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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好女不下堂在線閱讀 - 第6節

第6節

    夏春朝聞言,便知必然是為鋪子里有些生意,這夏掌柜做不了主,來討自己的意思。欲待要去,又恐祖母、婆婆責怪,只是不敢動彈。

    陸賈氏便向她笑道:“夏掌柜來找你,必有正事。你且去罷,不必只顧在這里立規矩?!毕拇撼昧诉@一聲,方才動身,向眾人欠身告退,往外去了。

    其時,合家眾人皆繞床而坐,唯有陸諍人靠外。夏春朝往門上去時,行經他身側,帶起一陣香風。那陸諍人兩腮泛紅,只斜眼偷看,見她步履輕盈,走至門邊,伸出春蔥一般的玉指掀起門簾,徑自向外去了,獨留那石青色棉門簾子晃動不已。

    打秋風

    陸諱文在旁微有知覺,睨了弟弟一眼,趁人不察,以折扇向他腰中輕抽了一記。

    陸諍人身子一震,抬眼看向哥哥,見他面沉如水,眸泛冷光,當即低下頭去,一聲兒也不敢言語。

    卻聽周氏又向陸賈氏道:“……話雖如此,我倒也看好了一戶人家的姑娘。人物品格是沒得說的,只是出身略低了些?!?/br>
    陸賈氏聞言,饒有興致道:“哦?倒是哪家的姑娘?可去提過了?”

    周氏笑道:“就是京郊二十里宋家莊上宋員外的女兒,今年年方十四歲。年前城里出會,她同她娘來城里看會,我會過她一面。雖還未曾及笄,倒生得一表人才,說話行事也很有規矩。我看著心里喜歡,就托人打聽了這姑娘的生辰八字,與我家諍人很是相合。我同我家老爺,都十分中意呢?!?nbsp;陸賈氏點頭笑問道:“這也是好事。只是你適才說她出身略低些?”

    周氏答道:“不錯,這姑娘諸般都好,只一件可惜,不是正房養的。她親娘原是這宋員外嫡妻帶來的一個陪嫁丫頭,生了這姑娘沒幾日,就因產后失了調養死了。宋家太太便將這丫頭收在身邊,當做自己的女孩兒一般看養長大。這宋員外膝下有三個兒子,只有這一個女兒?!?/br>
    陸賈氏想了一回,方才慢慢說道:“若是我沒記錯,這個宋員外同春朝是有些親的?” 柳氏見問,插口說道:“我倒不記得有這樣的事?!敝苁舷蛩α艘痪洌骸吧┳酉氡厥峭??!北戕D而對陸賈氏笑道:“老太太的記性倒且是好。不錯,這宋員外是春朝的姨爹,那女孩兒還該問春朝叫一聲表姊呢?!?/br>
    柳氏聞聽此言,不由看著周氏。只聽陸賈氏淡淡說道:“這也罷了,雖說是側室養的,但只為人好,那也沒什么不可以。若當真是好,就打發媒人去說罷。這孫子一輩的親事,你同你老爺拿主意就是了,不必來問我?!彼灾@二兒媳婦來此何意,便先拿話堵了她的口。

    果然周氏面色一沉,半日才訕訕賠笑道:“老太太這話卻是怎么說的,雖說咱們如今是分開了過,到底老太太還是家中長輩。當初勇哥兒娶親時,便是老太太放的話。怎么如今輪到我們諍人身上,老太太就吝惜起這一句半句的來了?”說著,不待陸賈氏接話,便搶著道:“我們倒也想提親,然而宋家不比尋常農戶,宋員外家境殷實,雖是在鄉下居住,頗有些田產土地,膝下又只這一個女兒,便格外要些體面。我們不好貿然去提,沒合適的聘禮,倒恐唐突了人家姑娘?!?/br>
    這一席言語落地,連這柳氏也聽了出來,原來這周氏今日過來,是為打秋風來的。 這柳氏雖平日糊涂,但一聽事關銀錢,那便分外明白起來。何況,今日來打這算盤的又是自己的冤家。

    當下,柳氏拉下臉來,鼻子里笑了一聲,說道:“既然沒那個聘禮,就不要自不量力娶人家小姐。一個側室女兒,又是丫頭生的,瞎充什么千金小姐,也敢要許多聘禮?哪里尋不出個好女孩兒來,定要揀這等出身低賤的女子,也不怕辱沒了自家身份!”

