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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賭棍天子在線閱讀 - 第66節

第66節

    楊寄心虛,要是他沒人跟著,別說無法在其他地方立足,只怕叱羅杜文也沒有必要再和他合作了。沈沅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嗤笑道:“怕啥!別忘了,我們還有些金銀,這會兒拿出來,可以振奮振奮人心?!?/br>
    都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楊寄眼睛一亮。及至看見阿珠捧出來的那袋子閃瞎人眼的黃金白銀,他又萬般不舍地摩挲著:“這是好東西啊……阿圓,你說要是我們這會兒干脆帶著這些東西,偷偷到南邊找個小鎮過小日子,是不是也挺好?”

    沈沅把一匣子金銀從他懷里劈手奪來,說:“看你這沒出息的德行!男子漢大丈夫,金銀哪里掙不到?你賭都能賭到,是啵?這會兒別小氣,你分賞得越多,大家越愿意跟你,你將來才有機會。就算做個老農,咱們也得先活著到南邊吧?!”

    道理楊寄懂,只是見了金銀就犯吝嗇的毛病,好在沈沅專治這種毛病,金銀從他面前奪走,楊寄也就清醒了。

    有一大袋金銀做保障,再加上楊寄的巧舌如簧,北府軍里的大半還是肯和他一道走了,連姑臧的一些民人,因為懼怕北燕人的反復無常,也有好些愿意跟著楊寄的。

    他們一群人,看起來浩浩蕩蕩,其實只有不足兩成是有戰斗力的士兵,余外都不過老幼婦孺,或是手無寸鐵的居民。楊寄喪家之犬似的帶著這支隊伍離開了姑臧城門,他回過頭,看了看聳峙的城墻,那里面承載著他的輝煌時光,可惜,也和一場賭局一樣,輸光了,就與自己無關了。

    坐在牛車里的沈沅發覺他的落寞,從車窗里伸出手,雖然握不到,還是笑著對他說:“阿末,人在,就沒壞到底!”

    楊寄在馬上,彎著腰夠過去,輕輕用指尖觸了觸她的指尖,她的指尖和她的話語一樣暖心,楊寄想著自己曾經在賭局上大敗一場后萬念俱灰,結果再來一次,發覺失敗不過是路上的一塊石頭,絆倒了就爬起來,只要人在,難題總可以想法子解決——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么難題好怕呢?

    他又回頭,看了看姑臧南邊的天梯山,山頂是終年不化的積雪,山坡里的松柏上也凝結著殘雪,在稀薄的日光下瑩瑩閃閃,江山其美如畫。楊寄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道:“走!涼州刺史何于進雖然與我不對付,但是雍州刺史盛銘和我關系好。我們先往雍州去,安置下老幼婦孺?!?/br>
    雖是喪家之犬,卻不能夠凍餒風雪中。楊寄想著自己從雍州過來時,對逃難的民人也算有所安排和交代,心思略定了定,在姑臧的北府軍死傷過半,但在周圍州郡屯田的北府軍還有近萬人,且都是精英。運氣好的話,從頭開始征兵,重建自己的隊伍,也不是不可以。

    快過年的時節,領著一群殘兵在冰雪路上艱難跋涉,不僅是辛苦,而且是喪氣。本來一個豐收年景,卻因為不敵北燕的來襲,硬生生過成了災年。眼見沿路各座郡縣城郊的百姓,都是面有菜色,走幾步路就倒在路邊沒了氣息,大家瞧著心頭慘然。楊寄只能盡力鼓舞士氣:“沒事!糧食再貴,我們有金子!哪怕一斗千錢,我也擔負得起!”

    這話誠然是大話,可是眾人看到他抖摟錢袋時躊躇滿志的模樣,不由自主就篤信了,有著這樣的希望在心里,便覺得跟著楊寄橫豎不會餓死,日子總有盼頭。加之他又笑嘻嘻在馬上說:“快到雍州了,雍州牧盛銘是我的好兄弟,雍州又有錢糧,自然要接濟大家。咱們還能好好過個年哪!”

