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夏春朝知婆母有話講,福了福身子,低頭坐了。 柳氏便說道:“今日這事兒,不是作婆婆的要說,你也太不懂事了。平日里瞧著你也是個聰明的孩子,怎么今兒竟這等糊涂?當著那么些人的面兒,就不聽話的。好在在座的都是自家親戚,沒人說那些個。若是傳揚出去,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長幼體統都沒了不成?何況,不過是一個丫頭片子,又不是什么稀罕對象兒,就給了你表妹又如何?那樣的小氣,叫人有半個眼睛看得上!” 夏春朝聽這話幾近無理,只是不好當面頂撞,賠笑說道:“母親教訓的是,只是媳婦那時說的也是實情。媳婦兒如今房里實在離不得那兩個丫頭,但缺了一人,就要添上幾分忙亂。若說再要添人,一時又并沒個合適的人選。母親既然憂慮表小姐身畔無人服侍,媳婦兒這就叫人伢子上來,挑實在好的丫頭買與表小姐。身價銀子就從媳婦這兒出,不必動官中的錢?!?/br> 柳氏哼笑了一聲,說道:“橫豎如今家里錢財都是你把持著,從哪里出又有什么分別?羊毛自然不會出在狗身上?!?/br> 夏春朝自然知曉這婆母的怨氣自何處而來,又無話可說,只岔了話道:“回來路上,媳婦去鋪子里盤賬,恰巧路過和祥莊。想著母親并祖母愛吃那兒的點心,就稱了兩斤水晶月餅。待會兒裝了盤,就叫珠兒送來?!?/br> 柳氏卻不咸不淡的說道:“這又不是八月十五,吃什么月餅。你去燒香也罷了,怎么又去鋪子里?繞了多少路途!你meimei還沒出門子,比不得你,拋頭露面的也就罷了?!?/br> 夏春朝聽這話甚是刺耳,便是再好的性子也不免存了幾分惱。 當下,她微笑道:“婆婆說的是,媳婦兒心里也情愿在家守著,不見外人。只是如今家里吃用的一應銀錢,都從鋪子并莊子上來。莊子倒也罷了,那鋪子卻需時常去盤查盤查。不然下頭那起伙計,見著主家不上心,難免不生出些怠惰之心,又或徇私舞弊,弄出串聯客商,以次充好,謀騙銀錢等事。咱們一家子的生計,皆關系于此,媳婦兒不敢不盡心呢。旁的且不說,便是少爺去年當了那游騎將軍,家中擺酒請客,又有那些人情往來,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將來少爺回來,免不得還有一場熱鬧。若是再有升遷等事,還需得置辦官衣,雇傭跟隨等事。媳婦兒私底下也曾算過,這里里外外也得幾百兩銀子的開銷呢。如今家里雖不難于此,究竟也不算一筆小數目?!?/br> 她這一席話,言下之意便是暗指并非她夏春朝喜歡出面,實是陸家貧困所致。并且陸家能有今日之景,皆是她一人之功。柳氏又有何顏面,在她跟前指摘不是! 此事正是柳氏心頭一塊病,她如何聽不出來!然因她有事要同這兒媳商議,心中縱然動怒,也少不得暫且壓了,只說道:“你嘴頭子伶俐,我說不過你去。我卻還有一樁事兒,須得同你商議商議?!毖粤T,正要將那事說出,忽見長春自外頭進來,便住了話頭,先問道:“送了姨太太去了?”長春回道:“姨太太同表小姐已坐轎子去了,還有一句話叫我捎給太太?!?/br> 柳氏本要問問是什么話,卻轉念道:這丫頭素來不會話說半截,想必是為這媳婦在跟前,不好當面告訴。好在那事也還不急。便向夏春朝溫言說道:“今兒你也忙碌一日了,想必疲乏很了,先回去歇歇罷。明兒咱們娘兩個再好好說話?!?/br> 夏春朝心里知局,便起身道:“我今兒在鋪里拿了些上好的花膠,正好給老太太并太太補身。我去說給廚房燉了,晚飯時候就得了?!绷宵c了點頭,夏春朝便出門去了。 待夏春朝離去,柳氏就問長春道:“你姨太太怎么說?”長春便上前說道:“姨太太上覆太太,說多謝太太的厚意。然而他們一大家子人,吃飯穿衣皆是難事。眼下雖有太太的接濟,究竟不是個長理。還望太太求求老爺,替她家老爺尋個差事做做的好?!绷媳銍@了口氣,說道:“她話說的輕巧,哪里有這般容易!如今的年成,像樣的差事好容易尋呢!老爺昔年為做那主簿,欠夏家的債到了當下也沒干凈。不過是攀了親戚,就含糊過去了?!毖灾链颂?,她不免又想起這一家子銀錢進出盡數在夏春朝手中,心頭再度火起,將手在案上一拍。 