    周氏聽了這幾句話,哪肯善罷罷休,亦冷笑道:“嫂子這話倒差了,春朝出身亦也不高,雖是正房養的,究竟是商戶女子,如今不也很好么?可見以出身論人,實在不可取。何況那宋家小姐,還是正經的農戶人家的孩子?!闭f著,略頓了頓,又笑道:“當初迎娶春朝時,哥哥嫂子向著夏家跟哈巴狗兒似的殷勤的很,不就是看中人家家財富裕,嫁妝豐厚么?那時候,也不聽嫂子說什么出身不出身了?!?/br>
    柳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氣沖肺腑。正要開口,陸賈氏卻捶床斥道:“罷啦,都少說兩句罷!晚輩跟前,也不怕笑話!”

    周氏有事相求,一聽婆婆訓斥,立時閉嘴。那柳氏卻還喋喋不休道:“當初咱們分家時便已說定了的,往后兩家生計自理,各過各的,白紙黑字,寫的分明。哪里有到分家的大哥這兒要聘禮的道理,當真可笑?!敝苁弦膊谎哉Z,只盯著陸賈氏。

    半晌,陸賈氏方才慢慢開口道:“老大說的話雖難聽些,理卻不錯。你們當初鬧著分家,我說了多少都不中用?,F下既已分開了,自然是各家的管著各家的事兒?!闭f著,望了周氏一眼,又道:“話雖如此,你家中確有些難處。老二的那個鋪子,生意向來清淡,夠你們一家子吃用也就罷了,哪里有多余的錢盤纏?當初為諱文娶親時,家中又花了一筆,如今不打饑荒已是不錯了?!?/br>
    周氏聽到此處,以為事有轉機,就要賠笑勸說。誰知,陸賈氏又道:“然而如今家中,我同你嫂子是都不管事了。家中大小事由并銀錢進出都是春朝打理,這事你倒還去問她一聲?!痹瓉?,這陸賈氏如今跟著長房度日,自然一心一計皆為著長房。何況,陸誠勇有現成官職在身,陸諍人的功名卻還是鏡花水月,她也不大放在心上。只是身為長輩不好過于偏向,便將夏春朝推了出來。

    周氏聞聽此語,心中十分不以為然,暗道:你是家中長輩,一家只以你為尊。你吩咐一句,誰敢不遵不成?說出這話來,分明就是推脫之詞。當即笑道:“老太太說笑了,雖說春朝管事,但老太太說一聲,她還能不答應不成?我看春朝十分懂事,斷不會亂了這長幼之序?!绷虾吡艘宦?,說道:“說的倒是輕巧,你們家里沒錢,好像誰家有似的!這一大家子人,吃穿用度,全靠著鄉下幾畝薄田和城里那間破鋪子——那才能榨出幾兩油水來?一年柴米油鹽下來,也剩不了幾個錢,偏還有這些親戚來夾纏不清。這般下去,只怕要吃個河枯海干了!”

    陸賈氏卻甚是不耐,面上又現出疲憊之色,說道:“我乏了,身子也還不好,沒有精神陪你們說話。你們到外間去坐坐罷,叫我也歇一歇?!毖粤T,便使寶蓮送客。

    周氏見這婆媳二人一遞一句,一聲也插不進去。陸賈氏又下了逐客令,沒計奈何,只好起身說道:“既是老太太身子不好,我們改日再來探望?!北銕Я藘蓚€兒子出去。

    眾人出了院門,周氏便一面走一面抱怨道:“老太太也當真偏心!當初分家,把好田都給了長房,只給我們那間破鋪子,這幾年不知怎樣難熬!如今他們日子好過了,也不說幫襯幫襯,好歹還是一門里出來的兄弟。這樣將人往外攆,哪里還見出個親戚情分來。手心手背都是rou,十根手指頭,咬著哪個不疼?這樣偏著長房,只要長長久久的才好,休要將來錯了腳!”