    話頭出來,不僅北府軍和原本姑臧的民人,連姑臧到雍州一路沒飯吃、但還沒餓死的老百姓,也有不少紛紛加入進來,指望著到了雍州城之后,得到接濟,可以好好地過一個年。

    一路的艱辛不必去提,當大伙兒遠遠看見雍州的城墻時,都是歡呼雀躍,都道有了指望了。

    但到了近處,雍州城門緊閉。楊寄安慰道:“畢竟是傍晚了,多事之秋,總要小心防范,咱們一路吃了這么多辛苦,也不差這一會兒。我先進去招呼一聲,如若方便,就今天進城,不方便,就過一兩日也無妨的?!?/br>
    他拿出平朔將軍的符令給城門的人看了。守城士兵冷著臉說:“要問過我們刺史才行?!睏罴牡溃骸澳阒还苋?!我就站在這里等?!?/br>
    士兵道:“快過年了,刺史家中事務繁忙,今日都太陽落山了,大約不會受理了?!?/br>
    楊寄不由有些惱怒,沉下臉說:“你膽子倒不小啊,我好歹也是平朔將軍,論品級也不輸給你們刺史吧?再說,盛刺史和我是什么關系,你先打聽打聽再來打我的回票!”

    那守城士兵聽他這么一說,倒不敢怠慢,喊了聲“那你等著”,一溜小跑離開,大約回話去了。

    楊寄在城門外百無聊賴地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城門“嘎嘎”地開了一道縫,露出守城士兵的腦袋:“平朔將軍見恕了,我們刺史說,將軍是國之柱石,誰敢怠慢?只是這里這數萬的士兵和百姓,別說雍州一時接納不了,就是接納得了,也得先審查清楚,萬一其中有北燕的jian細,麻煩可就大了。望將軍見??!”

    這話說得還像樣,楊寄道:“jian細?千里迢迢跟我到這兒,哪個jian細做這樣的傻事?不過,盛刺史小心一點總歸沒有錯?!彼戳丝瘩R車,里面坐著沈沅和他的兒子,猶豫了片刻,輕聲說:“阿圓,你再辛苦一下。你在外頭,大家心能定下?!?/br>
    他沒有說的是:沈沅在外頭,防著里面萬一有什么幺蛾子,才能不會被裹進去。

    雍州這年大熟,從里到外都過得很滋潤。楊寄騎著馬一路從街市往盛銘的刺史府第去,一路聞到商販的鋪子里、百姓的家里,飄出的新酒的甜香、飯食的暖香,還有各種魚rou佳肴各不相同的香味。他一路上與士卒同艱,基本每日家只能勉強飽腹,這會兒被這些香味逗著,口里都是津液,肚子也開始“嘰里咕?!苯兄?。要不是“將軍”的身份支撐著,估計馬上就想翻身下馬找點吃的了。

    好容易到了刺史府邸門口。門上司閽進去報告。楊寄下了馬,抬頭看看刺史家的門楣,又看里頭的青油瓦,幾株高樹冒出頭,在墻邊展著光禿禿的枝條。

    很快,司閽出來,客氣地請楊寄進去。楊寄把馬交給司閽,抬手招呼招呼自己的幾個親兵,抬腳進了盛銘的府上。

    外頭看不覺得,里頭方始發現府里地方極大,走了半日才到前堂,側面是個大花廳,庭中碩大的太湖石,石頭上繞著的枯藤上結著無數珊瑚珠子一般的果子,四周種植著蠟梅,臘月里正是開花的好時節,簇簇金黃色的花朵噴吐芬芳?;◤d的建筑也很精致,古人說“富潤屋,德潤身”,楊寄沒有真正當過富貴人家,不懂建筑里的門道,只覺得好看,真他媽好看!

