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按照北燕送來的納彩的時辰推算,沈沅赴北燕和親,也只剩屈指可數的日子了?;矢π柟室鈱罴乃陀H的各種瑣屑事宜,都堆到尚書臺所轄的六部中,那么,作為尚書令的楊寄,自然不可避免地日日看著這些糟心的事,脾氣變得越來越糟,那張英俊的臉上,眉間起皺而額角暴出青筋,簡直在活畫他的心事。 “得!”他對沈嶺亦抱怨道,“還搭進去一個云仙!非說要幫我的忙,進了建德王府,至今沒有出來!” 沈嶺知道他已經到了崩潰邊緣上,這要不是楊寄,要不是那個討過飯、輸過一切、死人堆里爬出來過的楊寄,只怕已經崩潰了。倒也是這樣的磨礪,對一個人的心智、毅力大有好處。沈嶺道:“你做最壞的打算吧。陛下既然要讓你送阿圓到北燕,自然有深意存焉。不管你是舍不得阿圓而鬧翻了,還是路上一個忍不住把她肚子弄大了,結果都是你們倆的死局。就當韓信已經鉆在屠夫的褲襠里了,恥辱也要到頭了?!?/br> 楊寄覺得沈嶺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故意道:“好吧。那我也不必忍了,今天回公主府去。阿圓有夫,我有妻,倒也沒有哪里不對?!?/br> 沈嶺無奈地看著他任性,但想想這男人已經被逼得這樣了,再不口頭上發泄發泄只怕真要憋死了,也只能嘆口氣隨他去了。 果真,楊寄驅馬到了公主府前的巷弄,光看看公主府的圍墻和里頭露出的屋脊斗拱,就滿心厭惡,圈了馬頭決定還是離開。 他眼角的余光隱隱覺得自己看見了什么,突一回頭,果然看見梁長史探頭探腦地從巷口的角門張望了自己一眼。楊寄眨巴眨巴眼睛,覺得哪里不對,突然想起來:這個梁長史,每每見他,都是苦口婆心地勸他和公主和好,不要鬧騰,趕緊回家之類的屁話,怎么今天,明明瞧見了自己,卻龜縮著不出來拉他的馬頭? 楊寄突然打馬回轉,到了角門口飛身躍下,把猝不及防的梁長史抓個正著,揪著他的領口問道:“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梁長史苦著一張臉,擠出一個難看之極的笑容:“咦,駙馬今日不忙?” 楊寄瞇了瞇眼睛:“不忙啊。你不請我進去坐坐?” 梁長史陪笑道:“哦!我先去通報公主?!?/br> 楊寄歪著頭打量他,然后對自己的親兵道:“唐二,帶二十個人,把公主府的四個門給我守好了,等長史進去,看哪個門會有鬼鬼祟祟的家伙出來,就給我打著問?!?/br> 梁長史一臉慌亂,連連擺手,幾乎要去拉唐二,最后跺腳道:“啊呀!將軍既然與公主不睦,那么就睜只眼閉只眼吧!” 果然里頭有jian_情!楊寄想著王庭川還在時,永康公主就傳出養面首的事,現在居然又養起來了?他對公主沒感情,但是畢竟名分上是夫妻,他大男人也還是要臉皮的,還是氣得“哼”了兩聲,方道:“多久了?” 梁長史畏畏縮縮說:“也就偶爾次把兩次……” 楊寄環著胸,抱著馬鞭,撇著頭又問:“是個什么人?” 梁長史更加畏縮,嚅囁半天,直到楊寄作勢要進去了,才慌忙攔住說:“就是宮門侍衛中的一個小伙兒,寒門簡拔的,不懂事,想往上升發想瘋了。駙馬既然回來了,這樣的事以后不會有了?!庇值溃骸俺枷抡f句不好聽的。駙馬也對不起公主過,這事,算是扯平了。鬧開了,既不好看,也不好聽,彼此都傷自尊的?!?