薛簡不知所措。他找到了謝涼螢的生父,不顧一切地向他道破了他們之間的父女關系。那是對自己有恩的人??粗痼@的眼神,薛簡開始審視自己醒來之后所遇到的一切。閉上眼之前,他在謝涼螢的墓前試圖用酒來麻痹自己。酒醉后的他才能一次次重回到自己還有謝涼螢的生活之中。而這一路,疼痛、鮮血、所遇到的人和事,都是那樣真實,和醉酒之時完全不同。 但如果老天爺真的讓他回到了過去,那為什么海棠樓出現的不是謝涼螢而是別人。沒有了海棠樓之遇,他和謝涼云就是毫無交集的云陽侯與謝五小姐。薛簡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借著自己圣眷正濃的勢頭,辦了開府宴。借著宴席的名頭,他見到了深藏在謝府的謝涼螢。按捺住重新見到愛妻的激動,薛簡發現她有了些不同。 那份純稚與天真不再,眉間有幾道微微的,幾不可見的皺紋。那是思慮過多的表現。對自小靠揣測人意過日子的薛簡而言,要看出謝涼螢身上的那點改變實在易如反掌。世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謝涼螢的人。 更讓薛簡感到驚喜的是謝涼螢從頭至尾閃爍的眼神。他暗自揣測著,如果自己能重生,是不是意味著她也可以? 可若是謝涼螢重生了,為什么不去海棠樓。明明,前世她最愛念叨這件事。每每談起,都會長吁一口氣,輕拍著胸口說幸好去了,也幸好因為好奇而推開了邊上廂房的門。 薛簡在開府宴之后令人查了謝涼螢的近幾年遇到的事?;实蹖χx家并沒有同表面上那般信任,早在謝家開始暗中投靠皇后時,便在謝府安插了眼線。利用這眼線,薛簡知道了謝涼螢的性情大變。結合席上對自己故意的視而不見,薛簡推翻了謝涼螢被別人附身的可能性。即便附身的人識得自己,可那些謝涼螢獨有的小動作卻是旁人做不出來的。 這不是別人,就是謝涼螢。他發誓要守護一生,卻最終令她被毒害的心悅之人。 薛簡將謝涼螢從床上輕輕抱起,攏在自己懷里,下巴輕點在她的發上。失而復得的喜悅令他喜不自禁。無論謝涼螢變得如何,暴戾也罷,精明也罷,他都全盤接受。 只要那個人是謝涼螢。 他這次絕不會再對謝家心軟,更不會因柴晉而放過一直加害謝涼螢的柳澄芳。每一筆債,他都要討回來。 然后把謝涼螢關起來,除了自己再也不見別人。唯有這樣,他才不會再忍受分離之苦。 謝涼螢突然有些不安分,在薛簡的懷里不斷掙扎,額上也生出密密的汗來。薛簡怕吵到她,忙把人放下,急切地觀察著她的狀態。 謝涼螢猛地睜眼,從噩夢中醒了過來。在看到薛簡的剎那,謝涼螢趕在自己驚叫之前雙手捂住了嘴。 薛簡輕輕笑了,這樣子和他前世初次夜襲一樣。 兩人相視一會兒,謝涼螢壓著聲音問道:“云陽侯深夜探人閨房,意欲為何?!痹捯魟偮?,她就想狠狠打自己一下。 薛簡彎下腰,笑臉在月光下顯得分外迷惑人心,“如今全京城都在傳我有意于謝五小姐,不日就共結連理。我自然是來看看我未來的媳婦長什么樣的?!?/br> 謝涼螢被他看得臉上燒紅,只得低下頭,訥訥道:“趙二小姐于侯爺有救命之恩,侯爺貿然婉拒,累得她如今門都不敢出。薄情如此,倒叫人心寒?!?/br> 薛簡臉上微有寒霜,這是要把他往外推了么。虧得自己方才還念著如何同她共續前世之情,果真是沒良心!越想越氣,薛簡兩手開弓,一左一右捏住了謝涼螢的臉往外拉,“捏著倒是軟軟的,怎么說出來的話這么硬邦邦地寒人心?!?/br> “快放開啦!”