    門廊里侍奉的小丫鬟,珠圍翠繞,遍身羅綺,躲在半透明的門簾后頭瞧這幫子進來的粗漢,時不時聽見她們悄然的話語和輕笑。楊寄低頭看自己衣衫骯臟破舊,一雙手黑乎乎的,臉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再一看自己身邊幾個,唐二嚴阿句他們,也是神情尷尬,傻笑著在那里搓手扽衣服,妄圖使自己的背晦樣子瞧起來稍稍順眼一些。

    領路的小廝進去傳話歸來,對楊寄他們笑盈盈一伸手:“刺史請將軍進去說話?!?/br>
    花廳里燒得暖烘烘的,進門的大瓷瓶里插著幾枝遒勁的蠟梅,香氣騰騰地比外頭更加濃郁。屏風旁邊跪著兩名十來歲年紀的侍女,衣著單薄,請楊寄他們脫履進屋(屋內一般都不著鞋)。

    楊寄他們有些難堪,但是入鄉隨俗,不能像自己在營房里那副大老粗的模樣。他們脫下已經穿了走過好多路途的皮靴子,滿溢著梅花香的花廳里頓時彌漫起一股異味。兩個侍女習慣性微笑的臉色立時一僵,強忍著為他們擺好靴子,目光便也能順便瞟見那些個穿著破破爛爛、黑不留丟襪子的一雙雙粗大腳丫子。

    腳丫子們大概也有些尷尬,努力把襪子上的破洞藏到另一只腳后頭。前一只腳上露出的是腳趾,而后一只腳也不太平,襪子的后跟已經磨穿了。楊寄笑著自嘲道:“小女郎們別笑話我們,我們做軍的都是粗人。咱秣陵老話說這形象是‘前頭賣生姜,后頭賣鴨蛋’?!?/br>
    大家一忖,嘿,這比喻用得還真貼切,不由都笑了起來。唯有門口侍奉的小丫鬟笑不出來,今日要在這么多臭烘烘的靴子旁邊值守半天,那滋味,簡直了!

    這時,屏風里頭傳來盛銘那似乎永遠帶著笑意的聲音:“楊將軍到了?快進來坐??!”

    ☆、第145章 浮奢

    楊寄走近屏風里頭,盛銘一如既往的一臉笑容,招呼道:“楊將軍,別來無恙??!為兄這么久沒見到你,還怪想念的!”

    他點著手,招呼楊寄坐到他身邊的客位上,而楊寄帶來的一應親兵,則局促地環坐在花廳邊上。

    花廳里頭用的是焚香,熱騰騰的蘇合香,絞纏著蠟梅花香,沖淡了粗糙兵漢子們的汗味和腳臭。盛銘氣定神閑,吩咐侍女們上酒上菜,供這幫子餓瘋了的家伙吃飽喝足,又叫烹茶上來。

    楊寄撫著圓滾滾的肚皮,這真是久違的滿足感,但心里還有不著實的地方。他邊在茗茶的清香里呷了一小口,邊借著裊裊的水汽蓋臉,向盛銘提出了自己的請求:“這次兄弟叫阿兄見笑了。姑臧被叱羅杜文那龜孫搶了,但他的兵力還不足以占領整個涼州。我一定要把他打回姥姥家去。阿兄的雍州兵也很強悍,可否借我一用?”

    盛銘呷著茶笑道:“勝負乃兵家常事,不足為奇。既然叱羅杜文無力占領整個涼州,把他看住便也是了,總動兵戈,傷百姓??!”

    他的話說得慈悲,無懈可擊,楊寄對他那時的招待之恩也頗為感念,不作他想,糾纏道:“阿兄!我知道叱羅杜文之前沿著雍州涼州一路sao擾,大家日子不好過。但是也就是這會兒他最自負,我輕騎過去,立時反撲,他人心未定,城防未修,我獲勝的幾率最大?!?/br>
    盛銘含著笑搖搖頭:“將軍此言差矣,兩兵相交,若是不宣而戰,我們就不占理,要是蘭臺那些言官上表彈劾起來,不是說你我私開邊釁?雍州遭他一次擾亂,已經一窮二白,再拿出多余的糧草供奉軍餉,那幾乎要用到日??诩Z的三四倍,黎庶哪還有生計在?”

