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大約是連日來的不眠不休,秦禎這一覺睡得極為深沉,此時還未有醒來之意,周青青摸到榻邊,掐了他一把:“王爺,該醒了!馮將軍找你有事?!?/br> 秦禎咕噥了一聲,似乎不愿醒來,偏偏還伸手將她一拉,攬在自己手臂內。他眼睛也未睜開,只甕聲甕氣含含糊糊道:“昨夜的洞房夜又錯過了……” 這聲音像是從胸腔里發出,若不是周青青就躺在他旁邊,根本就聽不清楚。她嘴角無語地抽了抽,也不知這人現在是清醒還是糊涂著,但一醒來就說這話,想來除了秦禎沒有別人。 她又掐了他一把:“王爺,馮將軍在外頭求見?!?/br> 秦禎閉著眼睛,抱了她片刻,終于緩緩睜眼,不情不愿地坐起來。他臉上還殘存者宿醉后的惺忪,頭發凌亂,表情混沌,十分滑稽狼狽。只可惜周青青看不到。 秦禎將她扶起來坐在自己旁邊,自己打了個哈欠,朝外頭道:“進來吧!” 馮瀟掀簾而入,在看到坐在榻上的男人時,目光微微一愣,復又掩嘴低頭輕咳了一聲。 秦禎疑惑蹙眉,低頭一看才發覺身上的衣服只松松掛著,整個傷痕累累的身子幾乎全露出來。當然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畢竟馮瀟是個男人。問題就出在掛在自己身上的這件衣服上——竟然是件女裝。 他嘴角抽了抽,瞪了一眼旁邊無知無覺的周青青:“青青,昨晚是你替我換的衣服?” 周青青嗯了一聲:“你昨日身上的衣服濕了,我隨手扒了件干凈的衣裳給你換上,也不知穿整齊了沒有?!?/br> 秦禎道:“我記得我昨晚并未碰水,衣服怎會濕?” 周青青面色未變,一本正經道:“王爺有所不知,您昨晚喝醉之后,回到賬內發酒瘋,拿了桶里的水潑在自己身上。我看不見,哪里阻止得了你?!?/br> 秦禎將信將疑看她,苦于昨夜的事實在記不甚清,只得姑且相信她。 他面無表情地將身上的女衫脫下,開口朝馮瀟道:“有何事?” 馮瀟道:“已確信北趙退兵返燕北,王爺讓屬下調查的軍中jian細一事,除了程昱,又查出兩個,是程昱的手下?!?/br> 秦禎邊換衣服邊道:“人在哪里?” “綁在議事帳外,郁將軍正在審訊,就等著王爺過去發落?!?/br> 秦禎起身要朝外走,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又回身將周青青拉起。 周青青道:“王爺,現在北趙已退,不需再寸步不離,您不用管我,去安心辦正事就好?!?/br> 秦禎笑了一聲:“我說了,在你眼睛好之前,我就是你的眼睛?!?/br> 周青青無言以對,只得跟他出了門。 兩個被抓的jian細,已經審訊得差不多。見秦禎過來,郁將軍忙上前拱手道:“王爺,屬下基本上已經查明這兩人身份,他們并非北趙人?!?/br> “哦?那他們為何替北趙做事?” 郁將軍道:“這兩人是蜀中駱氏一族余孽,當年駱氏被西秦滅族之后,還有一些存活下來的族人流落在外,這兩人就流落西秦,進入軍營后,被程昱發現身份,收入其下,為北趙辦事?!?/br> 兩人似是嚇得瑟瑟發抖,齊齊磕頭:“王爺饒命!王爺饒命!我們都是受程都尉蠱惑?!?/br> 秦禎笑了一聲,走上前道:“你們兩個叫什么名字?” “駱佩?!?