/br> 楊寄覺得他說得好有道理,竟然聽笑了??戳丝刺贫溃骸八懔?,別圍門口了。在這兒等通傳吧?!笔沽藗€眼色。 梁長史哪里曉得這個玄機,見楊寄退讓,喜滋滋道:“駙馬果然是人中龍鳳,大肚能容!臣這就去傳報?!?/br> 過了好一會兒,里面說公主請駙馬進去。楊寄大搖大擺進了府,公主的閨臥邊,侍女們都是一臉驚惶色,小心地瞥著楊寄的表情。倒是進去之后,皇甫道嬋毫無異樣,對著鏡臺正在梳妝,一臉漫漠的模樣,看人都是從眼角斜著看的。她邊描眉邊說:“喲,哪陣風把你吹回來了?” 她眸子似水,臉帶紅霞,慵慵的風致簡直是一切的證據。楊寄抱著胸,站在門口看著她,好一會兒冷笑道:“回來瞧一瞧。沒幾天要去代郡送親?!?/br> 皇甫道嬋勾起的嘴角帶著勝利的喜色,她好半天才畫好眉,貼好鈿花,一身寶藍色的宮裝,頰邊翠色的靨花璀璨生輝。但這樣的喜色很快被門口戰戰兢兢的小侍女打破了,那小侍女結結巴巴說:“公主……門上駙馬的人把……把……把胡郎君……拿住了?!?/br> 楊寄冷笑道:“哦喲,姓胡??!我的人粗魯,不知對他怎么了?!?/br> 皇甫道嬋驚色一閃而過,隨即款款起身,到得楊寄面前,撫著他的胸道:“怎么,郎君吃醋了?”然后膩膩地靠過來:“不急。等沈沅去了北燕,我就遣走這幫小的。到時候,我們從頭開始,互不計較過往……” 楊寄向后閃了一步,任她一個趔趄幾乎站不穩?;矢Φ缷确炊质莿倮甙愕奈⑿?,咬牙微笑道:“反正,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好過?!?/br> 楊寄轉身離開了公主的正房,出了大門,道:“把那個不要臉的拉過來?!?/br> 唐二虎虎生威地拉過一個小伙子,已經害怕得兩腳篩糠,撲倒在地上跪著,磕了兩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寄高坐著,粗魯地問:“你叫胡什么?” 小伙兒抖索著說:“卑職叫胡鼎?!?/br> 楊寄打量他一番,小伙子倒不是小白臉的樣子,濃眉俊目,高個兒健壯,除了氣場弱,其他幾乎是自己的翻版。楊寄道:“家里窮得不行了,父母祖宗的臉面都可以不要了,所以出來當公主的男妾?” 這話說得實在難聽,胡鼎的臉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終于抬頭有了三分抗色:“承蒙公主看得起……” 楊寄一腳跟踹他肩膀上,登時把他后半句話踹回去了。唐二摩拳擦掌道:“將軍息怒!可要我找人來揍他?!” 楊寄瞥瞥小伙子又抖索起來,剛剛升騰起來的那一點點氣概全部沒了,不由冷笑道:“先拿紙筆來讓他畫押,不肯畫押,再打到肯為止?!?/br> 楊寄帶的北府軍虎視眈眈,一匹匹餓狼似的。胡鼎身子已經癱了半邊:畫押也是死,不畫押被這群土匪暴打也是死!想了又想:自己當公主的面首,是被逼無奈,或許還不至于死,要是被這群土匪打,只怕不僅要死,還會死得痛苦、難看!于是只好抖抖索索畫了押。楊寄看了看,把畫押的紙條塞進自己的褡褳里,又踹了胡鼎一腳,輕飄飄道:“可以滾了?!?/br> “不……不殺?”唐二小心地問,“或者,要不要狠狠教訓一頓?” 楊寄搖搖頭,“我才不想顯得我妒忌呢!不!我本來就真的不妒忌!” 只是有點沒臉。