謝涼螢水盈盈的眼睛無辜地望著薛簡,她揮開薛簡的手,揉了揉自己被捏的有點發疼的臉頰。 見她這般,薛簡又有些心疼,方才他已經留了力,不過卻好像還是捏疼了人。他把手敷在謝涼螢的手,跟她一道揉著,“方才我不是特意的,可還疼著?” 溺人的眼神和薛簡的動作讓謝涼螢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前世自己做菜劃傷了手,薛簡也是這樣哄她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先前做好的決定,她馬上拉著被子把自己裹起來,遠遠地離開了薛簡躲到角落去,甕聲甕氣地道:“不疼了?!?/br> 薛簡收回了空落落的手,直起身子看著謝涼螢。良久,他道:“謝家對你未必真心實意,你不要一心只念著孝。若人有負于你,你以德相報,何以報怨?!?/br> 謝涼螢停下了折騰被子的舉動,抬眼看著薛簡。 兩個人就這樣對視著,直到院門被打開傳進來的光亮照在謝涼螢的屋子里他們才如大夢初醒般各自別開了頭。 薛簡從腰間拿出個東西,擺在床頭,最后看了眼謝涼螢,道:“好好管束身邊的人?!闭f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過謝涼螢,在她臉側落下一吻,迅速從窗子跳了出去,消失無蹤。 謝涼螢摸著被薛簡親過的地方,只覺得掌心溫度高的嚇人。她的心跳地極快,似乎要從胸口蹦出來。 原來就算再相遇一次,薛簡還是對自己上心了。謝涼螢心里甜甜的,一直懸而不定的心因薛簡的一吻歸位。再想起自己之前的計劃,謝涼螢咬了咬唇。她大膽地想,也許,自己也可以真正地改變命運,讓自己不再成為薛簡的包袱。 她不想再離開薛簡,也不想再逼著自己做這樣的決定。 清秋此時拿了外間的蠟燭進來,見謝涼螢坐著那兒,臉上有些僵?!肮媚铩€沒睡呢?” 謝涼螢淡淡道:“你上哪兒去了?我叫了你許久都不見應?!?/br> 清秋神色閃爍地道:“奴婢有些鬧肚子,上茅房去了?,F下才好些?!?/br> 謝涼螢盯了她幾眼,“不舒服就去休息吧,你把清夏叫來,今晚叫她值夜吧?!?/br> 清秋勉力笑道:“奴婢還撐得住,如今清夏jiejie必已睡了,就不要麻煩她了?!彼^來替謝涼螢重新將被褥鋪好,“我去外間了,姑娘若有事喚我一聲便是?!?/br> “去吧?!?/br> 等清秋出去,謝涼螢從被子下頭伸出手來,看著手心的那個小面人。面人張的孫悟空,自己一直很喜歡。 謝涼螢看著那個孫悟空,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她把面人按在胸口,閉上眼睡去。 ☆、第21章 柳太傅捧著一杯熱茶,坐在梧桐樹下,看著老妻搬了長桌在院子里揮墨作畫。 下人領了柴晉過來,“太傅,恪王來了?!?/br> 柳太傅招呼柴晉坐下。不多時,柳澄芳也來了。柳太傅看著心不在焉的柴晉,笑呵呵地道:“要你們陪我們這兩個老人家的確靜了些,去玩兒吧?!?/br> 柳澄芳不依地撲在柳太傅的懷里撒嬌,邊上的柴晉笑而不語。 兩個人到底還是撇下了柳太傅夫妻,去了花園。雖是訂了親的未婚夫妻,但柳澄芳的閨房,柴晉輕易還是去不得的。到底要避人耳目。 柳澄芳借著賞花,問柴晉:“阿晉和云陽侯認識多久了?” 柴晉思索了片刻,道:“也不算長,三五年吧。當年我尚在北邊兒的時候認識的?!?