長春見太太不知因何動怒,一時不敢出言。 停了半日,柳氏方才說道:“忍冬到老太太屋里瞧瞧,看老太太起身了不曾。若是沒起,就回來。如若已然起來了,便說太太過去給老太太請安?!比潭饝チ?,半晌回來,說道:“老太太才起,說橫豎下午沒事,太太就過去罷?!?/br> 柳氏聞言,便起身收拾了一番,帶了長春過去。 走到陸賈氏房外,只見小丫頭寶荷正在門上立著。一見她走來,寶荷便說道:“太太來了,老太太剛起,現在明間里坐著呢?!绷宵c了點頭,就拾階而上。寶荷打起簾子,柳氏走了進去,步子一轉,便乴進了明間。 進到明間,只見陸賈氏正在炕上歪著,身后倚著一支翠青色繡龜鶴延年綢緞軟枕。寶蓮正跪在炕里,拿著美人捶捶腿。一旁炕幾上擺著兩盤細點,并一盞熱茶。 柳氏是知曉這老太太每日午歇起來,必要吃一盞新燉的杜松子仁蜜餞泡茶,這也罷了。只是瞥見那白瓷盤子里裝著的點心,心中不免有幾分不快。 當下,她快步上前與老太太請安已畢,陸賈氏便命她坐下說話。 柳氏在地下椅上坐定,先向陸賈氏笑道:“春朝今兒出去上香,因去前媳婦有吩咐,特買了兩斤水晶月餅。媳婦本要吩咐她先往送老太太這兒來,原來老太太已得了?!标戀Z氏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道:“春朝這孩子,是一向孝敬的?!闭f畢,又盯著她道:“你也別在我跟前玩那些花樣,我雖然老,還不至于這般糊涂。你也是十來歲就來這家里做兒媳婦到如今的,心里打什么主意,我自然清楚?!绷下犃诉@話,正巧戳中了心底真病,登時紅了臉,訕訕說道:“媳婦兒心里也是孝敬的,只是不得出門罷了,又沒有多少閑錢?!?/br> 陸賈氏撐起了身子,寶蓮連忙將軟枕往里塞了塞。只聽她說道:“我并非說這個。今兒你趕著春朝出門,將你meimei并你那外甥女招來,又叫我見。我難道不知道你的算盤?不過是要先問了我的意思,好拿我口里的話去壓服春朝。我心里都明白,奉勸你將話說開了罷?!?/br> 柳氏見為婆婆當面戳穿,不能再瞞,只得說道:“媳婦也是為陸家香火著想,這夏氏進咱家門來多少日子了,那肚子連一點兒消息也不見。這般下去,怎生是好?不如早做打算,何況這樣的事情,世間常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難道偏生人家使得,咱們卻使不得?” 陸賈氏冷笑一聲,說道:“我叫你放老實些,你卻偏生要在我跟前裝糊涂。勇哥兒連年不在家,她肚子要怎樣有消息?!若當真出了那樣的事,你這做婆婆的還不立逼著她上吊?你說這話,糊弄鬼呢?老實說了罷,你是嫌春朝把持家里銀錢久了,勇哥兒待她又極好,你心里便沒了底。又覺日常使錢不便,于是想叫你那外甥女進來,好分一分她的權。是也不是?!” 報信兒 柳氏被婆婆數說了一頓,張口結舌了半日,索性說道:“婆婆既然挑明了,那媳婦便明說了罷。這夏氏自進了咱家的門,面兒上雖是恭敬,但家中日常使費,銀錢進出,甚而家務雜事,莫不在她手里。這家中大小,自她來了,差不離都只聽她的吩咐。動輒就是奶奶說,奶奶吩咐,把咱們放在哪里?外頭兩處產業,莊子里是不消說的,自來就沒聽過咱們的話。那鋪子里從掌柜到伙計,沒有一個不是她娘家帶來的人。店門頭上雖說掛著‘陸家干活行’的招牌,又同她夏家的店鋪有什么分別?非是媳婦定要挑唆是非,鬧得家宅不合,只是為陸家打算。這般下去,待勇哥兒回來,豈不是夫綱不振?” 陸賈氏聽她抱怨了這一大篇話,頗有些不耐煩,擺手說道:“你也不要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我也沒那個功夫去聽。你是個什么品性,我心里還不清楚?想著沒分家那時,你同你那個小嬸子便時??诮?,隔不了三五日便要鬧得雞犬不寧。足足鬧得咱們這一大家子散了,你才安生。雖說煥成做著個主簿,窮官人家,親事是那般好說的?好容易借著昔年的余光,攀上了門好親,得這個媳婦進門,方才補了前頭的虧空。這飽飯沒吃上兩日,你又出來生事了。我倒勸你省省,有這好日子能樂一天是一天,何必自尋那個苦惱!你那兒媳婦當真是不賢,也是你這個婆婆做的好榜樣!” 