    楊寄這回總算聽懂了他的峻拒之意,不由有些難堪,但此刻在別人手里討生活,不能不低聲下氣些,點點頭陪笑道:“是是是!不想給百姓添亂。那么,幫我安頓下我從姑臧帶出來的百姓,可行?”

    盛銘微微蹙眉,半日后道:“其實涼州地廣人稀,豈不比雍州好?不過將軍既然開口,我自然要幫忙才是。不過打個招呼,壯力男子和健婦,能自力更生的倒也不妨;若是嬰孩與老人,這亂世之中,我也是掩面救不得了?!彼柫艘宦柤绨?,輕聲道:“咦,怎么有些涼浸浸的了?”

    屋子里炭火正旺,卻見盛銘身邊幾個最漂亮的侍女,解開外頭衣裳,只著小衫綾褲,連領口的抱腹邊兒都看得見,貼著盛銘的身體坐下來,把他擠在一堆軟玉溫香之中。盛銘換了張臉,笑道:“見笑。我怕冷,又聞不得炭火氣,只能用這些‘rou屏風’(1),幫我擋著風寒取暖?!?/br>
    他笑得自然,可楊寄仍覺得他顯得十分猥瑣,撇了撇嘴忍著心里的氣憤。過了片刻,盛銘又咳嗽了一聲,一個侍女忙俯身跪在他腳下,抬起頭,張開嘴,盛銘自然而然地將一口痰吐在那侍女的嘴里,盯著她咽了下去,才揮退了。

    楊寄一幫人無不看得目瞪口呆,甚至覺得剛吃下去的飯食也開始在喉頭打轉。盛銘似在嘲笑他們的見識淺陋,淡淡道:“啊,不必奇怪。女子口氣天然芬芳,我叫她做‘香唾盂’(2)?!?/br>
    楊寄終于覺得再也無法忍受,起身施禮道:“那么,我也不打擾了。姑臧帶來的百姓,辛苦刺史安頓。我帳下主簿沈嶺,不知還在雍州么?”

    盛銘道:“啊,沈主簿與王駙馬相洽甚歡,所以跟著王駙馬去荊州了。若要聯系,我這里驛遞方便,幫將軍帶信便是?!?/br>
    楊寄道:“勞駕勞駕!”帶著自己的人退了出去。

    大家一出門,臉色都變了。雍州刺史不是個東西,誰都看出來了。嚴阿句大概以前有著被這樣貴人欺侮的經歷,尤其怒發沖冠,恨聲道:“死了胡屠夫,不吃混毛豬!咱們還是去涼州或荊州吧,何苦看他的臉色?”

    楊寄嘬牙花子思忖,好一會兒道:“這里肯定留不得。但是我們帶來的人還是得安頓下來,不然,不管是往西打還是往東打,帶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幼婦孺,算怎么回事?”他最后長長嘆了一口氣:“知人知面不知心,姓盛的家伙,我發達時他的那張臉可不是這樣的!”

    世情冷暖,就是如此。轉天,楊寄安置他從姑臧一路帶來的民人。他散掉了一多半的金銀,好容易帶著這樣堂皇的一支人馬出來,結果,金銀白散了,堂皇的背后根本就是人家的嫌棄。

    盛銘對楊寄本人還算客氣,新打掃了官員及家眷所居的公館。楊寄在公館里逗弄逗弄新生的兒子,及至沈沅端上飯食,才扭頭笑道:“阿火真可愛!將來你會更偏寵兒子,還是喜歡女兒?”