    那柳氏因陸賈氏有話,也出了院子,跟在后面就聽見周氏的怨懟之言,當即揚聲道:“弟妹這話就錯了,咱們已是分了家了。這公道不公道,那時候當著里長你怎么不說來?這都過去幾年了,又翻起這個舊賬來。再則,分家分家,就是各吃各家鍋里飯??蠋鸵r的那是情分,不能幫襯就是本分,哪有這許多說的。再要論起親戚來,那倒可笑。朝廷還有三門窮親戚,各個都接濟起來,哪里能夠呢!”

    周氏本就滿腹怨氣,聽了柳氏這番議論,頓時怒上心頭,冷笑一聲,說道:“嫂子這話原有幾分道理,但若是都不接濟,那也罷了。怎么倒挑揀著接濟起來?放著本家兄弟挨餓不管,倒把外三路的娘家親戚放心坎上。既說艱難,又要給勇哥兒納妾,分明一個好兒媳婦,倒叫白白磨折,不知安的什么心?!?/br>
    這一言正戳中柳氏心中真病,登時一點紅自兩腮起,沖口就道:“我高興接濟哪個,我自家樂意!你們已是滾出這門去了,再要想回來分些好處,白日做夢!我就是把家里銀子拿出去打水漂、布施僧尼,也輪不著你們!”那周氏不甘示弱,也一句一句的還嘴。這兩個是鬧了半輩子的冤家,哪里肯相讓半步,拌來斗去,險不動起手來。

    二房兩個公子,不敢去扯伯母,只好拉著自家母親,長春又拼命扯著柳氏,方才令這兩個太太免了這一場不體面。

    此時,早有人跑去向夏春朝報信。

    夏春朝正同夏掌柜在前堂上說話,聞訊趕來,將柳氏勸了去,倒也不及去理會二房一家。

    周氏見鬧了個不歡而散,便罵罵咧咧往門上去。

    陸諱文是個罕言少語的,并不置一詞。陸諍人卻面皮極薄,只覺母親當眾撕鬧甚至丟人,低聲道:“母親也忒荒唐了,借不來銀子罷了,如何能跟伯母動手呢?叫這一家人看著,成什么樣子?!?/br>
    周氏正在氣頭上,聽了這句話,便停了步子,將手戳在他額頭上,斥道:“沒良心的東西,我這般為了誰?!還不是你這個業障!如今沒有銀子,辦不得聘禮,上哪兒給你討媳婦去?那窮三鬼四人家的丫頭,弄來有什么意思?!”

    陸諍人不善言辭,為母親斥責了幾句,便垂首不語。周氏又喃喃自語道:“宋家那姑娘是極好的,相貌出眾,性格也溫柔,更難得她家境殷實,將來陪嫁必厚。娶她入門,得多少好處呢!這樣的親事,實在難尋呢?!闭f著,又向里看了一眼,啐道:“不過是攀了門好親,得意些什么!”原來她看長房因娶了夏春朝入門,得了幾樁外財,日子風生水起,便也打起了這個主意。

    她口里正說著,不想一旁陸諍人卻細聲細氣道:“旁的都罷了,她能有嫂子半分好,就是萬幸了?!?/br>
    贈簪

    陸諱文聞聽此言,當即斥道:“她是你堂嫂,怎能這等胡言亂語!”陸諍人被哥哥一嗔,當即低頭,再不言語。

    周氏卻不以為意,只說道:“這話倒也不錯,春朝那孩子的確很好,這也是長房有福。宋家那姑娘,雖不是長房養的,但模樣俊俏,為人也很乖巧聽話。若真能替你娶來,得多少好處呢!”嘴里說著,見并無一人理會,只得帶著兩個兒子向外去了。