柳氏吃了這一通訓斥,面上青紅不定,心下羞怒不已。正待出言辯駁,卻聽陸賈氏話鋒一轉,又緩緩說道:“然而我今兒看著雪妍那孩子,倒很是喜歡,也真是個好孩子。模樣俊俏,性格也溫文乖巧,更難得她也算書香門第的出身,是個知書達理的姑娘。勇哥兒身邊只春朝一個,是單了些。春朝又主持家務,cao持內外,諸事忙碌,勇哥兒身上難免有照顧不全的地兒。雖說如今勇哥兒尚在軍中,但早晚有回來的一日。你先替他尋下一個,倒也沒什么不可?!闭f畢,又嘆了口氣道:“那孩子也當真是可憐,那樣一個好模樣,偏偏遇上這等事。但好些的親事,自然是輪不著她了。這一番,就算咱們做善事了?!币徽Z畢,雙手合十,閉目念了一聲佛號。 柳氏為陸賈氏搶白了一頓,原道此事已沒了指望,不想卻又峰回路轉,不禁大喜過望。當下,她喜孜孜道:“老太太說的很是,我也是這么個意思。老太太既是恁般說,待明兒媳婦就跟春朝說去?!标戀Z氏微微頷首道:“春朝是個明事理的孩子,你好好兒的同她說,切不可急躁?!?/br> 柳氏只聽她準了此事,滿心歡喜,哪里還聽得進去旁的。當即滿口答應著,又說道:“母親放心,她不敢違了我的吩咐?!?nbsp;陸賈氏睨了她一眼,未多言語,只說道:“我要去念經了,你且去罷?!?/br> 原來這陸賈氏篤信神佛,每日午后起來,必要念上幾卷《金剛經》逢初一十五還要齋戒。柳氏雖也有幾分誠心,卻是個跑兔一般的性子,哪里坐的下來。故而陸賈氏便先行打發她離去。 待柳氏去后,寶荷收拾茶碗,寶蓮先去凈室點了檀香。因陸賈氏信佛,臥室間壁便收拾了出來,供奉佛龕,安放香花水果,凈水蒲團,以為她日常念佛之所。 寶蓮收拾完畢,走來請陸賈氏過去,就跪在地下與陸賈氏穿鞋,一面就笑道:“太太今兒倒是比以往更聒噪呢。怪道老太太說要收雪妍小姐做干孫女她不讓,原來有這茬子賬?!标戀Z氏淺笑道:“你們太太很有些小聰明,小戶出身的女兒,原就上不得臺面?!睂毶彵銌柕溃骸袄咸热惶蹛凵倌棠?,又怎么答應太太的話?若那雪妍小姐當真進了門,奶奶還不知怎樣傷心?!?/br> 陸賈氏笑道:“你這丫頭片子,懂些什么呢?一則,你們太太說的也是正理。春朝如今雖孝順恭敬,但這一家子都指著她一人,勇哥兒又是年輕后生,少年夫妻怕老婆是常有的事。時日長了,弄到個牝雞司晨,我們這樣的人家豈不吃人笑話?有人進來,分一分秋色也好。二來,雖是我前頭說陸家是攀了門好親,也實在是無奈之言。若還是你老太爺在世時的光景,這商戶門第的女兒給陸家做侍妾都還嫌低微,又怎會討進來做正房?春朝雖好,可惜沒個好出身。娶了她這樣的媳婦兒,真是辱沒了咱家的門第。章家那丫頭,雖說落到這個地步,但出身是好的。差不多這一年前,還是個官宦小姐。納她進來做妾,給咱家門面上也添上幾分光輝。我適才說那樣的重話與你太太聽,只是叫她別豬油蒙心轉錯了主意,弄出縱妾滅妻的故事來,可就得不償失了?!?/br> 寶蓮聽的懵懂,只好笑道:“我都聽糊涂了,老太太說的這是兩頭話呢?!?/br> 陸賈氏見她不懂,便與她明說道:“咱們這一大家子人,如今的吃穿用度都靠著誰?你們太太就是個色厲內荏、中看不中吃的貨,外頭瞧著厲害,其實無用,著緊處便要躲滑。能把你老爺挑唆的同他兄弟分家,也就算到頂了。她當家這些年,那錢只見往外送,再不見往家拿的。田里的佃戶是連年跟她打擂臺,她在家里倒會跳腳,到了人跟前便如木偶泥人一般,全然不會應對。這一年年的,這一家子人沒被她弄到去要飯吃已是造化了。說來也不怕人恥笑,討你奶奶進門時,那辦喜事的錢竟然是問親家公借的。這陸家的臉面,算是讓我這好兒媳給丟盡了!”說到動氣之處,禁不住用手猛捶炕幾。有年歲的人,生不得這樣大氣,一口氣沒上來就狠咳了幾聲。 寶蓮見老太太動氣,不敢再問,連忙倒了熱水過來,捧與她吃,方才又說道:“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家里如今也好了。老太太只管享福就是了,何必去問這些是非?!?/br> 陸賈氏喝了兩口水,也不理這話,徑自又說道:“旁的倒也罷了,只是現下還有三件大事。一是紅姐兒的親事,雖說婆家還沒尋妥,也就是這兩年間的事。她嫁妝尚未齊備,須得著緊。