    沈沅笑融融看了看楊寄懷里的小兒子,見他睜著眼睛,舞手舞腳的模樣,忍不住疼愛,但卻說:“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rou,都一樣。我一路都在想阿盼,雖然她沒遭這次姑臧的險,但是畢竟分開這么久,不知她是胖了還是瘦了,也格外怕她生病?!?/br>
    楊寄勸慰道:“沒幾天就要過年了,咱們的人餓了一路的肚子,終于有口飽飯吃,好歹讓他們休整一下,在雍州安安心心過個年。這會兒縱使看人家點臉色,看完就忘,總歸是填肚子實惠。年后一過正月十五,我們就帶點精悍的去荊州瞧阿盼?!彼终f:“驛遞的信我也送了,別讓盛銘覺得我太生分。但另外寫了一封,遣了我信得過的人另送到荊州。人心隔肚皮,防著一點好?!?/br>
    敗仗已經打了,現如今是考慮盡快重整旗鼓才是。楊寄頗有舉步維艱的感覺,涼州的何于進非常惹厭,荊州的王庭川又是皇甫道知的妹夫,沒一只好鳥,自己老臉皮厚蹲在雍州蹭吃蹭喝,和當年蹲在秣陵的里坊里也差不離。正在算計著,突然有人拍著門叫道:“將軍!將軍!出事了!”

    事情出在城外,從姑臧一路帶來的民眾,不少是被北燕劫掠,而又得不到接濟的百姓。好不容易到了心目中的天堂之地雍州,卻發現日子并沒有變化,還是一家老小吃糠咽菜混個半飽,晚來支個簡易的帳篷,睡在雪泥地中,這幾日恰恰寒潮,突然間天寒地凍的,有些嬌弱些的老人和孩子扛不住死掉了。

    活下來的吹著郊外“颼颼”的西北風,不由請求道:“都道‘城里雨大,城外風大’,這個天氣,誰吃得消?雍州城里沒地方住,我們在街上打地鋪也行!同樣是漢人,手足一家,怎么待人這么狠呢?”甚至有的說:“早知道,還不如在姑臧待著,不造反、好好聽話,未必會死?!?/br>
    沖突起于這日傍晚,眼看天色一暗,又要冷起來,有些民人受不住,涌到城門口不讓關閉城門。城門口的士兵勒著眼睛罵道:“窮措大,想進來干嗎?這里可是雍州!要是城里大戶人家丟了東西,誰擔負得了責任?!”過了一會兒,見平息不了潮水般的難民,問詢了之后又道:“要進城,刺史說,只放進壯力漢子和健壯婦人,十歲以下孩童,五十以上老人,一律呆在外頭?!?/br>
    這些逃難的百姓并不知道這條硬杠子意味著什么,但聽說可以進城,都覺得抓到了救命稻草。士兵們在城門口一個一個檢視,覺得夠格,就拿繩子捆了手,綁成一串,說是“還要再問話,謹防著有jian細進城搗亂”。大家為了進去,捆手又不疼又不癢,還覺得是個盼頭。

    也有些不想與家人分開的,便是求爺爺告奶奶,甚至趁亂溜進去幾個。守城門的士兵本就一肚子沒好氣,此刻更是大為光火,橫過矛桿就打,見一個百姓懷里裹著三歲左右的小兒偷偷往里鉆,便一把把小兒搶過來丟在地上。

    那百姓跪地哀求道:“軍爺!此時喪亂,我家十余口人,只剩下這一個小兒!求你讓我帶他進去,我自己背著他,只要一份口糧,絕不給雍州城增加負擔!”

    士兵正在急躁中,怒道:“你帶一個小兒,他帶一個小兒,雍州城里地方好大、糧食好多,專門替你們養小兒么?你們進雍州,也不過到各處莊園給世家大族做部曲佃戶,自己都未必忙得過來,還有閑工夫養小兒?!”他一巴掌打在那百姓臉上:“愛進進來,不愛進滾!”