他站起身,叉著腰看看天空,又看看四下里,只覺得自己自從回到建鄴,哪里都不順,心里的鳥氣只想發作,卻又找不到發作口。他終于道:“媽的!都這么背晦了,手氣應該不錯。走,到畫舫賭博去!” 沈岳自從到建鄴之后,如魚得水,寫了家信回去,只說自己在建鄴找到了活計,每隔幾天回秣陵看看。沈以良老夫妻倆拿這幫子女也沒辦法,好在有錢,只能請了幾個仆從干活,在家帶著孫子外孫什么,權作頤養天年。 沈岳見姊夫一臉專橫地到畫舫后面更衣,他倒首先喜笑顏開:“姊夫帶這么多熟人回來,今兒又要開樗蒲局了吧?” 楊寄對沈家人皆俱不壞,見沈岳油頭滑腦的樣子反而倒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嘿,你小子又開心了?把我的錢輸掉了那么多,你做牛做馬賠我???” 沈岳一臉頑皮:“姊夫,這么多錢,我做牛做馬也賠不起啊,還是干脆別賠了吧。我看外頭有一個叫于啥啥的,好像是黃門令,上回跟我玩樗蒲,玩高興了就吹牛他在后宮認識無數的宦官,還講了好多后宮軼事,我聽得津津有味的。最好玩一條,聽說皇后在大婚的時候與皇帝圓房,夢中喊的不是‘陛下’而是‘將軍’,雖然不知道是哪位將軍,卻也把皇帝氣個半死,從此皇后再不有寵?!?/br> 楊寄撇嘴道:“嗐!什么亂七八糟的那起子賊閹人都瞎傳!不過——”他轉了轉眼睛:“你小子結識了不少人嘛!宮里的閹人也有用。你好好跟他們玩,有啥消息就來告訴我?!?/br> 沈岳噘著嘴說:“那些人不過瞧我容易輸錢,才陪我玩呢?!?/br> 楊寄拿這小子沒辦法,掏出一串錢來拍在沈岳手心里:“拿去吧。凈輸還賭!你的技法真是該練練了!” 一賭賭到深夜。這幫子人玩高興了,真正什么都說,而且勾肩搭背和至親好友似的。楊寄一晚上也聽了不少新鮮事,不少是人家的陰微陰私,也有不少是朝中密局形勢。楊寄握著酒杯,但心里始終保持著清醒,借著三分酒意,大肆許諾了“茍富貴、不相忘”的好處,加上沈岳添油加醋的捧場,說得大家共奉楊寄為兄長。 直到把這些官員賭友們都送走了,沈岳打著哈欠去睡覺了,楊寄敲開沈嶺的房門說:“二兄,我有些想法?!?/br> 沈嶺從熱被窩里起來,倒也不以為忤,披上外衣跟著楊寄到書房里,關好門窗,拉好簾子,點燭焚香,然后才說:“將軍請說?!?/br> 楊寄道:“按他們的計劃,我一個月后就要送阿圓去北燕了,我想路上把阿圓藏起來,然后就起兵造反。等打下建鄴,再把阿圓接回來?,F在朝中不少人都肯為我所用,你看這樣可行不可行?” 沈嶺似乎也早就深思熟慮過,他慢慢地斟茶,看著壺嘴里沖出的清澈的水流,然后在裊裊的霧氣里說:“可行。建鄴各機要部門的大部分官員,我都或多或少都有接觸。臺城的禁軍,服氣你的人七八成,庾太傅原先的部下,肯聽你登高一呼,千百之應不在話下;守城、守倉、守水道的官員,以及周邊京口、歷陽、句容、吳郡的郡牧,多少都有點往來,也有點把柄在我的手里,到時候許諾好處,讓他們反戈皇甫家,也不成大問題?!?/br> 楊寄頓時大喜:“嘿!原來二兄一向做了這么多事!這些家伙人模狗樣的,我瞧著都有些貪鄙的毛病,果然平時賭樗蒲時吹點牛,許了他們好處,日后就能為我所用了?!?/br> 沈嶺微微笑道:“無利則臣不忠,要你一個人現在就拿出這么多好處,還并不現實。需得承諾將來給予其權位,讓他們以權謀財,才能得到所謂的忠心?!