第二件便是勇哥兒的前程,這仗總有打完的一日。待他回來,官場人情往來,衣裝門面,出入跟隨,上下少說也得個二三百的銀子方才夠使。陸家中興全在勇哥兒一人身上,可是馬虎不得。這最末一件,乃是我自己的事。我雖不要他們風光大葬,總也要顧全了陸家的顏面。這三件事下來,著緊也得七八百兩銀子。這錢卻從哪里出?你們老爺當那主簿,一年的俸祿差不多也只夠一家子喝西北風。你們太太是不消說的了。也只好再做旁的打算。我私底下也盤算過一回,你們少奶奶手里,如今大約得有千兩銀子上下的數目,要多也沒了。細算算,還真不大夠使呢。不把她籠絡住了,咱們家豈不是倒了房柱子?” 這主仆兩個正在屋里說話,忽聞外頭廊上有些響動。寶蓮連忙揚聲問道:“什么人在外頭?”寶荷從門外進來,說道:“是姑娘的貓跑了過來,姑娘已抱了去了?!?/br> 陸賈氏也就不再言語,往凈室念佛去了。 夏春朝自出了上房的門,就覺身上乏的厲害?;氐椒恐?,只交代了丫頭幾句話,就一頭睡倒,直至紅日西斜時分,方才醒來。 她見天色已晚,恐誤了晚飯,連忙起來梳妝整理,一面就問道:“這一下午可有人來回話?有什么要緊的事么?我睡前吩咐下的,可都得了?”寶兒上來伺候梳頭,就回道:“有兩個嫂子來說采買的事兒,因無甚要緊,我便先打發她們去了。奶奶才睡下,珠兒便去廚房傳話了。奶奶吩咐的湯,已叫他們燉上了,這會子該得了。并沒別事,倒是姑娘來了幾遭。見奶奶睡著就回去了,問是什么事,也不肯講?!?/br> 夏春朝聽著,心里暗想,不知這小姑子急著尋我何事。轉念又道:左不過又是些淘氣的勾當,或者缺了零錢使用。便沒往心里去,待梳頭穿衣已畢,打聽上房已擺下飯來,便仍舊帶了珠兒過去了。 走到上房,飯菜都已齊備了,果然就有夏春朝午后吩咐的那盅排骨花膠枸杞湯。 少頃,陸賈氏同柳氏都到了,眾人落座。夏春朝依照往日規矩服侍了一回,又笑道:“這花膠是媳婦兒今兒從鋪子里拿的,是夏掌柜新從一位廣東客商那里進來的好貨。這東西最是滋補人的,這樣上好的膠等閑還不易得呢。老太太、太太都試試,吃過了好益壽延年,長命百歲!” 柳氏聽了這些甜話,將嘴一撇。本要吐出些刻薄言語,但因心里記著午后婆婆的言語,便就壓了。那陸賈氏倒是哈哈一笑,臉上菊紋綻開,似是十分歡悅,說道:“你這孩子就是嘴甜,慣會哄我們這些老婆子開心的。但不說這湯是否養人,得你這兩句話,我也要多活兩年嘍!”說畢,又大笑起來。她這一笑,滿屋人也就陪著笑,頓時一陣熱鬧。 陸賈氏又對柳氏說道:“這花膠昔年老太爺在時,我也吃上過幾盅,倒真是個好物。吃了些時候,身上一些舊日坐下的毛病都沒了。后來家道不濟,也就斷了頓。今兒既然春朝孝敬,你也該試試。想必你以前也不曾見過?!蹦橇下犨@話倒似是暗中譏刺自己出身低微,見識淺薄,不由暗暗咬牙。原來陸賈氏向來看重門第,柳氏年輕時沒少吃她的冷眼,這婆媳兩個這一輩子都不大對付。到了現下,兩人皆有了年紀,為著體面,才不大提這些事了。此事是柳氏一塊心病,今日聽婆母再度提起,自然深惱不已。然而當著小輩下人們跟前,又不好發作,只好強笑道:“老太太說的是,我哪里比得上老太太見多識廣,什么事兒都見過的?!标戀Z氏見她恭敬,知曉為午間一番敲打之功,便也不再說那許多。 陸家這些家人都是后來才用的,這些陳年舊事連著夏春朝在內并無一人知曉。眾人聽在耳里,只道是這婆媳兩個尋常閑話,也就揭了過去。 一頓飯吃畢,陸賈氏自回房去。夏春朝回去吃了晚飯,又到上房來坐。 少頃,老爺陸煥成來家。夏春朝同陸紅姐請安已畢,方才各自回去。 那夏春朝回至房中,因下午睡得久了,這時也不覺困。悶坐了一回,想起日前小姑子陸紅姐托她的活計,便叫寶兒將針線取來,就著燈下一針一針繡將起來。 珠兒過來挑了挑燈芯,站在一邊看了一回,便說道:“咱們奶奶繡的花兒真好看,怪道姑娘整日吵吵著要奶奶替她繡呢?!睂殐航涌谡f道:“姑娘的針線,也是奶奶一手教出來的,能差到哪兒去?只是自己不肯做?!毕拇撼^也不抬的說道:“她旁的都好,但只這薔薇繡不好,偏她又愛這個?!?/br> 眾人正說話間,陸紅姐忽從外頭進來。夏春朝不防她這時走來,連忙讓座。那陸紅姐快步走上前來,看了她手里針線一眼,就說道:“我的好嫂子,你還有閑心做這個哪?