    而那三歲的孩子,嚇怔了片刻,見自己阿父被打得鼻孔出血,頓時嚎啕大哭,扒著士兵的腿縫想要回到自己父親身邊去。那士兵順便一腳跟,把小兒像皮球似的踢開老遠,又被涌進城里的人腳踩了幾記,踢了幾下,“咕嚕?!钡舻搅俗o城的淺溝壑里。

    那失去兒子的百姓瘋了一般跳進冰冷的水溝里,半日才撈起自己的兒子時,孩子已經臉色發紫,沒了氣息。那人也渾身凍濕,號泣難以輟聲,最后張著嘴呼吸不繼,濕衣服都起了一層冰渣子,人癱倒在地,亦沒有再起來。

    等楊寄到時,盛銘也已經到了。但是盛銘遠遠地坐在高車上,從里墻望著外頭。他狐裘氅衣,面孔冰冷,遠遠見楊寄過來,大聲道:“楊將軍,你該管管你的人了?!?/br>
    楊寄從高墻之下,仰首看著高墻之上的那個人,只覺得那人的面孔扭曲得異常難看。他在家中輕歌曼舞、窮奢極欲,卻對這些將以骨血填溝壑的百姓報之以如此的冷漠和貪婪。楊寄不屑地望著盛銘兩邊排好隊列的弓箭手——其中一半是國家養的府兵,一半卻是盛銘私蓄的部曲——他冷笑道:“怎么,盛刺史想殺人了?”

    盛銘擺擺手,示意弓箭手把弓箭放下,笑道:“楊將軍,你我同僚,何必為這些豎子下民弄得白眉赤眼兒的?”

    楊寄笑道:“因為,我也曾是個豎子下民??!”他瞥見聽聞消息的沈沅已經在馬車上急急地出了內城門,深深吸了一口氣,對居高臨下的盛銘道:“我和他們是一撥人,只怕有玷了那么雍容富貴的雍州,有玷了盛刺史的高名!”

    盛銘收了笑:“楊將軍,不必嚇唬盛某,要走,某也不送?!?/br>
    楊寄看了看呆滯在城門內外的人們,咬咬牙問道:“我要去荊州,愿意跟我走的,就走?!?/br>
    被縛著手的人、還在城外的人,都有想出去的、想進去的,猶豫了半天,大部分北府軍和少部分民人,選擇了跟楊寄走,亦即選擇了在一路的顛簸、凄寒、饑餓、惶恐中過年,繼續奔向并沒有更多指望的前方——荊州。

    ☆、第146章 求告

    鄭人曾言,孔子惶惶如喪家之犬。楊寄被逼著讀書時讀到這段,當時還嘲笑著和沈嶺大大地討論了一番。如今輪到他自己了,這其中悲切辛酸又無處訴說的滋味,讓他一邊忍著眶子里的淚水,一邊對自己苦笑。

    赴荊州會發生怎樣的事,他也不知道。一無權勢人馬的他,只怕和在雍州是差不多的結果——甚至更壞,王庭川的家世背景比盛銘好得更多,而他妻兄皇甫道知,只怕又正竊喜于楊寄的落勢??蓷罴拇藭r,竟然無處可去了。

    荊州城門果然也是對他緊閉著的。楊寄無望地看著高大的城墻,又回首看看自己帶著那些老弱殘兵,這些士兵這段日子打仗、奔波,壓力又極大,此時一個個拉扯著妻子和小兒,消瘦蠟黃,站在那里被寒風一吹,腿腳里都在打晃。

    楊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到馬車里對沈沅說:“我無論如何要闖一闖荊州,如果回不來了……你不要再把金銀拿給他們了,偷偷帶著阿珠和咱們兒子,渡江回秣陵吧?!?/br>
    沈沅張了張嘴,眼見得眼眶子濕了,卻“呵呵”笑道:“你不是白虎星下凡嗎?這會兒怎么慫了?”

