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楊寄壓低聲音道:“人最重要!” “阿末!阿末!”懷里人抖得厲害,“我情不自禁想用力。你的孩子……他想出來……”這樣后有追兵的危險場景,卻偏偏逢到沈沅生產!楊寄只覺得衣襟上濕漉漉的,而阿珠一直跟著穩婆學習伺候接生,此刻道:“是破水了!真的要生了!怎么辦?”孩子出生是瓜熟蒂落的事,不是忍一忍就能忍著不生的。 楊寄咬咬牙,拐進一間民宅,里頭已經空無一人,大約都驚惶地逃走了。他看了看正屋,卻搖搖頭說:“阿圓,你必須委屈一下,這會兒,越簡陋的地方才越安全!”他吩咐侍女從榻上拎了一條干凈被子,又把還沒熄滅的火盆、以及上頭的熱水吊子端來,轉身到了這家人的柴房里??臻g窄小,四處灌風,剛剛出汗的沈沅一身冰冷。 楊寄把她放在地上厚厚的草垛上,用棉被墊著,四處縫隙也拿被子塞上。她的下裳,濕淋淋的,血跡洇了一大塊。楊寄目視阿珠,說:“我在后頭抻著她,你給夫人接生?!?/br> 阿珠嚇得嘴張得老大:“將……將軍,奴只是聽穩婆說過些要領,可沒有親自接過生??!” 楊寄目光如炬,穩篤得自有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凡事都有第一次,這會兒非常時刻,也顧不得了。你放心吧,無論怎么樣,我必不怪你!”他誠懇地說:“阿珠!這會兒是兩條命生死的大事,除了你,我也求不到別的人了!” 阿珠呆呆的,看著楊寄眼中的淚光和臉上期冀的神色,不知怎么,特有一種重擔在肩的英勇氣概升騰起來。女主人手拽著楊寄的胳膊,咬著牙,不自覺地“吭吭”在用力,她點點頭說:“好!我試試!” 楊寄蜷起兩條胳膊,從后頭勾住沈沅的腋下,讓她半仰起來。阿珠抖索著雙手,用棉被裹好沈沅的上身,解開她那濕透的裙子。她還是個處子,那樣的景象讓她眩暈。好在沈沅已經生育過阿盼,倒不似初產婦那么緊張。阿珠很快鎮定下來,一門心思回顧著穩婆和她說過的那些事上,專注地幫忙。 那是一種生命本能的向下的力道,帶著天崩地裂的疼痛,也帶著轉天換地的力量。沈沅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雙手死死摳著身后那兩條堅實的胳膊,連疼痛都不再在意,把全部的精神集中到自己的身體上——一定要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當熟悉的撕裂感傳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知道還差最后兩三次用力了! 一陣收縮的絞痛從下腹傳來,她憋了一口氣,繼續用力,但這次似乎不太順利,劇烈的痛楚讓她忍不住嘶喚出聲,外頭似乎傳來腳步,她壓抑著,努力去咬自己的嘴唇。適時,一只手伸到她口邊:“阿圓,咬住這里?!?/br> 此刻,她已經沒有思考的能力,張嘴咬了上去,口腔里頓時彌漫著一股血腥味。再一次用力!再一次! 身體突然一松,一股奇妙的舒適感從腳下涌到頭頂。沈沅在朦朧中抬起頭,楊寄的臉是上下顛倒的,他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終于有幾滴落在了她的臉上。接著,她又聽見一聲嘹亮的兒啼。 阿珠雙手是血,捧著個在動的rou團團,臉上表情怪異,又是哭又是笑,壓低聲音:“恭喜!是小郎君!” 外頭傳來一聲叫喊,略通胡語的楊寄聽出來,那一聲是:“咦!有人!” ☆、第140章 避難 剛出生的小嬰兒才不管外頭有沒有人,有什么人呢!他放開嗓子,哇哇大哭。 楊寄拔出刀,在火盆里撩了撩,割斷了臍帶,阿珠用顫抖的雙手給臍帶打了結。另一個趕緊調了熱水給產婦和娃娃清洗。楊寄默不作聲,親了親沈沅的額頭,說:“阿圓!你是個女英雄!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陪你?!?/br> 她們仨不懂胡語,楊寄卻不能置她們于險地。