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周青青暗中唏噓,恍然中想起幼時,父親征戰歸來,被人簇擁著回府的場景。 她父親定西郡王周灝智勇雙全,一身好武藝,打過無數勝仗,也挨過無數刀槍,但每一次都能逢兇化吉。她曾以為父親是不倒不敗的神。卻不曾想,在疆場安然無恙多年的父親,最終敗給了一場倒春寒。 金陵城的百姓,茶余飯后屢屢談起定西郡王,大多會回憶那些他曾打勝的戰役,他如何威風凜凜,然后又會在結尾時這樣感嘆:“定西郡王那可真是咱南周戰無不勝的大英雄,可是……可是哪曉得會死于傷寒?!?/br> 于是曾為萬人敬仰的定西郡王,便多了一分讓人唏噓的失望,生前所有的光環,仿佛一下就消失了大半。將士不是不能死,只是不能這樣死。他應該死在戰場,死在殺敵的馬背上,而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病。 定西郡王的死法,不僅讓百姓不滿,更為不滿的還有坐在朝堂之上的那位。周灝戍邊多年,換來金陵城內的安寧繁華,就因為他撒手西去,南周再找不出那樣的將才,永光帝不得不日日擔憂邊塞不寧,害怕西秦鐵騎揮鞭而來。 于是他怨定西郡王的死,于是定西王府,變成了皇家再無暇關照的宗親世家。 周青青正從愣神中恢復過來,忽然感覺身后一陣勁風襲來,她回身抬臂,已經來不及。身后不知何時出現的少年,動作迅速敏捷,只微微歪頭,就躲過她反手過來的掌風,又精準捉住她的手腕,靈巧地往后一折。 手被鉗制,周青青再出腳朝他踢去,也被他機敏躲過,腳尖輕點她的膝窩。他用力倒是不重,周青青雖未倒下,雙腿卻往下彎去,被少年完全制服。 “大姐,我這招青龍探海如何?這回算是真贏你了吧?”少年俊俏的臉上,笑得一派粲然。 這少年正是定西王府的長公子,周青青的嫡親弟弟,周香香雙生兄長周珣。 周青青眼珠子狡黠一轉,眉頭輕擰,哎呦了一聲:“死周珣,你弄疼我了!” 周珣聞聲,立刻緊張地松手。不料,他手上剛卸力,周青青忽然起身,一個掃腿過來,他反應不及,歪倒撞在旁邊的石獅子上。周青青又伸手制住他手肘xue位,抬腳將他抵在石獅上,令他動彈不得,然后笑道:“想贏我,可能還得等上兩年!” 周珣懊惱地叫道:“大姐,你耍詐!” 周青青秀眉輕挑:“這叫兵不厭詐,可記住了,往后若是帶兵打仗,這招也是屢試不爽?!彼D了頓,又笑道,“而且要記住,不能隨便相信人!” 一旁觀戰的周香香,吃吃笑開,接話道:“尤其是女人!” 周青青松開周珣,替他拍了拍衣服上弄臟的地方,問道:“珣兒,今日怎么這么早下學?” 周珣回道:“今日先生小考,我早早交了卷就回來了?!?/br> 周青青瞥他一眼:“別是想早回家,敷衍了事交了卷子罷!” 周珣頗有些倨傲道:“才不是,先生都夸我寫得快又好,當仁不讓的第一。書院里那些世家子們,整日只知比吃穿比玩樂,我怎么會比他們差?” 周香香笑他:“哥哥就知道吹牛?!?/br> 周珣惱羞成怒:“我說的是真話?!?/br> 周青青拍拍他的肩:“行行行,大姐相信珣兒說的是真話?!?/br> 說話間,她才注意到自己弟弟,堂堂郡王府世子,身上那件穿了多時的墨色錦衫,袖口不知何時磨虛了紗。 她心中感嘆,笑了笑道:“今日剛收了租錢,我和香香給大家買了新衣衫。趕緊進去試試看合不合身?” 