    走到大門上,正巧碰上一乘轎子落地,章姨媽帶著女兒章雪妍下轎。

    這幾人并不識得,陸家兄弟二人見一中年婦人帶著一如花似玉的姑娘下來,連忙避在一旁。周氏卻打眼過去看了幾眼,甚覺眼生。

    陸家守門的小廝見了,忙迎上前來,陪笑道:“姨太太、表小姐來了,太太已等了許久了?!闭乱虌尯c頭,就帶了女兒邁步入內。 周氏在旁冷眼看著,待著兩人進去,便點手招了個小廝過來,問道:“這是誰家的親戚?我怎么不識得?”那小廝回道:“這是大太太的娘家妹子并外甥女兒,前幾日才到京里?!敝苁下勓?,點頭冷笑,說道:“好啊,自家人不知道幫襯,反把這外三路的親戚放心上!我洗亮眼睛在這里看著,看她將來怎么樣!”那小廝不敢接話,恰逢二房的馬車過來,這母子三人便就登車而去。

    夏春朝勸了柳氏回去,二人同歸上房。進門夏春朝便忙呼長春倒茶給柳氏消氣,又勸道:“太太怎么發這樣大的脾氣?肝火旺是要傷身的。二叔一家已是分出去了,如今不過是看著親戚的情分來問一聲。太太若不愿呢,直說便了,老太太也未必就答應了她。何必這樣大動干戈,親自動手,叫底下人看笑話?太太素來最重體面,怎么今兒倒這等莽撞起來?” 那柳氏將個茶盞捧在手里,只不言語。

    這般坐了一回,因那邊夏掌柜未去,夏春朝便又起身去了。

    待她出門,柳氏忽將手里盞子朝地下砸去,只聽“哐啷”一聲,那細瓷盞子登時四分五裂。

    長春在外聽見動靜,連忙進來看視,只見屋中地下碎瓷滿地,茶水四濺。 她一見此狀,便知必為今日之故,心中雖暗諷這太太心狹量窄,嘴上倒是陪笑道:“太太這是怎的了?想是我失了打點,茶水熱了,燙了太太的手?”一面就要叫忍冬過來收拾地下,因又想起忍冬告假回家了,只得親自掃了碎瓷,收拾了一回。又重新倒了盞茶上來,方才小心翼翼在旁侍立。

    柳氏兀自怒氣不平,捶桌斥道:“這個吃里扒外的賤人!我家平日待她如何,竟這等幫著外人!一個兩個都贊她賢惠,平日里又假撇清,如今怎么樣?我只冷眼瞧著她,看她能裝到哪日!”長春聽聞此言,便試著問道:“太太說的,可是奶奶?”

    柳氏說道:“除了她,這家里能找出第二尊菩薩來?啊喲喲,合家子上下,都把她當成神仙一般供著。也不是娶媳婦了,倒活似請了個財神爺!”說著,就一手指著長春道:“你也不要問我叫太太,我是哪門子太太?一家子都把我往下踩,還記得我這個太太哩!”

    長春禁不住說道:“太太這便是氣話了,奶奶平日里對太太是向來恭敬的。但凡家中大事,是必要來請老太太、太太的示下的。這吃里扒外就更無從說起了,奶奶往昔除卻盤賬,是鮮少出門的。同娘家也甚少來往,倒要怎么吃里扒外呢?”

    柳氏哼了一聲,說道:“你今兒在一邊也該聽見,二房的話里話外只是一力的捧她,一口一聲的贊她能干。若不是他們往日就有往來,那二房的能這樣幫她?說他們底下沒些什么,我卻不信!”長春嘆道:“太太這話就差了,二太太同太太素來不卯,挑撥咱們家宅不和也是有的。太太往日也算明白,今日怎么糊涂起來?奶奶當真有這個意思,適才話里也不那樣向著太太了,可見并無此事?!绷蠀s不肯信,仍舊絮絮叨叨數落夏春朝不合她心意。

    正逢此時,外頭小廝來報道:“章姨太太并表小姐來了?!绷下劼?,連忙說道:“快請!”一面就吩咐長春另燉茶上來。

    須臾,章姨媽帶著章雪妍自外頭進來,柳氏趕忙起身。兩廂見過,各自落座,長春端茶上來。因知這二人為陸賈氏而來,柳氏便打發了長春往后院去問。

    章姨媽先開口笑道:“聽jiejie打發人來說,這里老太太病下了,我和雪妍便急著過來。只是正巧碰上家里老爺上任的事兒,就給絆著了,以致拖延。jiejie勿怪?!绷险f道:“你們能來瞧瞧,已是親戚情分了?!庇謫柕溃骸懊梅蜓a的那缺還好?”章姨媽答道:“京城府尹主事,也是個文職,他倒也做慣了,也還沒什么。那衙門里如他這等人甚多,倒不打眼,混充的過去。如今我們家里,能有碗飯吃已是好了。倒要多謝jiejie幫襯,不然我們一家子就要揭不開鍋了。我如今也不想別的,只望雪妍有個好人家,就萬安了?!毖援?,便望著自家女兒。