    楊寄搖搖頭,自嘲地說:“啥白虎星??!牽強附會的瞎話,我們自己還不明白嗎?我充其量就是個運氣不錯的賭徒,現在賭運大概也用完了,想跑也不一定跑得掉?!?/br>
    “扯淡!”沈沅狠狠地在他背上敲了一下,把他不知不覺已經彎曲了的脊柱敲直嘍,“我二兄既然能和王駙馬相談甚歡,你為啥不能?不就是求求他好心收留嗎?他要實在不愿意,咱們就走!”

    楊寄苦笑:她哪里懂里頭的門道!他楊寄自從踏上了政途,得罪了多少人了,干了多少叫人眼紅的事了,是說走就能走的嗎?不和賭場上一樣,但凡贏得多了,那幫子輸了的賭徒們,眼睛就會惡狠狠地盯著你,哪肯放你賺了一褡褳的錢回家?除非你再贏,一直贏,贏得他們沒話說;否則,就是輸得光屁股了,他們生了妒忌之意后就絕不會再生同情了。

    不過,有了沈沅的排解,心情倒是好了點。楊寄披了御賜的斗篷,撣了撣上頭的塵灰,鼓足勇氣去叫開荊州的城門。

    一番盤問后,荊州的守城士兵亦是沒好氣地說:“等著!”楊寄心道,雍州的氣都受過了,荊州再受氣也習慣了。因而,好半天后,當士兵們終于得到了荊州牧——王庭川的鈞令,打開城門,卻又只許楊寄帶十個親兵,還把他們當賊似的從頭到腳摸、捏檢查一遍,方虎著臉說:“可以了?!?/br>
    他們十一個手無寸鐵,再經新的奔波后,衣衫已近乎襤褸,背后由三四十號荊州兵看著,簡直是押解一般。

    好容易到了荊州都督的府邸,這地方楊寄也待過,現在整修過了,顯得格外精潔。楊寄深吸了一口氣,進到了荊州都督府款客的花廳里。

    這些文人雅士們都是一個德性!王庭川也在院子里種植梅花,而花廳里除了焚香,亦擺了插瓶的蠟梅和盛放著的水仙,里頭香氣幽幽,中人欲醉。楊寄一幫子極為踟躕,上次他們的臭腳已經惹得盛銘家的小丫鬟不快了,這次又要丟人了吧?

    楊寄心一橫,說:“兄弟們,進屋總得脫鞋,脫吧?!庇謱﹂T口侍奉的丫鬟招呼:“對不住,一路上河流都冰封著,好容易打點凈水都只舍得喝水做飯,不舍得費柴燒來洗腳。我們都臟得很,你們海涵?!?/br>
    服侍的小丫鬟吃驚地眨巴著眼睛,里頭卻傳出“噗嗤”一笑:“楊將軍真是快人快語,實誠人!”

    王庭川峨冠、鶴氅、寬袍、博帶,優雅地坐在主位的藺席上,手里的玉麈一揮,揚起一陣清風似的,香爐里裊裊的香煙都騰起流云的模樣?!罢堊??!彼侵魅?,打量了一眼楊寄那身御賜的斗篷毛都掉得半禿了,狼狽!他卻還含著笑,客客氣氣道。

    楊寄眼睛一脧,恰見下首的位置上,笑吟吟在喝茶的正是他的大舅子沈嶺。沈嶺又白又凈,也是打扮得仙人似的,那雙丹鳳眼瞥過來,帶著笑意:“楊將軍,客氣就見外了?!?/br>
    楊寄看到沈嶺,頓時心里一松,也就大大咧咧跪坐下來,抓起面前的茶杯,咕嚕嚕牛飲了一通,方道:“王都督!我這里的九千多人,求你救命!”

    王庭川邊吩咐上菜肴和美酒,邊問楊寄:“九千多人,多少軍,多少民?”

    楊寄答道:“只有三成多是軍,其他都是百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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