你就快要與人挪窩了!” 議論 夏春朝聽她這話來的甚奇,一時不能明白,只是看她來的匆忙,滿面惶急之色,便笑道:“meimei來的匆忙,可是出什么事了?meimei先坐,有話且慢慢講來?!闭f著,就吩咐寶兒道:“與姑娘沖盞杏仁露來?!睂殐捍饝チ?,夏春朝便叫陸紅姐坐下說話。 陸紅姐在她面前坐了,就將今日午后在祖母房外所聽之事細細的告訴了一遍,說道:“今兒下午,送了姨媽和表姐回去,咱們不都散了?我因上午走了許多路,身上乏,又困的厲害,就到屋里睡了一會兒。起來時,就見我那只雪獅子貓跑了出去。因我素知老太太每日午后是必要做一回功課的,恐這東西去擾了老太太清靜,便就追了過去。誰知走到那邊,沒聽見敲木魚聲,倒是老太太同太太在屋子里喁喁的說話。我本也沒打算細聽,只是偶爾聽到里面兩句關系著嫂子,就立著了。原來太太有意將我那雪妍表姐說給哥哥做妾,向老太太說了許多話,里頭還夾了許多嫂子的不是。老太太雖數落了太太一頓,卻倒也準了。只怕明兒太太就要來同嫂子說這事兒了,嫂子還是快想怎么應對罷!” 夏春朝乍聞此訊,便如晴天霹靂,一時竟沒了言語,半日方才強笑道:“咱們家幾輩的人都不曾納妾了,怎么到如今卻破了例?想必是你聽岔了。何況,老太太素來疼惜我,想必不會答應這事。太太……平日里雖有些不和,但我在她面前是素來恭敬的?!标懠t姐見她不信,登時就急了,說道:“我的傻嫂子,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親耳聽到的,那還有假么?老太太若當真疼你,又為什么不告訴你哥哥來信?你是不知,老太太雖面上夸你賢惠,背地里提起卻總要添上可惜二字。話里話外的意思,不過是嫌嫂子你出身微末,門第不高。嫂子來家晚,不知前頭的事兒。太太當年為著這個,沒少生氣。如今是受氣的媳婦熬成了婆,自然要逞一逞婆婆的威風了——如今且不說這些不相干的,嫂子還是想想明兒怎么回太太的話罷!” 夏春朝聽了這一席話,身子一晃,險些就坐不住,兩眼泛紅,胳膊也軟了半邊,半日方才低聲道:“自進了你們陸家,我自問并未行過半分虧心之事。每日里早起晚睡,cao持家務。你哥哥要覓前程,須得銀子使用。家里沒有現錢,要拿我的頭面去當,我是半個不字也沒得。那間干貨鋪子,不是我倒空了娘家賠來的妝奩,又哪里來的本錢?如今我也不是要賣弄功勞,只是實在想不通!” 陸紅姐嘆氣道:“嫂子平日里倒是聰明,怎么今日倒糊涂起來?我雖沒念過幾日書,也還知道有個‘功高震主’的道理。正因嫂子在家中這般辛苦,太太方才那樣嫌你。倘若以往太太這家當的好,那也罷了。偏生太太于這上面的才能甚窄,家事連年顛三倒四,銀錢有出沒進,一家大小只看她的笑話。雖說老爺也不管事,然而老太太是只怪在太太一人身上的。自從嫂子進門,家里諸般勾當都cao持了起來,這合族親友、街坊四鄰誰不夸嫂子賢惠能干?” “俗話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好的越發好,歹的越發歹。太太挨了這些年的白眼,心里豈能沒有幾分憤懣?再則,嫂子雖一心為家中著想,把一應家務都攬在了自己身上??丛谔劾?,卻不說嫂子辛苦,只道你把持權柄,調唆的一家大小都只聽你的話,不遵她的吩咐。老太太和她是素來不卯的,老爺向來不管家事,家人又都是嫂子手里使出來的。她只覺勢單力薄,便想著把雪妍表姐弄進來給哥哥做妾,好添一添她的勢力。這些話若是往常,我也不肯對嫂子說的,只是今兒這事兒委實不像話了。我故此先來告訴嫂子一聲,好叫嫂子有個防備?!?/br> 她一氣兒說了許多話,只覺口干舌燥,便將茶盞端起,把那杏仁露喝了大半盞。 這些道理,夏春朝往日心底也曾覺察,只因自己為婆家辛苦甚多,不肯細想。如今被小姑子當面講出,心口便如被人扎了一刀一般,又是委屈,又是酸痛,一泡眼淚只在眼眶中打轉。然而這夏春朝雖是性格溫柔平和,秉性卻極是要強,當著人前不肯示弱,當下強撐出一幅笑臉來,說道:“多謝meimei特特兒走來告訴我這些,我心里有數,meimei不必焦慮。meimei待我好,我都記在心里。天晚了,只怕那邊老太太見疑,meimei還是快些回去罷?!?