    那章雪妍臉上一紅,低下頭去。章姨媽卻笑道:“你這孩子,又臊些什么?那是你表哥,又不是外頭的什么人,你們小時候不是很好么?”轉而又對柳氏道:“我們這就去給老太太請安,就勢提上一提,如何?”柳氏卻連連擺手道:“罷了,那老婦吃我那不賢良的媳婦挑唆,又變了卦。這幾日發瘟裝病,倒拿我扎筏子,害我也吃了個大虧。我勸你們很不必這會子往上撞,還是冷上幾日,再想法子罷?!闭乱虌屄犅?,也無法可施,只好嘆氣道:“等上幾日呢,原也沒什么。只是雪妍年紀一日比一日大了,只顧這么拖著,往后可要怎么好呢?”

    柳氏看了章雪妍幾眼,說道:“這個你卻放心,我自有計較。再過幾日,勇哥兒就要回來了。先叫這兩個孩子見上一見,雪妍長得這般俊俏,他必定喜歡。又是親戚,自然格外親昵。我再細細的告訴他,他自然就答應了,這事兒也就妥了?!闭乱虌屄犃诉@話,心里盤算了一回,便說道:“也只好如此?!闭卵╁谂月犞?,忽然出聲道:“不知表嫂是怎么個意思?”

    柳氏說道:“這事兒只要我做主,勇哥兒再答應了就罷了,不必問那不賢良的小蹄子。我便不信了,她不把我這婆婆放眼里就罷了,難道連丈夫的話也不遵了不成!”章雪妍細聲細氣道:“姨媽的話很是,然而雪妍以為,既然表嫂為正,自然還該問她一聲。就是日后雪妍進來了,這嫡庶之禮,也還是要講的?!闭乱虌屄犃诉@話,甚是愛憐,就抬手撫摩她頭頂,嘆道:“只是委屈了你。若不是家遭不幸,爹娘又怎會舍得叫你做妾?可憐將來還不知怎么受人磨折呢?!闭卵╁麅裳垡患t,低頭淺笑道:“女兒知道家里難處,也不敢讓姨媽為難,女兒不覺委屈?!?/br>
    那柳氏昏頭昏腦,最沒盤算,眼看自己親外甥女這等情態,內火熾盛,只向她說道:“你也不用忙,什么嫡的庶的,將來還不知怎么樣呢!”說著,長春已自外頭回來,說道:“老太太歇下了,說多謝姨太太費心記掛,本不該不見,只是身上實在不好,沒有那個精力,見了反倒怠慢。就請太太代為相陪,坐一坐罷?!?/br>
    章姨媽聽了,笑了笑,說道:“原是我們來的不巧了?!?/br>
    柳氏倒不甚在意,只說道:“那老婦不見也罷,只會刁鉆?;?,也占不著什么好處?!?/br>
    幾人坐了一回,章雪妍便說要方便,柳氏連忙使長春引她往僻靜處去。