/br> 柳澄芳倒是知道那段。彼時柴晉領著柴家軍在北疆抗擊北夷,足足打了三年才換來兩國邊境暫時的安寧。 柴母就是在那時為柳清芳和柴晉定了下婚事。不過等柴晉回來不久,這婚事就告吹了。原因自然不言而明。 “你覺得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柳澄芳摘了一朵墨菊,在柴晉耳側比了比,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柴晉拉了她舉著花的手,“怎么?見了薛簡就嫌棄我了?” 柳澄芳嗔道:“自然不是。只不過近日京中都在傳他對我的五堂妹有意,我看外祖父母也有心成了這樁婚事。但婚姻大事乃女兒家的一生所系,我這個做jiejie的怎么都得替meimei思量幾分不是?!?/br> 這話說的好沒說服力,若她真是個友愛手足,一心為meimei們盤算的jiejie,哪里會搶了柳清芳的未婚夫婿。 柴晉也不點破她的小心思,反問道:“柳太傅必然不會對此感興趣。所以……是謝參知讓你問的?” 柳澄芳面露不滿,“我就不能自己問問了?”她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知道如今朝上為了立儲之事鬧得不可開交,我外祖父是明著是?;庶h,暗里卻站在皇后那兒。眼下薛簡風頭正勁,若真能成就好事,于他豈不是如虎添翼?!?/br> 柴晉道:“薛簡從未對我提起對哪家閨秀上心,他自己也是個潔身自好的,平素勾欄之地從不涉足。若他真的心悅五堂妹,怕是謝參知的確能得一助力?!?/br> 前提是他們能把謝涼螢給調|教好了。 柳澄芳心道,果然和外祖父母說的差不多?!澳恰滥憧?,這事兒能成?” 柴晉牽了她的手,往長廊走去,“旁人的事你莫要管太多。朝堂之事,也莫要管太多。我娘不喜歡?!?/br> 柳澄芳暗暗咬了下唇,低聲道:“我知道了?!?/br> 柴晉聽出她聲音中的不悅,安慰道:“我娘是我娘,日子還是咱倆過。你只別在我娘跟前提這些就好。薛簡前些日子跟我說,要約你同謝家姑娘去京郊玩兒。你便牽個頭,想叫誰都隨你。我在莊子上給你養了匹小馬,到時候牽來給你看看喜歡不喜歡?!?/br> 柳澄芳裝作高興的樣子應下,心里卻如鯁在喉。柴母一直反對自己和柴晉的婚事,每次她去恪王府都是冷臉相對,絲毫不給自己面子。柴晉說的倒是好聽,可過門之后日日在后宅面對婆婆的可是她。 薛簡邀柳謝二家的姑娘出來,自然是為了能見到謝涼螢。他上次夜探謝府,看出了謝涼螢對自己的逃避。為了重獲愛妻芳心,多接觸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謝家祖母聽說是薛簡之邀,自然一口應下。本來她不欲謝涼云一道去的,不過到底還是拗不過,讓她們跟著柳澄芳一道去了薛簡的莊子上。 莊子是和安送的,皇家之物自然同一般的宅子不同。地方大且不說,后頭竟然還有一處不錯的溫泉。 柳澄芳看著桌上擺著的各色茶食,對謝涼螢笑道:“薛侯爺果真對meimei喜歡?!?/br> 謝涼螢看了眼桌上唯一一壺洛神花茶,有些燒紅了臉。這等加了蜜的酸甜之物,也就她愛喝,薛簡自然是為她一人準備的。 謝涼云神色有些不自然,寬大的袖子遮住了她手上絞帕子的動作。 “看來明年不獨是我,螢meimei也必有好消息?!绷畏夹ξ乩酥x涼螢的手,“過不了多久,怕就要改了稱呼,喚一聲侯夫人了?!?