彼D了會兒文,然后用黑白分明的雙目看著楊寄:“但是,這樣的人,幾乎沒有一個能夠成為將來的國家柱石,只能這會兒用一時是一時?!?/br> 楊寄忖了片刻,笑道:“他們的把柄都在我手里,將來再對付他們,輕而易舉!” 沈嶺點點頭:“好,那還剩最后一道坎兒,也是最難的一道坎:等你半道上造反回攻建鄴,南邊勢必會抵抗你,而北邊叱羅杜文,你猜他會怎么做?” 楊寄倒抽一口氣,是啊,這才是個大關節!叱羅杜文眼神最好,一旦發現楚國內亂,立刻就會打著“不守誠信”的借口發兵。作戰時最怕就是被前后夾擊,立馬就會應接不暇。他不由問道:“那怎么辦?” ☆、第194章 封公主 楊寄感覺,自己又進入了一個死局。他與沈嶺合計了半個晚上,還是沒能解開。他最后恨恨道:“媽的,實在不行,就再賭一把,風險大點,但是萬一能贏了呢?” 沈嶺不說話,若把他也作為一個賭徒來看的話,一定屬于那種悶頭葫蘆型的,等閑不開口,眼睛卻賊敏銳,押寶從來不胡亂押。楊寄切切地盼他的答復,他卻嘆口氣,起身向窗而立,負著手望著遙遠的星空,好半晌才講:“我為你準備了一件禮物,但這件禮物需到必要的時候才能拿出來。如果這真是個死局,我勸你放棄阿圓。如果你為自己按上個‘不守然諾’‘引發邊釁’的惡名,你的路就會難走很多?!?/br> 楊寄幾乎怒發上指,但這些年來離別和苦難的磨礪,性子已經不再那么沖動,他咬了咬牙,沒有首先問阿圓怎么辦,而是問道:“那么,你認為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沈嶺依然望著垂落天際的灰白色銀河,云淡風輕的說:“人心、清議?!?/br> 楊寄冷笑道:“教我心狠手黑的是你,現在叫我籠絡人心、注重清議的又是你?!?/br> 沈嶺微微轉頭,只拿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笑道:“又不矛盾!最妙不過,叱羅杜文不娶阿圓,又或者,你能夠找到李代桃僵的法子?!?/br> 楊寄愁眉苦臉地搖搖頭:“我以為你有啥好法子了,這些,一個都做不到!” 他懷著這樣的愁苦,日日醇酒樗蒲消磨,新信息倒也不少,譬如沈岳和內廷的宦官來往不少,居然問出了沈沅的消息,他興沖沖告訴姐夫:“皇后親自上表,說既然是和親,女方身份貴重尤為要緊。當年昭君出塞,也不過是民間女子,漢元帝亦是封做長公主。今日沈氏安寧北燕,責任重大,封郡主和封公主都不享湯沐邑,都不過是虛銜而已,何不大大方方封做長公主,也顯示我大楚的真心實意?” 這話無懈可擊,又有不少朝臣推波助瀾,皇甫袞想了想,犯不著為這樣的小事又跟整個朝廷起擰,于是便同意了,封了個“樂平長公主”的名號——反正樂平郡在北燕的地界上。 沈岳大約有點興奮:“嘿!我們沈家,還出了一位公主!” 楊寄對這個消息并無興趣,胡亂點頭應道:“虛銜的公主,只不過換套袿衣和車馬儀仗,多便宜的事。你以為你阿姊想當這個公主??!” 沈岳嘟著嘴道:“她當不當公主,難道就可以選擇去不去北燕?既然不能選,那還是當公主好了?!?/br> 但是隨即,壞消息來了?;屎筲撰I嘉又出幺蛾子,硬說建鄴乃是金陵王氣之地,近日卻紫微不寧,五星聚于牛女,是皇后之位震動的預兆,自請廢立中宮,改居別苑。 皇甫袞早就想廢皇后,但是皇后無罪廢立,不是等閑的事,少不得朝中內外討論了一番。