/br> 陸紅姐見她這般說來,倒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去了,嫂子多防備些?!痹挳?,更不多言,就起身去了。夏春朝連忙使寶兒相送。 打發了陸紅姐離去,夏春朝坐在炕沿上,手里兀自握著那繡了一半的枕頭套子,望著炕幾上一燈如燈怔怔的出神。 珠兒上來收拾茶碗,又撥了撥燈芯,見她面色不明,便道是為陸紅姐言說納妾一事,就勸道:“奶奶且寬心些,雖然姑娘這樣說,但太太還不曾同奶奶說?;蛟S明兒太太改了主意也未為可知。何況老太太素來疼惜奶奶,奶奶何不去求求老太太呢?只要討了老太太口里的話,太太也不能硬來的?!?/br> 夏春朝扯唇一笑,低聲道:“老太太待我,其實也就是面子上的事兒。我心里豈有不知呢?我原本只道我一心為著陸家,日久見人心,就是塊石頭也終有捂熱的一天。誰知她們竟這樣待我!要說,納妾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說我不賢也罷斥我善妒也好。若他陸誠勇當真要納妾,除非先休了我!要我吃些苦受些委屈,那也罷了,但這般欺到我頭上來,那卻不能夠!” 此時,寶兒已送了陸紅姐回來,進門聽見這話,就愁眉道:“只怕明兒太太就要來問奶奶,奶奶就當面回了么?”夏春朝低頭想了一回,忽然望著珠兒問道:“你今日下午說,親眼看見太太屋里的長春,與了章姨媽一包銀子,可作準么?”珠兒不防她突問此事,微微一怔,旋即答道:“正是呢,奶奶打發我去廚房傳話。我回來時恰巧碰上長春送了姨太太、表小姐出門,就見她遞了一包子東西與姨太太。那包袱結扣沒打嚴實,露了一個角,現出一錠銀子來,里面是些什么,倒不敢說?!?/br> 夏春朝柔柔一笑,點頭說道:“只要有這回事就好,那里頭是些什么,倒不打緊。都這會子了,莫不是還能打發個人去問不成?”又問道:“你看那包裹大小,若全是銀子,該有多少?還有誰瞧見么?”珠兒歪頭想了一陣,說道:“我心里盤算著,若都是銀子,差不離該五十兩上下。還有家中管漿洗的王嫂子也瞧見了,老太太叫她去洗被褥,正巧從那兒過?!?/br> 夏春朝聽聞此語,卻也不再多言,只說道:“天不早了,明兒還要早起,收拾了睡罷?!睂殐和閮航杂行┰尞?,倒也不好再問。珠兒進去鋪床展被,寶兒便出去舀水進來。 一時梳洗已畢,夏春朝在床上躺了。寶兒放下帳子,將蠟燭熄了,便在腳踏上打鋪睡下——今夜該她值宿。珠兒便就獨個兒到外間炕上睡了。 寶兒心中無事,躺下未及多久就沉沉睡去。 夏春朝躺在床上,兩眼望著頭頂藍布八寶頂子,全無困意,滿腹的五味雜陳。念及這些年在陸家那番cao勞辛苦,并受的委屈,那咽下去的眼淚頓如泉涌,浸透枕巾。這般躺了半夜,方才睡魔來襲,合目睡去。 再言柳氏回房,見老爺陸煥成換了家常衣裳,正在明間內坐著,手里把玩著一方古硯,心中便很有些不耐。原來這陸煥成平生有一大愛好,便是收集古玩并名人字畫。只是他眼力低微,真偽難辨。常有些閑人散客,看他家中有錢,投其所好,將些破壇爛罐,使匠人做舊,拿來騙他錢財。他在這上頭吃的虧,也就很不少。他一年的俸祿,大半都填了這座坑,全然不管家中衣食艱難。那陸賈氏是全然不管原由,只怪柳氏不會持家。故而柳氏每每看見丈夫擺弄這些,心中便要生氣。她又不是個耐煩的,兩口子時常在屋中為此事口角。 因她今日有事要同陸煥成商議,只得壓了脾氣,上前先好言問道:“老爺又得著好物件兒了?”陸煥成甚是得意,捻須說道:“不錯,這是衙門里王四兒尋來的。說是一落魄秀才,祖上傳下來的一方端硯,出的極好的鳳眼,又是有年頭的東西,還有前朝書法大家的題刻,當真是難得。這人進京赴考不成,沒了回家的盤纏,險些流落街頭。沒計奈何,只好將這祖上傳下來的寶貝變賣。那王四兒知道我愛這個,便替我拉了線。我去看了,那人一口就要三百兩銀子,咬死了就是不松口。好說歹說,總算還到二百五十兩,就成了。你瞧瞧,這硯臺鳳眼出的多好,石質堅實,潤滑細膩,還刻有竹梅花樣,當真是好物!”言罷,更有些搖頭晃腦。 柳氏不通此道,只聽他說起花了二百五十兩銀子,便問道:“你哪里來的這么多銀子,就好買這個硯了?”陸煥成不以為意道:“我自然沒這些現銀,就記在鋪子里賬上了?!?