/br> “駱衛?!?/br> 秦禎點點頭:“西秦當年滅你們駱氏,你們想借北趙之手滅掉西秦,倒也說得通?!?/br> 那叫駱佩的年輕男子道:“我們駱氏是為西秦所滅,但我們也不過是族中賤奴之子,若不是程都尉高金誘惑,斷然想不到為駱氏報仇雪恨。王爺饒命!” “是嗎?”秦禎嘴角勾起,歪頭打量了一番兩人,“饒你們不死很簡單,只要你們告訴我,當年駱氏還有多少人逃出活下來?” 兩人面面相覷,搖搖頭,駱衛道:“王爺,不是我們不告訴您,只是當年西秦屠城兩天兩夜,實在混亂,除了駱氏兩千族人,還有數萬蜀中百姓。逃出城的至少數千人,可哪里分得清是駱氏族人還是普通百姓。我們只是賤奴之子,又年齡尚幼,當真不知有多少駱氏族人活下來?!?/br> 秦禎又道:“那就告訴我,有哪些身份顯赫的族人活下來?” 兩人思忖片刻,駱衛繼續答話:“據我所知,蜀王駱敬一家兄弟姐妹妻小總共十二口全死。若說有點身份的人,我還真知道一個,那就是駱敬義弟駱長景?!?/br> 秦禎看了眼馮瀟,他點點頭:“王妃和親路上,曾遭山匪暗算,那頭子確實自稱駱長景?!?/br> 地上的兩人面上大喜,磕頭道:“王爺,我們將知道的都告訴了您,忘王爺開恩,饒我們一命?!?/br> 秦禎挑眉輕笑一聲:“先父當年屠城蜀中,血洗駱氏,確實是有悖天倫。今日我饒你們一命也算于情于理,我會讓人送你們回蜀中。不過如今蜀中盜匪泛濫,民不聊生,你們如何生存是你們的本事,但不準備再踏入西秦半步?!?/br> 兩人連連磕頭。秦禎拉著周青青轉身會賬,馮瀟跟在他身后,低聲道:“王爺真要饒了這兩人么?他們畢竟是jian細?!?/br> 秦禎笑道:“馮瀟,難道你沒想到?” “想到何?” 秦禎道:“那位北趙駱皇后也姓駱,恰好是駱氏滅族一兩年后開始在北趙嶄露頭角?,F在的問題不是駱皇后是不是駱氏族人,而是這么一個本事不凡的女人,到底是駱氏的哪位?” 馮瀟若有所思點頭:“王爺說得有道理。不過照王爺所說,剛剛兩人就不是被程昱收買,而確實是北趙安插的眼線?!?/br> 秦禎搖搖頭:“這兩人膽小如鼠,也未曾隱姓埋名,跟在西京的那些探子全然不同,應該就是駱氏流落在外的族人,程昱稍加利用他們的身份,再給他們一點好處,自然愿意替他做事。當年我父親滅駱氏一族,婦孺皆殺,確實過于殘暴。這兩人不足為患,所以我才放了他們?!?/br> 馮瀟道:“王爺仁厚?!?/br> 秦禎笑了一聲:“我現在擔心的是,這兩人雖不足為患。但駱氏余眾顯然是已經大隱患,前有山匪駱長景,現有北趙駱皇后。駱氏活下來的人,恐怕比我們想象的要多,身份也比我們想象得重要。北趙西征,看似是國家征伐,實際上是駱氏一族攜北趙向西秦復仇?!?/br> 默了半響的周青青,也不緊不慢道:“如果那些以訛傳訛的故事為真,駱氏一族的仇敵就不僅僅是西秦,還有當年故意拖延援軍的南周?!?/br> ☆、第三十八章 三日之后,武王秦禎和四公主秦絡班師回朝。 臨近西京的驛站,最后一夜歇腳時,眾人自又是一夜夠籌交錯。隔日醒來,周青青只覺得眼睛有些癢,縛在眼上的絲絹被人移去。興許是在黑暗中太久,還未嘗試睜眼,便感覺到一陣刺目感。她抬手覆在眼上須臾,再慢慢移開,終于緩緩將雙眼睜眼。 