    兩人走出上房,長春領了她往東凈去。章雪妍見這丫頭口齒伶俐,干凈秀氣,便問她些年歲籍貫,本名家人等語,那長春也一一答話。二人說了幾句閑話,章雪妍便笑道:“你平日里服侍著,覺得你們老太太、太太、奶奶都如何呢?”說著,又連忙笑道:“我因初來乍到,這些親戚都遠了,故此問問,怕往后說話不穩,倒惹她們見怪?!?/br>
    長春想了一回,方才說道:“老太太十分慈善,太太也很好,奶奶性格溫婉,敬上睦下的。但凡誰家中有個什么不好,向奶奶告假,那是必然準的。所以我們這些下人,都很念奶奶的恩惠。就是族里的那些親戚們,也都夸奶奶能干難得?!?/br>
    章雪妍聞言,微微一笑,說道:“這般說來,倒都好相處了。只是我前回過來,為著身邊沒人服侍,姨媽要把寶兒給我,她怎么夾在里面不肯呢?自然,我是個遠來的客,沒有問嫂子要丫頭的道理。然而我們在家時,家中但有客來,任是什么心愛的東西,只要客人喜歡,沒有不先盡著客人的,方為地主之誼。表嫂這般,倒叫我有些詫異了。我不曾見過這個樣子呢?!?/br>
    長春連忙笑道:“表小姐這是不知我們家里的事兒,寶兒是奶奶的陪嫁丫頭,又是自小就在身邊服侍的,自然比別個不同。她服侍奶奶慣了,怕到了姑娘身邊做不順手,反令姑娘煩心。奶奶也是慮到這一層,方才沒有答應?!?/br>
    章雪妍淺笑道:“原來跟著表嫂才是好的,到我這兒來便必然是不好的呢?!?/br>
    長春不敢接這話,恰巧已走到地方,便不再言語。

    片時,章雪妍凈手已畢,出來隨著長春往回走。二人走到一株垂絲海棠底下,因為綠葉滿枝,四下無人,章雪妍便將頭上簪子除了一支下來,塞在長春手里,笑道:“我與長春姑娘一見如故,素手前來,沒備得禮品。這簪子是江南巧手匠人所制,雖不值什么,也聊表心意,還望長春姑娘不要嫌棄?!?/br>
    來信

    長春卻不敢收,竭力推拒。章雪妍執意相贈,又笑道:“長春姑娘不肯收,便是看不起我了。想是我寒門薄宦之家,拿出來的東西,不入姑娘的眼?!遍L春聽她這樣說來,倒也不好再力拒,只得暫且收下,心里思忖著:收下也好,待會兒拿給奶奶,看她如何理會。當下,她連忙笑道:“姑娘這樣說,那當真是折煞我了。既然姑娘厚愛,我也不敢不收,往后但凡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便了?!?/br>
    章雪妍心中得意,面上也不露行跡,只笑道:“長春姑娘這等聰明,又哪里用得著我吩咐呢?”

    二人正說著話,不防陸紅姐忽然自后頭走來。 陸紅姐遠遠瞧見這兩人在樹底下隱著,悄聲走上前來,聽了幾句,當即開口笑道:“你們兩個在這里說什么呢?”

    這二人驚了一跳,長春連忙見禮,章雪妍便笑道:“原是表妹,表妹不在后面服侍老太太么?怎么走到這里?!标懠t姐看了她兩眼,心中暗道:我還不曾問你,你倒反客為主起來。嘴里也笑道:“老太太睡著,不用那么多人伺候。我聽說姨媽同表姐來了,就來看看。你不在屋里同太太說話,在這里和長春鬼鬼祟祟說些什么?”章雪妍見她問的直,倒不好接口,只笑道:“我出來凈手,看這垂絲海棠花開的極好,就看住了。又同長春姑娘說了幾句話,倒怎么說的上鬼鬼祟祟?!?/br>
    陸紅姐笑了一聲,說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你們行出來,我看見就隨口說說。既然沒有,你又慌些什么?”言罷,便對長春道:“表姐初來,于咱們家中道路不熟,你快些領她回去。別任她胡走亂撞,迷失路途的,反去到那不該去的地方?!遍L春含笑答應了一聲,便要引著章雪妍回去。章雪妍卻不動彈,微笑道:“原來姨媽這里,還有不能去、不得見人的地方?!标懠t姐說道:“倒不是不能見人,只是我家中人多事多,賬房倉房,人來人往的,一時家里走失了人口,又或丟了什么,只怕傷了親戚和氣?!闭卵╁娺@話不對路,不好再說,只得隨著長春去了。陸紅姐便也一路去了上房。