/br> 交錯 柳氏聞聽此語,雖有幾分不耐,但因花的不是自己的銀子,也就不去管他。又因有那件事同他商議,便將這古硯亂夸了一通,說的陸煥成高興了,方才道:“老爺,這春朝進咱們家門,也有個五六年了罷?”陸煥成于兒女事上是素來不上心的,又哪里記得這些小事,當下并不接口。 柳氏見他不應,又自顧自說道:“她十六歲上嫁進來,交新年二十三歲,到現下差不離也有七年了。這幾年,勇哥兒待她雖好,但子嗣上總不見消息,叫人難免不焦心。再則,春朝這孩子雖然能干,但如今家中事情委實太多。鋪子里、莊子上的賬目都是她一人打理,還有一家大小衣食采買、四節八慶、人情往來,都在她一人身上。我看她每日起早睡晚,著實辛苦,實在心疼。便想著再尋個人進來,一來是為咱們陸家香火著想,咱們這樣的人家,總是開枝散葉多子多福的好;二來,也好幫襯幫襯媳婦兒,叫她也省些力氣?!?/br> 陸煥成聞聽此言,這才抬頭看了她一眼,問道:“這事兒,母親可知道了?”柳氏趕忙說道:“我已同老太太說過了,老太太也是這么個意思?!标憻ǔ杀阏f道:“這倒也沒什么不可,雖說誠勇不在家,但這樣的事,世間也常有,算不得什么。只是頃刻之間,哪里尋一個合適的人呢?若是不知底里的弄了來,反倒要生出些是非?!绷媳阈Φ溃骸袄蠣斶€記得我前兒跟老爺說的話?我meimei那一家子已然進京了,今兒就帶了雪妍來家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見了雪妍那孩子,倒十分喜歡。本來說要收干孫女兒的,不知怎的又說起來她同勇哥兒十分相配。大伙說來說去,不因不由的就都有了那個意思。我私下問了問雪妍那丫頭,她雖害羞不肯說,但看那意思也沒什么不愿意?!?/br> 她自知這陸煥成平日不管家中瑣碎事宜,但有老太太點頭,沒有不準的。她滿料此言一畢,陸煥成必定揮手不理,任她施為。誰知這陸煥成卻問道:“這雪妍是何人?咱們家親族里,還有這樣的人么?”柳氏聞言,登時滿腹怨氣。她雖知這陸煥成素來不問家事,卻不想他竟將自己的話盡當了耳旁風。自打章姨媽一家決議進京,她便已將自己這meimei一家子人口名姓都告訴了他。他如今再問,可見是全然沒放心上。 當下,柳氏強忍怒氣,淺笑道:“老爺怎么忘了,這雪妍就是我前回跟老爺提起的,咱們的外甥女兒,章家的獨女章雪妍。她今年也有十七歲了,已是出嫁的年齡了。她家里原也替她說了一門好親,只是沒想到家中突遭橫禍,男方家里那孩子又忽然得病死了。她被小人作弄,弄到個上不上下不下的境地。我看著也覺的實在可憐,那樣一個好模樣,著實可惜了。老太太又有這個意思,就趁勢說和了?!?/br> 陸煥成聽她言語,想了一回,才笑道:“是了,你同我說過,我都忘了?!崩^而問道:“雖說這樣的事常有,但你還是問春朝一聲。究竟她是正房,沒有瞞著她就替兒子納妾的道理?!绷喜灰詾槿坏溃骸霸掚m如此,但她不過是個媳婦兒,又是個小輩。老太太都點頭了,由得著她答應不答應?何況,她進咱家門這好些年,肚子一點兒消息也沒得。雖說誠勇如今出去了,但總也在家了兩三年。她整的出不來,連零碎的也沒有,還有臉去說人!放在旁的人家,侍妾丫頭早就有了,還等到這會兒呢。也是咱們家仁厚寬和,倒不要叫她以為這就是正理了?!?/br> 陸煥成聽她又要絮叨那長篇大段的家宅瑣事,大感不耐煩,連忙揮手道:“罷了罷了,你既說好,那便任你去做罷。我還有些公文亟待料理,今兒夜里就睡在書房了?!毖援?,就拿了衣裳要走。柳氏見他這般,只好說道:“既是這樣,叫長春去替你鋪床?”陸煥成一面往外走,一面就道:“不必了,有長歌伺候就罷了?!边@長歌原是跟隨服侍陸誠勇的小廝,陸誠勇參了軍,便在書房充了個書童,做些焚香烹茗、收拾灑掃的差事。 待陸煥成出去,柳氏嘆了口氣,向長春道:“這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當真是一點兒都不假!老爺這么個樣子,叫我有什么法子呢?可恨老太太并合族親友,都只說我不善持家之故。男人家撐不起來,倒算我一個女人頭上,這也真叫人沒法說的!”長春不敢接這話,只陪笑道:“太太也該看開些,好歹這些年也都過來了。