落在她眼中的,便是秦禎一張帶著笑意,有棱有角的清俊面容。 “怎么樣?還有沒有不舒服?”雖然是笑著,但問話的語氣,卻還有些憂心忡忡。 周青青搖搖頭,坐起來。大約是初見光明,入眼之處的事物,多少還有些恍惚。秦禎見她眉頭輕蹙,又道:“大夫說過了,睜眼之后,還要一兩天適應,若是現在看得不太清楚,應該是正常反應?!?/br> 周青青轉頭瞥了他一眼,噗嗤一聲笑道:“沒事了?!?/br> 秦禎這才松了口氣,笑著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那剛剛還皺著眉頭嚇我?!?/br> 周青青哼了一聲,不甘心地還手,也掐了他臉上一下。 秦禎瞪眼,將她雙手鉗制住,兩人滾在床上,佯裝喝道:“膽子是越來越大了!連本王的臉都敢掐了!” 周青青如今才不懼他,睜著一雙還有些迷蒙的大眼睛,直直瞪著他。 秦禎狡黠地笑了笑,就要覆上去。眼見著他的唇要落下來,外頭響起敲門聲,馮瀟的聲音傳來:“王爺,早膳已經弄好,是出來吃,還是送到您房里?!?/br> 秦禎悶笑了一聲,從周青青身上爬起來:“我們馬上出來?!?/br> 周青青紅著臉做了個握拳的姿勢,待他轉過來看她,又趕緊收好,佯裝整理散亂的頭發。秦禎笑道:“趕緊起來洗漱,我們今天還要趕路?!?/br> 周青青不解:“從這里回西京也就是半日的事,作何要這么急趕路?” “秦絡帶人回去,我們先不回西京?!?/br> “不回西京去哪里?”周青青訝異。 秦禎勾起一絲輕笑,挑眉看她一眼:“我帶你去趟蜀中玩一玩?!?/br> 周青青嗤了一聲:“去蜀中查事情就查事情,說什么玩一玩兒!王爺每次都是說得比唱得好聽?!?/br> 秦禎大笑出聲:“這你就錯了!我唱得肯定比說得好聽,你要不要聽聽?我隨時可以給你唱一首?!?/br> “不要!”周青青木著臉站起來,自顧地換衣洗漱。 洗臉的時候,不免腹誹,本以為嫁到西秦當王妃,就算不得王爺寵愛,但總該是可以做個錦衣玉食的富貴閑人。不想她這才來了幾個月,先是在西京被帶去查案差點當了活靶,又是被拉到東境戰營,做了半個月瞎子。本以為好不容易打了勝仗,能回去西京享受幾天好日子,這勞什子的王爺,竟然又要將她拉去蜀中。 秦禎見她憤憤的樣子,忍不住笑道:“蜀中雖然近年民不聊生,但風光優美,你就當做去游玩便是。而且蜀中仍是你們南周領地,你這也算是回了趟故鄉娘家?!?/br> 這也叫回娘家?周青青對他的無恥無語至極,白了他一眼,丟下手中的洗臉帕子,沒好氣道:“餓了,去吃飯?!?/br> 秦禎見她惱火的樣子,愈發覺得好笑,周青青只當沒有聽見。 秦禎帶上馮瀟,周青青帶上聶勁,一行四人與秦絡在驛站道別后,就南下趕赴蜀中。 四人快馬加鞭,兩日之后抵達蜀中。 雖然蜀中仍是南周領地,但因為地處秦周交界之地,這十幾年來,南周朝廷早已將蜀中當做棄子。派來駐守的郡守,都是朝廷最受排擠的官員,被打發到這里,整日擔心的是西秦鐵騎會不會突然襲來,蜀中會不會再次遭遇血洗,惶惶不可終日。 而惶惶不可終日的,不僅是駐守官員,還有城中百姓。大約只有西秦南周議和之后的這大半年,整個蜀中才稍稍恢復生機。 然而蕭條還是生機,大概也已經沒有人記得當年此地的繁盛一時。 