/br> 謝涼螢忙道:“jiejie莫要說笑?!彼庥兴傅氐?,“要說尊貴,云陽侯哪里能和世襲罔替的恪王相比呢?!?/br> 恪王?前世早在柳澄芳拉著柴晉站隊的時候就死了,所謂的世襲罔替也在頃刻間崩塌。 柳澄芳絲毫不覺其中的弦外之音,反倒暗喜謝涼螢對自己的奉承。不說真心假意,這話聽在耳朵里總是舒服的。 薛簡只過來打了個照面,然后就把嬌羞滿面的謝涼螢給拉走了。 柴晉和柳澄芳對此樂見其成,并不加以阻攔。 唯有謝涼云,她望著桌上只喝了半盞的花茶,心中百味交錯?;屎笙档男睦?,謝涼云是心照不宣的皇太子妃人選。不知道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離皇帝最近的謝家是最好的選擇。即便他們不過是表面如此而已。 但謝涼云對皇長子卻沒有生出過半分兒女情愫。那個心中只有大位的男子地位雖高,卻對自己從未有絲毫體貼溫柔。謝涼云心里也清楚,謝家把自己交出去不過是聯姻,以此來換取日后的榮華。曾經她也是甘愿的,直到遇上了薛簡。 如果說開府宴上的驚鴻一瞥,僅僅讓她對薛簡生出些許好感。那么這次薛簡對謝涼螢種種周到,則是讓謝涼云看到自己渴望卻不曾擁有的東西。費盡心思地打聽,耗盡心力的準備,可謝涼螢不過享用些許就置之一旁。謝涼螢不過抿了一口茶,道一聲謝,薛簡就仿佛得到了全天下最好的東西。 為什么嫁給皇長子的是自己,而不是謝涼螢。為什么她無法選擇自己想嫁的人,而必須聽從家里的安排。為什么自己沒有的,卻是謝涼螢不屑一顧的。 為什么……偏偏是謝涼螢。她是自己的親jiejie啊。為什么偏偏是她。 謝涼云也不想去爭,不愿去搶。但誰又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呢。日常相處中的點滴積累,終于在這一刻爆發出來。她不愿去恨自己的jiejie,但是想為自己活一次。 回府后,謝涼云直接找上了顏氏。母親素來疼她,雖然話語權在家里比不上祖母,但只要母親同意,自己也算是有了一點底氣。 聽說謝涼云的打算后,顏氏驚得跳了起來。她指著謝涼云的鼻子道:“你……你、你再說一遍?!” 謝涼云擦了一把臉上的淚,“娘,我不想嫁給皇長子。我知道家里是為了我好,但是皇長子對我并無半分情意。日后就是成了親,我倆也是一對怨偶。母親就忍心看我日后憂愁度日么?” 顏氏當然不忍心。但她也沒有辦法,這是謝家男人們定下的。自己何嘗不希望女兒能得償所愿,可…… 看著躊躇的顏氏,謝涼云心里有些失望。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她沖了出去,罔顧平日教習嬤嬤所教授的禮儀,跑向了謝家祖母的院子。 謝家祖母看著氣喘吁吁的謝涼云,心里有不好的預感。 “祖母,我不愿嫁給皇長子,還請祖母容我一遭?!敝x涼云“撲通”一下跪倒在謝家祖母的跟前。 屋外來來往往的下人們好奇地往里頭看。謝家祖母面色一沉,讓如嬤嬤把門給關上了。 跪在青磚地上的謝涼云忐忑地接受著謝家祖母對她的逼視,有那么一瞬間,她想到了放棄。然而想起薛簡如珍寶般地對待謝涼螢,她又把頭給抬了起來,將腰板挺得筆直,絲毫不退卻。 良久,謝家祖母開口了,“你不想嫁進皇家,那你倒說說看,你想嫁給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