他提著自己的刀,默默在院門背后的墻邊守株待兔。 一個北燕士兵莽撞地過來,既是好奇,也是來搜找食物的。前腳剛剛進門,喉管和頸部的血管就被割開了,鮮血噴濺得老高,連點聲音都發不出就死掉了。楊寄迅速把他的尸身一拖,旋即聽到又是幾個人在說話。說得多了,說得快了,他也不大明白在說什么,只能屏息凝聲,等那幾個一一踏進院門,才從藏身的墻角躍出,在后頭襲擊,亦是手起刀落,動作極為迅捷。 只有最后一個北燕士兵,驚懼之余,起刃格擋,刀插_進_了那士兵的胸膛,偏離了心臟一點點。他的口中噴濺著血沫,肺部受傷——卻沒有即刻死亡,大喊了一聲什么,才被楊寄的補刀殺死。 楊寄情知這地方也不能久留了。他飛身躍進柴房,里頭兩個丫鬟動作很快,已經把小嬰兒和沈沅大概洗凈了。楊寄道:“有人來了。咱們必須走?!?/br> 他猶豫了片刻,想來抱沈沅。沈沅擺手道:“我能走?!?/br> 楊寄覺得心里涌起愧疚——她剛剛生完孩子!但是,若是抱著她,自己無法使用武器,也無法保護他們。楊寄感激地看了看沈沅:“好!有什么不對勁不許熬著,一定要告訴我!” 沈沅堅毅地點點頭,咬著牙,用著最后的力氣,踉蹌地跟著楊寄出了小院。外頭橫七豎八的尸體讓她們的臉白了一下,可是此時恐懼并不能自救,所以都只是撇過臉不看,死死地跟著前頭的楊寄。 天空中,到處飄著裊裊的青煙——不是午炊,而是被點燃的房屋。楊寄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慘白的冬陽從黑煙形成的霧霾中透出來,他大概判定了一下方向和時辰,帶著妻子、新生的小兒子,還有兩名侍女悄然向姑臧的南邊走去。 南邊一門,依著天梯山,北燕無法駐扎太多兵力,而他在姑臧城里的布局,尤以南門之里的暗倉為臨時的樞紐之地。知道這里的,多是他手下最信得過的精英。 一路走得異常艱難。他自己的人大多已經成了游兵散勇,被殺的、投降的不知其數。民人有緊閉屋門,乞求上蒼保佑的,有沒頭蒼蠅一樣四下逃竄的。街巷上到處是血跡、尸首——士兵的、民人的;到處是燃燒起來的房屋,也有已經被撲滅火焰后升騰起裊裊青煙的屋瓴。不時有幾個拿著刀弓的北燕士兵從街上走過,馬背上或人肩上扛著糧袋、火腿,甚或扛著穿裙子的女子,談笑風生。 他們躲躲藏藏,時不時還要與敵人短兵相接。好在楊寄機智,探路準穩,殺人動作也快狠,大概與他那時幫沈以良宰豬得到的訓練也分不開。沈沅懷里的小家伙也很乖巧,吃飽了奶就沉沉地睡,外頭天翻地覆也驚不醒他。偶爾要吃時醒過來哭聲震天,沈沅就一臉無奈地看著楊寄:得,娃又吵了,又要把敵人引來了,你又要殺人了。 他們一行走得很慢,沈沅體力不支,經常必須坐下休息;不時又是嬰兒要喝奶,又得坐下喂他;兩個侍女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經不起這樣在廢墟瓦礫間跋涉。楊寄只能耐著性子,幫她們找到相對安全的地方,供她們喘息。 就這樣,還沒有到南門暗倉,夜幕已經降臨了。 天空被一層灰翳蒙著,月亮像透過鄉村稀稀拉拉的劣質土布。楊寄安慰身后三位女子:“好了,天黑下來,我們就方便得多了?!痹挍]說完,“嗖——”的一聲響由遠而近傳來,他們抬頭一看,一支明晃晃的帶火的箭,落在他們旁邊的屋頂上。 屋頂上用的是青瓦,火箭“咕嚕?!睗L落下來,在青磚地面上又燃燒了一會兒,火油點盡,自己熄滅了。隔著挺遠的街道上,有人用北燕話嘰哩哇啦說著什么。楊寄左右看看,拉起沈沅道:“快走!換個地方避!” 三個女子跌跌撞撞跟上了,地上全是破碎的墻磚、屋瓦和摔爛的木頭家什。抱著小嬰兒的阿珠絆了一下,差點把懷里的孩子都給扔了。楊寄眼疾手快,扶著她的胳膊,又順勢接過孩子,說:“算了,我來抱吧?!?/br> 緊接著,另一個拎裝金銀的小包袱的侍女也一個跟頭栽在地上,包裹在地上滾了兩滾,散開了,好在里頭的東西滾得不遠,很快收拾好了。楊寄看這幾個狼狽的女人們,臉上油汪汪一層汗,淚珠掛在下巴上,摔得胳膊肘、膝蓋全是灰,只好輕嘆了一聲:“你們保護好自己,可以的話,扶一扶夫人。