如今家里也都好了,少爺又封了游騎將軍,受朝廷敕封是早晚的事,太太只管等著享福罷。興許老天就是要讓太太吃前頭這些苦,才有后頭這段大福呢?!?/br> 柳氏瞥了她一眼,斥道:“小油嘴兒,你倒是慣會嘴上抹蜜哄人開心的。我沒糖給你吃,你就省省罷。天不早了,不要只顧打牙犯嘴,快些打鋪收拾了我睡。明兒還要去說那件事呢?!遍L春更不多話,連忙收拾著服侍柳氏睡下了。一夜晚景題過。 翌日清晨,天色才亮。寶兒便撩起帳子,請夏春朝起身。 夏春朝因心中有事,昨夜睡得遲了,今晨起來,眼下烏青,面色青白,著實有幾分難看。 寶兒一面與她梳頭,一面就愁眉道:“奶奶這是昨夜睡的不好么?這眼看就要去給老太太請安,這樣子卻怎么好呢?只好多擦些脂粉遮蓋下了?!敝閮涸谂圆蹇诘溃骸霸蹅兗疫@兩尊佛爺,當真是難侍候的緊。老太太不喜清淡打扮,只說寡淡,嫌不吉利。太太卻又極厭艷麗妝扮,說是狐媚不正經。只累的咱們奶奶夾在里頭難做。但姑娘穿些什么,怎么打扮,她們又都跟瞎了一般,全看不見了?!毕拇撼犓@話過于放肆,便斥道:“你這個丫頭,怎么能背地里胡亂議論老太太并太太?叫人聽了去,豈不又是一場是非?瞧待會兒我叫管家嫂子來打你的板子!”珠兒知道她不過虛言恫嚇,也不怎么害怕,只一吐舌頭就罷了。 夏春朝又吩咐寶兒道:“不必多做妝扮,還是尋常樣子就好?!睂殐簡柕溃骸澳棠滩慌吕咸撩??”夏春朝淺淺一笑,說道:“就是要老太太問呢?!睂殐翰恢骱未蛩?,也就不再多問,只依照吩咐替她收拾了。 梳洗已畢,夏春朝將珠兒吩咐了幾句話,便照舊帶了寶兒出門,徑往陸賈氏居所行去。 走到廊下,只見小丫頭寶荷在石階上坐著打盹。夏春朝使了個眼色,寶兒便快步上前,推醒了寶荷,問道:“你怎么在這兒打瞌睡?老太太可起來了?”寶荷夢中被人推醒,唬的跳將起來,揉了揉眼睛,定睛見是夏春朝主仆,連忙請安問好,又答道:“老太太還沒起身,奶奶今兒來的早了些?!边@話音才落,里面便傳來一聲道:“寶荷,老太太起來了,舀水進來!” 寶荷聽見這聲,連忙走到廊上,將青泥爐子上面燒著的一柄黃銅茶壺提了進去。原來陸賈氏日常梳洗吃茶,不用廚房大灶,只在這廊上生個爐子燒些開水使用。這爐子日夜不熄,故而須得人夜里值夜看守。 夏春朝見陸賈氏已然起身,便帶了寶兒拾階而上,打簾入內。 進得門內,只見陸賈氏趿著鞋,還未梳頭,立在穿衣鏡跟前由寶蓮伺候穿衣。她連忙上前,道了個萬福。陸賈氏也不回頭,只說道:“春朝今兒倒來得早?!毕拇撼亓艘宦?,因看寶蓮拿了件萬字不斷頭醬色對襟夾襖來與陸賈氏穿,就連忙接手過去。那陸賈氏也立著不動,由著她服侍。 一時穿衣已畢,又替陸賈氏梳頭。陸賈氏便挪到鏡臺前,寶蓮開了鏡奩,夏春朝拿了梳子,就替她梳髻戴冠,祖孫兩個不住說些閑話。梳好了發髻,寶蓮遞過抹額。夏春朝接著,就要替陸賈氏戴。陸賈氏忽從鏡子里看到夏春朝臉色,不由眉頭一皺,說道:“你這孩子,昨兒見你還好好的,怎么今日臉色這樣難看?莫不是夜間走了困,沒睡好么?年紀輕輕就不知道保養,天長日久的弄出病來可怎么好?你一個年輕媳婦,穿的這么素淡做什么?勇哥兒在邊關打仗,你在家打扮的艷麗些,也為他討個吉利。這樣愁眉苦臉,又穿這樣素凈的衣裳,倒叫人以為是寡婦守節,不是咒勇哥兒么?” 夏春朝見她問起,連忙賠笑道:“老太太教訓的是,媳婦兒平日也留神這些。只是昨夜盤算了一回家計,又想起一件事,心里憂慮,故而走了困,還望老太太見諒?!标戀Z氏便問道:“你當家,我素來是放心的。莫不是竟出了什么難事?”夏春朝笑道:“老太太也知道,咱們一家子人口不少,日常的嚼裹算起來,流水也就很不少了。少爺雖說如今在邊關掙前程,但遲早是要回來的。到那時朝廷少說也要封個武官做一做,這下馬拜印,衣裳宴席都是免不了的,還有官場人情往來,都需得大筆銀子使用。尚有姑娘的嫁妝未辦,咱們這樣的人家,自然不會委屈女兒,叫姑娘到了婆家受欺負,這又得一筆銀子。老太太的壽材,還未看好。媳婦兒托人看了些行情,好些的板材,少說也得百兩銀子上下。這三件事算下來,可是要好大一筆錢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