老管家陳伯替三姐弟開了門,一個白白的rou團子,跟只兔子似的,沖到周青青面前,抱住她的腰,小聲道:“大jiejie,舅舅又來了!” 周青青臉色一變,摸了摸幺弟周玥的腦袋,將他稍稍拉開,自己大步朝院內沖去。 周香香在后頭跟上她:“大姐!” 院中正廳門口,一個男子正鬼鬼祟祟探頭出來,看到周青青氣勢洶洶進來,立刻縮了回去。 周青青踏入大廳,見那男子想從側房偏門溜走,幾步上前,拉住他喝道:“許東來,你又來我家里做甚!” 周青青是將門女,打小習武,雖然比不得武林高手,但制服一個二賴子還是不在話下。 許東來被她拉住動彈不得,心中沒底氣,卻又覺得被個小丫頭這般對待很沒面子,硬著頭皮道:“這是我妹子的家,我怎就來不得?” “我呸!上回我就說了,你要再敢踏入我們定西王府半步,我就打斷你的腿!” 許東來也啐了一口:“還王府?就這寒酸勁兒我都看不上?!?/br> 周青青冷聲道:“就算再寒酸,我要打斷你的腿,官府的人也不會拿我怎樣!” 她這話倒是沒錯,她一個縣主,打斷一個二賴子的腿,官府必然會睜只眼閉只眼。 一旁的姨娘許氏,戰戰兢兢道:“青青……你舅舅他家里真是出了事才來找我!” “他可不是我舅舅?!敝芮嗲嘁话淹崎_許東來,鄙夷道:“又出了什么事?是你那五房小妾生了病,還是你家兒子又打傷了誰?“ 許氏訕訕,小聲道:“這回我那外甥打人確實是別人動手在先?!?/br> 周青青擺擺手:“你說吧,又給了他多少錢?是把這個月的家用都給了他?還是又把手里頭剩下的那點地契拿了給他?” 許東來和許氏相視看了一眼,這細微的動作,被周青青捕捉到,又見許東來悄悄挪動步子,想是準備開溜。 她心下明白被自己猜中,眼明手快將許東來攔住,一腳將他踹倒在地,從他腰間把那地契給搜出來。 許東來爬起來想搶,被她一個刀手空劈,勁風從他耳側掃過,嚇得他抱頭鼠竄。 “滾!”周青青吼道,“再進我家門,我一定打斷你的腿!” 許東來灰溜溜往外跑,到了快大門邊,又不甘心地轉頭,哂笑道:“周青青,你也只有本事在我面前囂張。你以為你還是以前高高在上的縣主,就你這潑勁兒,哪個世家子弟會娶你。我看你也就能嫁個什么屠夫庖丁之流!我呸!” 周青青還未反詰,旁邊的周珣氣憤地揚起拳頭,就要沖上前給他教訓,許東來趕緊鼠竄著奪門而出。 周青青想,這二賴子其實說得沒錯,歲月磨人,曾經養在深閨高高在上的郡王千金,如今已然被生活硬生生磨出了幾分市井粗鄙之氣。 她看了看手中的兩張地契,轉頭看向一臉唯唯諾諾的許氏:“姨娘,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你那兩個兄弟,就是討債鬼,騙了你一次又一次,你非得讓他們把咱家掏空,讓咱五姐弟跟你出去討飯,你才滿意?” 周青青爹病逝后,雖然定西王府不得皇帝恩寵和關照,但是本來積累的家業,兄妹五人加上姨娘一個,足以錦衣玉食過完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是問題。 殊不料,許姨娘娘家不成器的兩兄弟,在周青青爹一入黃土,立刻就打上了周家的主意。 這兩兄弟不成器的程度,在整個金陵城都能排得上號。哥哥許東來一妻五妾,自己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幾個孩子都得了爹的真傳。弟弟許西往倒是年過三十都沒娶一房妻妾——因為他是個斷袖,金陵的小倌兒幾乎被他玩了個遍。 