    章家母女在上房坐了片刻,見無話可說,便告辭去了。柳氏使長春送她二人。走到二門上時,章雪妍伸手向懷中一掏,卻摸了個空,不由臉上就帶了出來。章姨媽在旁瞧見,便問道;“什么事?”章雪妍說道:“我的手帕不見了?!闭乱虌寙柕溃骸澳銇G在哪里了?你這孩子,丟三落四的,想必是落在你姨媽屋里了?!闭f著,就使長春回去尋。長春只得走回去,尋了半日也不見,又回來說道:“上房的地掃的干干凈凈的,連根針也尋出來了,只是不見姑娘的手帕子?!?/br>
    章雪妍便愁眉道:“這可怎么好呢?不是我小氣,那手帕是拿杭州熟羅裁的,上頭還有霓裳軒的刺繡。那霓裳軒如今已不做針織買賣了,它家的繡品市面上已經難找了。這樣一方手帕,也要十多兩銀子呢,何況是再也買不著的?!闭乱虌屄犃?,便斥責道:“既是這樣,你怎么不當心些?你去過些什么地方,見了什么人?”章雪妍說道:“一向只在姨媽屋里坐,沒有往別去?!闭f著,略頓了頓又道:“倒是先前出去凈手,撞見了表妹,說了一會子話。到這會兒,手帕可就不見了?!闭乱虌屨f道:“這話倒可笑了,莫不是你表妹還能貪你一條手帕?”

    長春在旁冷眼看了半日,方才開口笑道:“姨太太、表小姐不如先家去,我再回去找找看。橫豎表小姐沒去幾個地方,容易尋得。表小姐也家去尋尋,記錯了也未為可知?!闭卵╁⑽⒁恍?,不再言語。章姨媽便更不多說,帶了女兒離府而去。長春立在門上,看章家車馬遠去,方才轉回內宅。

    且言夏春朝安撫了柳氏,又轉到堂上。那夏掌柜正在等候,見她出來,連忙起身。 夏春朝笑道:“家里今日來了客,后宅事多,空了夏掌柜,勿怪?!毕恼乒褛s忙笑道:“老太太、太太都看重奶奶,自然凡事都倚仗奶奶。也多虧奶奶能干,不然這許多事怎得個調理。這正是能者多勞呢?!?nbsp;夏春朝微微一笑,在上首坐了,那夏掌柜便也落座。

    夏春朝便說道:“夏掌柜適才言到,和祥莊開了兩樁大單買賣過來?”夏掌柜點頭答道:“不錯。兩日前,和祥莊的李掌柜過來,說他們鋪中如今很缺幾樣干貨。這眼瞅著就是清明,他們東家沈公子預備在店里上幾樣時新點心。四處問遍了,幾大干貨行都沒有存貨,只好到咱們這兒來問問?!毕拇撼銌柕溃骸八麄円┦裁?,要多少?”夏掌柜便道:“就是花生、松子兩樣,這也是市面上常見的干貨,只是他們要的多?;ㄉ俳?,松子一百斤上下?!?/br>
    夏春朝聞言,吃了一驚,問道:“二百斤花生,一百斤松子,他們當飯吃不成?點心用干果是極其有限的,他們要做多少,竟要這許多?”略停了停,又笑道:“這事兒倒也蹊蹺,他和祥莊偌大一攤買賣,平日里竟沒個穩妥的貨商么?何況這花生松子又不是什么緊俏的貨,怎會缺這樣多?”

    夏掌柜回道:“奶奶說的很是,那時候我也問了。然而那李掌柜說起,他們店中師傅手藝獨到,同世間一切做法皆有不同,這兩樣干果既是平日常用,所需便多。原本他們也有貨商供應,只是今年運河開凍晚,那貨船路上又遇了打頭風,江上風浪一拍,竟將船給打翻了。人雖沒事,那整船的貨卻都折在了江里。和祥莊這下子便斷了貨,許多走俏的點心皆要斷了供應。這李掌柜連日問了許多家貨行,貨物是有,只是沒這許多。他們家沈公子便打發了他來咱們家問問?!?/br>
    言至此處,夏掌柜微微一頓,吃了口茶,方又說道:“這兩單買賣太大,小的不敢擅專,問問奶奶的意思?!毕拇撼劼牬司?,自然心知肚明。