而太史司的話尤為關鍵。道是紫微宮內,彗星掃尾而過,若是兩個有皇后命相的人同在揚州這片郡望,只怕總要克死一個。庾獻嘉謙遜地退讓,表示自己寧可不要皇后之位,也要保全沈沅。 她名義上退讓,另一個做夢都想當皇后的人可不能依。邵貴妃在皇帝的寢宮哭求了一夜,最后下了眼藥,商議定奪是讓沈沅早早離開揚州郡望出嫁,哪怕路上多盤桓幾日,總是好解了建鄴皇后的困厄之態。 這就是很好辦的事了?;矢π栐诔蒙系溃骸爸荒芪鼧菲介L公主了!反正拖也拖不過去,不如將軍早早送樂平公主去北燕吧?!彼ξ溃骸氨毖鄧鴷镌偃f,樂平長公主所居之地乃牛女星的分野,正是預示了皇后的尊貴身份。這星象之說,不可不信?!彪S即挑釁地看著楊寄:你敢要留沈沅,就是居心不軌! 楊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可是又不懂這些門道,也無力反駁。送親的儀仗早就安排好的,“樂平公主”的侍衛不過六百多人,加上陪嫁的侍從、使女,也不超過一千。楊寄既是“送親”,自然也不能大張旗鼓,只許帶二百親衛。 這是一種微妙的平衡:朝廷中不敢輕易對楊寄動手,忌憚他在歷陽、京口、廬江,以及荊州、涼州、雍州的兵力,但是又千方百計地防著他,防著他仗著軍力立地造反。 楊寄只要冷靜,就識時務。他點數完陪送的人,安排好出行的一切事宜,心開始“怦怦”地跳起來,雖然彼此身份尷尬,但是畢竟是他和沈沅的又一次見面了。他有千言萬語想和她說,哪怕到時候只說得出一句“你好不好”,然后淚流滿面,那也是值得的。 沈沅被封“公主”,坐著皇室才能用的金根車轟隆隆出了西苑的門。前頭是招展的旗幡,兩邊是絲綾的步障,背后是金鐙、金瓜、金障扇等儀仗。她這一輩子都沒有這么豪華地出行過,然而卻會錯覺這是秣陵的人家過年宰年豬,先要扛著豬四處轉一轉以示熱鬧,又或是廟會里打扮得標致的善財童子和龍女,明明就是個游街做戲,給大伙兒熱鬧用的而已。 她木然地在金根車中柔軟寬闊的茵褥上坐著,手臂四不著邊,空落落得難受。車里四壁豪華的裝飾看多了只覺得膩眼,不由就往紗簾外頭瞟。外頭也都是人,穿著齊刷刷的侍衛官服,鹖冠上的羽毛在風中顫巍巍的。突然,她聽到一聲熟悉的聲音:“臣楊寄,護送樂平長公主?!?/br> 她怔了片刻,懵懵然地望向簾子外頭,那身影多么熟悉!化成灰她也認識! 楊寄單膝跪在她的車前,抬起了頭,露出一個最能寬慰她的陽光笑容。沈沅的眼淚一瞬間刷刷地掉,伸手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她還牢牢記得臨行前宮里來人隱晦而再三對她說的話:她到北燕是去做皇后的,無論如何不能鬧出羞恥的事,要知,那不是她一個人的羞恥,而是關乎國恥,更是關乎兩國的和議。不過,看到他在,她還是突然心安起來,哪怕明天就是分別,有今天,她也就能勇敢地挺起胸膛來。 “阿末!”沈沅在心里道,“我不能為國家蒙羞,也不能為你蒙羞。這一路,是我們最后在一起的辰光?;蛟S不能再如膠似漆,但那已經不重要了。我最后的時光能夠有你陪著,這短短一輩子,又有什么不滿意呢?” 她終于平靜下來,看看楊寄跪了好一會兒的膝蓋,尋常的動作,卻突然令她心疼起來,急急道:“將軍快快請起!” 楊寄聽得出她語尾的哭音,心里酸酸的不好受,頓了頓才起身。