吃喝嫖賭,養小妾玩小倌兒,費起錢來,金山銀山也掏得空。 之前定西郡王在世,兩兄弟不敢上門,定西郡王一死,那兩兄弟就變成了討債鬼,三天兩頭往王府鉆。許姨娘是個沒主意且耳根子軟的女人,兩兄弟編個傻子都不會信的借口,她也能信以為真。 早前周青青年幼,衣食無憂之下,自是不知,等她懂事,才發覺為時已晚。許氏當家的三年兩載,周家那厚厚的家底,便真見了底。若不是她親娘留給自己的幾間鋪子一直攥在手中,只怕整個定西王府,就只剩下這間大宅了。 攢積家業不易,敗起來卻一點不難。從闊綽到寒酸,也不過是彈指一揮的事。 許姨娘自知理虧,低聲道:“青青,我大哥說這回是真的,三外甥打傷了人要賠錢,不然就得蹲大牢?!?/br> 周珣沒好氣地接話:“那就蹲??!” 許姨娘被嗆得不知說何,片刻后才小心翼翼討好道:“青青,我保證以后再不讓你們舅舅進來?!北恢芮嗲嗟闪艘谎?,又改口,“不讓玥哥兒舅舅進來?!?/br> 周青青搖搖頭嘆氣,將地契放回她手中:“統共也就剩這點家底,你再讓那兩個二賴子敗光,往后玥哥兒還怎么娶媳婦,況且冉冉嫁人,也多少要留點嫁妝?!?/br> 定西郡王膝下總共五個子女,周青青和雙生子弟弟meimei,系正房林氏所生。許姨娘生了一兒一女,除了五歲半的幼子周玥,還有個到了婚嫁年齡的女兒周冉冉,只比周青青小了一歲,是府中的二小姐,長得倒是跟周青青一般花容月貌,甚至還勝上一籌,不過性子卻跟自己jiejie南轅北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弱柳扶風,嬌弱無比。 但不論怎樣,雖不是一個娘生,五姐弟感情倒是都還不錯。 許氏不成器,許青青只能怒其不爭,卻也做不得何。她生母去世得早,三姐弟打小算是在許氏膝下長大。跟大宅里那些明爭暗斗不同,許氏懦弱又愚笨,并無什么心機,又因出身不高,總有點謹小慎微,對周青青三姐弟也算是疼愛。 各人有命,錢財與十幾年的情分,孰輕孰重,周青青算不上來,也就懶得計較太多。 難得收了租錢,又挽回了一點損失,加之一家六口齊聚,周青青吩咐下人做了一頓豐盛的晚膳。 待暮色將至,門庭冷落多時的定西王府,忽然有公公來傳旨。公公來得匆忙,走得也匆忙,那道圣旨倒也簡單。 宣定西郡王嫡長女周青青和側夫人許氏明日進宮面圣。 周青青還記得在父親葬禮之后,便再未踏入過宮中,更別提被皇上召見。太監宣完旨離去后,她猶跪在地上,有些久久回不過神。 時值春夏交際,不知為何,她覺得有寒風蕭蕭而來。 從地上站起來的許氏,卻是嘻嘻笑道:“青青,你說皇上忽然召我們進宮,是不是終于想起了咱們一大家子,想起你父親在世時的功勛,要給我們封賞?” 一旁的周珣嗤了一聲:“別是把朝廷給我們的那點祿利全撤掉,就算是謝天謝地?!?/br> 周香香也附和:“皇上幾年沒召見過咱家,我還真不信有什么好事?!?/br> 周青青慢悠悠站起來,拍了拍膝蓋的塵土,淡淡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br> 許氏呸呸了兩聲:“你們姐弟怎的都唱衰,咱孤兒寡母這幾年本本分分過日子,能有什么禍!我看鐵定是皇上想起了咱們。如今西秦南周議和,沒了仗打,想起從前你父親的好,不是理所應當么?” 周青青搖搖頭,兩個眼皮莫名跳了幾下,伸手去摸,又恢復如常。