    陸家干貨行雖生意熱鬧,究竟根基未深,且貨行買賣,講究快進快出,為著不壓本錢,鋪中存貨不多。何況干貨生意做了幾年,亦有幾個老主顧,鋪子里的存貨大半已為他們預定。如今要做和祥莊這兩單生意,只得從那幾位主顧手里摳出貨來。然而當真如此行事,勢必是要得罪人的。

    夏春朝想了一回,只聽夏掌柜又道:“李掌柜說,因他們店里要貨甚緊,也知這事為難。如若咱們肯賣,就按著市價,翻兩倍上去?!毕拇撼勓?,面沉如水,沉吟道:“這般說來,他們倒當真是要的急了?!毕恼乒衤犓@口里的話活絡,忙說道:“我心里思忖著,若是按這個價錢走,倒是能比以往更多上幾倍的利。何況,他要的量大,咱們現存的那些貨,登時就能清空,就不怕壓貨了。這運河開了化,各地貨商陸續進京,京里各樣貨漸漸多起來。咱們不趁此時機,多賺一筆,往后可就沒這個價了。奶奶若顧慮那幾位老主顧,咱們家貨行這幾年按時按量的給他們備貨,從沒漲過一文錢。貨的品質,不敢說頂級,在這京里也是算的上的。這樣的事,在別家斷沒有過,咱們也算仁至義盡了?!?/br>
    夏春朝聽聞,淡淡一笑,說道:“話雖如此,然而咱們家不比那些積年做干貨營生的老字號店鋪。咱們原是新鋪子,之前才開張時,生意清淡,多虧了這幾位飯莊酒樓的掌柜照顧,又四處替咱們宣揚,方才有今日之景。如今咱們漲價倒也還罷了,若是連人家一早預定下的貨都給了人家,豈不叫人寒心?敢說咱們見利忘義,背信毀約,這是商戶人家的大忌。咱們這遭是掙了錢,往后卻再沒人肯上門,豈不是自砸招牌?做人,還是不要忘本的好?!?/br>
    夏掌柜汗顏不止,連忙說道:“奶奶說的是,我倒被這蠅頭小利蒙了眼,就生出這樣的心來了?!毕拇撼瘻\笑道:“夏掌柜也是一心為著我家中的買賣,我豈會怪你?”夏掌柜又問道:“既是奶奶這樣講,我便回了和祥莊?”夏春朝口內不答,心中盤算道:雖如此說,我娘家同沈家到底是世交。他如今正有難處,我卻不肯相助,日后父親再同他們往來,只怕不好意思。何況,我與他都是生意場中人,何苦平白得罪人呢。想了一回,便說道:“我心里也算過,咱們家鋪子里的存貨,除卻那幾位老主顧預定下的,大約還能勻出一百斤上下的花生,五十斤左右的松子。你便實話告訴那李掌柜,沖著沈夏兩家的交情,我不要他給我漲價,就這些按著市價拿去,再多也沒有了。他們都是老買賣人了,自然明白咱們的難處?!闭f著,略停了停,又道:“咱們家莊子上還存了些去年的干果,你領著他們去莊子上看貨。若是中用就拿去,如是不合意,那就罷了?!?/br>
    夏掌柜一一答應下來,又看夏春朝再無吩咐,便起身告辭了。

    才打發了夏掌柜出門,門上又有人來報,說一土兵受陸將軍指派,前來送信。

    夏春朝未及回至內宅,聽聞此訊,連忙吩咐家人領了那土兵到下處款待酒飯,就把信拿了進來。

    待小廝將信送來,她慌忙將信撾到手中,心里砰砰直跳,展信一讀,登時大喜過望。

    原來陸誠勇為清明上墳之故,特特加快了行程,如今已在近郊一縣城落腳,不日就要進京。

    告密

    夏春朝將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方才確信此事,當即笑逐顏開,吩咐人把信拿到上房與太太瞧。她自家在堂上處置了一回家事,又使小廝將那土兵細細盤問了一回,左來右去只是打探陸誠勇的近況。然而那土兵乃是個粗人,日常只管生火做飯,或送信傳話的跑腿差事,又粗心大意,凡事都不記在心上。夏春朝使人問了半日,除卻陸誠勇身子康健,旁的是概莫能知。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得打發了那土兵離去。見左右無事,便起身歸到后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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