在堂皇的西苑門前,他不好說那些私話,只能努力沖她自信地笑,期待她仍然相信自己有能力把她救出去——他現在身領尚書令、上柱國大將軍和八郡牧守的職銜,再不是以前那個小賭棍,只能流著眼淚看她被建德王責打了! 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出了建鄴的北門,由水道進入歷陽。在高大的樓船里,沈沅和楊寄才有了一次面對面接觸的機會。 樓船里的正廳和房屋里的沒什么兩樣,只是門洞開著,外頭站著一群群服侍的宮娥侍女。楊寄步伐橐橐地進去,好好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她,才笑道:“瘦了。不過,從來沒見你那么美過!” 他指的自然是她的嚴妝:沈沅素來樸素,就算是當大將軍夫人的時候,日常也都是輕髻便服,只有外衣舍得用些綾羅;而今天,滿頭珠翠,遍身羅綺,珍珠的光澤幾乎壓過了她皮膚的光澤,黃金的步搖映得半邊臉都亮閃閃的,而五色寶石,翠羽鈿花,耀目生輝。沈沅卻故意要歪曲他的意思,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撫了撫鬢角,說:“哦,瘦了就美??!你不早說以前嫌我胖?” 楊寄“噗嗤”笑了:這辰光,這小娘還有心情說笑??墒?,這就是他的阿圓??!無論什么風波,她就是能夠坦然無懼。他敏銳地看見她耳朵上兩粒小小的金珠——他送給她的家傳金飾,小小的兩點在一堆珠翠中太不起眼,可是他立刻鼻酸了。 他們面對面坐下來,樓船內飄蕩著沈沅頭發上清新的桂花頭油香氣,讓人甚感溫馨,沈沅說:“偷偷摸摸的,總算把阿燦生了下來,還沒有離乳,先離了娘。以后你回秣陵,幫我好好看看他?!?/br> 楊寄說:“受委屈了吧?都是我不好!” 沈沅笑道:“哪兒沒受過委屈?自跟了你,委屈多了,倒也習慣了?!彼W著眼睛望著前夫,又道:“等我走了,你還是要好好的,別讓人擔心你。其他不談,家里孩子總歸還要父親呢?!?/br> 楊寄瞟了瞟外頭那一群人,有些話不好多說,出行比原先計劃急了不少,好些布置還沒有完善,他打算等到歷陽再行考慮周全。 眾目睽睽下,不能有任何異樣的舉動,好在彼此看著,已經是看不夠了。他臉頰的俊朗線條,她皮膚上細小可愛的絨毛,他微笑的唇角,她圓亮亮的眸子……一遍遍在心里描摹,就是看不夠,恨不得印在心里,刻在骨頭里,把這相思之意帶到棺材里也不夠??! 水程只消半天。很快,樓船隊在歷陽的磯口停駐了下來。服侍的人井井有條地迅速把公主的儀仗安排好,拉好步障,等著楊寄慢慢把沈沅扶過跳板?!皻v陽牧是我的人?!睏罴妮p聲道,“到城里住下后,有些話慢慢說?!?/br> 步障隨著他們的步子挪動著,前方一座涼亭,四面圍著輕紗的帷幔。楊寄又道:“進去歇歇,喝點水。剛從船上下來,總會有點疲乏?!蹦菦鐾み厙绦l,楊寄但覺得眼熟,倒也沒有多想什么。 可是,涼亭有主。 帷幔揭開時,楊寄頓時愣住了:涼亭里正襟危坐著永康公主皇甫道嬋。她利箭似的目光直直地射過來,驀地升騰起一道恨毒。隨后,她滿臉嬌笑,昂著頭起身,到楊寄身邊伸一條胳膊挽著,膩聲道:“郎君,我等了你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