左跳吉右跳災,惟愿明日進宮,不會是什么災。 不過她想許氏說得對,她們孤兒寡母本本分分多年,未曾做過任何惡事,想來皇上召見,也不會是什么壞事。 興許金鑾寶殿上的那位天子,當真是忽然想起了她父親。 ☆、第三章 因著要進宮面圣,周青青一早就起來準備,本來是要穿上昨日新買的那件荷葉滾邊綾羅裙,但想了想,又換上平日里常穿的素錦白裙,頭發也只讓丫鬟碧禾給她梳了個雙平髻。 碧禾從妝奩里翻出一根點翠金簪,正要插在她發髻上,被她止?。骸安挥昧??!?/br> 碧禾一驚一乍道:“大小姐,您今日進宮見皇上,可要打扮得隆重點!” 周青青拿過她手里的那根簪子,放回匣子,又撥弄著找出一根普通的金簪遞給她,笑道:“我要是打扮得太春風得意,豈不是會讓皇上失望?” 碧禾沒聽明白她言中之意,只吃吃笑道:“你說皇上是不是想起咱小姐無父無母,又到了婚嫁年紀,所以召您進宮,給您安排婚事?” 周青青笑:“你想得太多了?!?/br> 雖然她也不知幾年未過問他們一家的皇上,為何會忽然召她進宮,但一個帝王總不至于有這份閑心。 穿衣打扮完畢,鏡中的少女,一身素雅,但也不至于寒酸,不像王爺千金,卻也不似布衣百姓。 周青青對自己這身裝束還算滿意,走出閨房,便聽到外院熱熱鬧鬧的聲音。 她隨口問:“阿勁回來了么?” 碧禾點頭:“好像是?!庇掷芮嗲?,雀躍道,“小姐,我們快去看看阿勁打了多少獵物?” 兩人走到前院,果然見周珣,還有老管家及幾個下人,正圍著一個男人熱火朝天地說話。男人正是周青青口中的“阿勁”,定西王府的護衛聶勁。 聶勁從幾人中抬起身,朝周青青方向看過來,道:“大小姐,聽陳伯說你和二夫人今日要進宮見皇上?!?/br> 周青青嗯了一聲,走過去朝地上的獵物看去,幾只麂子,幾只羽毛彩艷的野雞,還有兩只灰毛野兔,贊嘆道:“阿勁這兩日進山里,收獲這么豐富?” 聶勁道:“如今天氣轉暖,山里獵物都從洞xue里出來活動,最適合打獵?!?/br> 他長得挺拔英武,五官端正,輪廓分明,幾分冷硬幾分忠厚,不是金陵城里常見的英俊男子,一看就是習武征戰之人。 說起聶勁,他本是流浪乞兒,十二歲時流落金陵,大雪之日在定西王府外昏倒,被年方四歲的周青青發現,讓下人把他救起來。后來,周青青爹見他骨骼清奇,踏實本分,便將他收養在府中,讓人教他習武,后又帶他入軍營,二十歲不到就做到軍中參將。 定西郡王去世后,麾下十萬大軍收歸,新任主帥將領打仗不行,各種勾心斗角倒是擅長得很,聶勁無心參與其中,便卸甲回到王府。沒事就把殺敵本事用來進山打獵,給府里上下僅剩的十來口人改善伙食。 這廂說得熱鬧,那廂許氏聽到動靜,領著兩個孩子,也走了出來,湊上前一看,嘖嘖感嘆:“阿勁這回打了這么多!” 跟在她后面的周冉冉,卻嚇得捂住眼睛,嬌聲叫道:“忒嚇人!那兔子身上還有血?!?/br> 周青青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自己這大meimei,膽子比針眼兒都小,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恨不得天天就窩在自己那間閨房繡花。如今已到了婚嫁年齡,周青青都愁著給她找個什么人家嫁掉,才不會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