當年駱氏一族盤踞蜀中,因為御敵有功,南周朝廷封當時的族主駱敬為蜀王。駱敬其人武功超群,驚才絕艷,曾是蜀中第一公子。這樣的人難免恃才傲物,目中無人,勢力壯大后,時常跟朝廷命令向左,幾近擁兵自立,漸漸引得南周先皇不滿。 而西秦得知駱敬和南周朝廷的齟齬,趁機揮兵南下。西秦鐵騎十萬,而駱敬手中不過兩萬蜀軍。大軍圍城,駱敬抵抗了十天十夜,沒有等到早該到來的朝廷援軍,最終西秦破城。 雖然駱敬率兵殊死抵抗,蜀中全民皆兵,然而拿著鋤頭犁耙的百姓,怎抵得過訓練有素的西秦精兵。 駱氏一族遭血洗,城中數萬百姓遭屠殺,婦孺皆未幸免。 這是一行人入了蜀中城后,在城門口聽到說書人所說的故事。這故事幾分真,幾分假,幾分親歷,幾分杜撰,于十八年后的人來說,自是分不清。而如今年輕的蜀中人,大約也沒有感同身受的痛意,圍著說書人聽完了,也就嬉鬧著散去。 周青青唏噓地嘆了聲,朝秦禎小聲道:“你看看你們西秦做了多少孽!” 她本是玩笑語氣,但秦禎卻有些難得的嚴肅,蹙眉道:“我父親那一輩,醉心于征伐擴張,從大漠入西京,確實染了不少鮮血,打仗死傷對征伐者來說,不足為奇。不過滅族屠城,確實有悖天倫。這大概是我父親叔父都活得不長的緣故罷?!?/br> 周青青怔了怔,忽的又笑了:“難怪你不愛打仗,原來是怕短命?!?/br> 秦禎對她的取笑不以為然,正了正色道:“馮瀟,我們去駱氏一族的陵園看看?!?/br> 當年駱氏一族雖然被滅,西秦其實也不過是慘勝,十萬大軍最后只剩四萬不到,元氣大傷,等南周朝廷軍一到,自是無力抵抗,最后慌忙撤離,本已占領的蜀中,到底還是拱手相讓。 為順民意,南周朝廷封駱氏一族為英烈,為其建立陵園,所有駱氏族人皆厚葬。不過蜀中之外的許多南周人,對駱氏并不以為然,就如當時和親隊伍遭山匪所襲,鄖陽郡守便稱那山匪頭子駱長景稱之為駱氏余孽。 周青青當時對蜀中十八年前的事,知之不多,也并未覺得這樣稱呼有何不妥。但如今看起來,卻覺得不過是些可憐人罷了。 馮瀟低聲道:“王爺,雖然駱氏族人都埋在陵園,但當年那種戰亂,難免有很多人尸骨無存。這陵園里埋的,定然都是尸骨完好,身份確定的人。而且這陵園葬著一千多人,恐怕……” 秦禎道:“我只需要看看,駱敬身邊有哪些人確定埋在這陵園中,那些沒有埋在這里的人,雖然有可能是因為尸骨無存,但也很大可能是存活在世。至于其他駱氏的人,我并不用關心,就如同戰營那兩個jian細,身份無足輕重,自然是翻不起風浪?!?/br> 馮瀟道:“王爺說的是?!?/br> 周青青好奇道:“王爺,您知道駱敬身邊有哪些人?” 秦禎道:“駱敬兄弟三人,另有一姐一妹。駱氏滅族前,jiejie已出嫁洞庭伯遠侯,這些年一直安居洞庭,未曾有過動作,三兄弟又各有三子?!?/br> 周青青驚詫,沒想到十八年前的人和事,他竟然早已查清。 駱氏陵園在蜀中西郊,四人行至,已近暮色。那陵園入口有一座小屋,許是住著守陵人。 秦禎走在前面,站在門扉半掩的屋前喚了聲:“有人嗎” 里面沒有回應,他思忖片刻,上前一步,伸手準備推門,那門卻忽然從里面打開,一個杵著拐杖,一身黑衣,佝僂著身子的老人,從里面無聲無息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