孩子、東西都沉,我來吧?!?/br> 他把包袱扛在肩頭,左手抱著嬰兒,半面斗篷裹著他的小身子,右手提著刀,遍身也是灰撲撲的,狼狽是狼狽,目光所到之處,警覺得像夜出覓食的猛虎,倒也別有一番氣概在。 沈沅喘著氣問道:“剛剛那幾個北燕人遠遠地說什么?我們為啥要離開剛才的地方?” 楊寄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但是放火箭,就是打算燒房子,瓦片頂的燒不著,剛剛放箭的那個自然是被罵了。那么,接下來他們肯定朝著茅草頂的房子放箭——我們剛剛就是躲在一間茅屋的側墻下頭?!?/br> 話音剛落,他們剛剛藏身的屋子頂上就落下了三支火箭。干松的茅草頓時蓬起了老高的火焰,寒風一吹,燒著的茅草帶著火焰四處飄落,只消片刻,燒塌的梁椽就帶著火焰轟然倒塌,周圍頓時燃起一片。伴隨著風的呼呼聲和火焰的爆躍聲的,是遠遠的街邊一群北燕士兵的叫好聲。 沈沅她們目瞪口呆,貼緊著楊寄,掩身在一座矮土墻下頭,墻上的鏤空花磚,正好可以把周圍的情形看個仔細。楊寄雙眸炯炯,看著遠處的動向。而沈沅她們只覺得火箭越來越多,流星蔽空般的紛紛落在這一片的屋頂上,每燒中一處屋子,便伴隨著鼓掌叫好歡呼聲——戰爭中壓抑的男人們,殺人放火都是排解情緒的別致樂趣。 有些屋子里還住著閉緊門戶,沒有逃跑的民人,這時才都被火逼了出來,幾個身上已經著火的,在石板地上打著滾哀嚎,觀看的北燕士兵抱著胸笑嘻嘻的,偶爾也有受不住的女子奔逃出來,頓時成了稀罕品一樣被攔截住,女子尖銳的哭喊刺痛著楊寄他們三個人的耳朵。又有些家養的豬、牛也“吭吭”叫著從燒缺了的圈中跑出來,也被一一帶住,大約很快就要成為好口糧了。 即便眼前的一幕幕慘不忍睹,楊寄還是努力地四下觀望,不讓自己的思維被周遭的環境破壞。他壓低聲音對沈沅及兩個侍女說:“我們還是要跑出去!” “為……為什么?不能躲著等他們走嗎?” 楊寄目光沉沉的,左右又看了看,說:“這一爿是姑臧的二十四里坊之一,四邊圍著四條街道,他們也圍著四條街道向中間射火箭,也就是說……”他不必說,大家看看四面燃起來的大火,正在向中心靠近,燒成恍如白晝的一片,就都懂了:敵人把這爿里坊包圍了,從四面放火,與屠城也差不多了。 前面、后面、左邊、右邊,到處旺騰騰地燃著,焦臭的氣息,刺目的火光,灼烤的溫度,熱浪滾滾而來,不是寒冬臘月,直是修羅地獄!四面都是火,令人窒息,令人茫然。楊寄抱著小嬰兒,目視身后三人:“不要怕,跟我走?!?/br> 兩個侍女直抖,沈沅倒勸慰道:“如果橫也是死,豎也是死,倒不如拼一拼試試。死于亂箭,我覺得倒還強過死于暴徒之手——你們倆還是黃花閨女,可曉得那意味著什么?”她說完,楊寄笑道:“果然呢!就和我賭博一樣,反正就在這一注了,要么翻本賺大錢,要么扒房子脫褲子輸得光腚。拼了也就拼了?!?/br> 苦中作樂講笑話,果然逗得兩個侍女的臉色稍帶些莞爾,沈沅一眼剜過來,楊寄覺得這一眼柔媚婉轉,帶著的是對他的贊許和期盼,他不由豪邁起來,對三個人點點頭:“我手不空,拉不了任何一個人,你們記得牢牢跟緊我?!?/br> 四處火光使這片里坊亮如白晝,他盡量撿著不容易被發現的陰暗旮旯走,火光里,廢墟中,陰影晃動著,亦真亦幻,必須全神貫注、小心翼翼才行。兩名侍女扶著沈沅,自己也是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卻沒想到,斜刺里沖出來一頭尾巴毛燎著的家豬,不似平時吃喝睡覺懶洋洋的樣子,屁股著火了,竟然能夠跑得飛快,力氣也奇大,沈沅左后方的那個丫鬟被撞個正著,頓時穩不住身子,一只手去撐身邊的一根木頭柱子,一只手還拉著沈沅的袖子,她摔倒了,三個女子便全部摔倒在瓦礫間了。 那頭闖禍的豬才不管這么多呢,飛奔著從三個人身后竄過去,還順便把那根柱子又撞得搖了搖。 當他們幾個聽見柱子“吱呀吱呀”的聲音,而抬頭看時,柱子上卯著的沙柳椽子,還帶著熊熊燃燒的烈火,已經支撐不住它自身的重量,搖搖晃晃就要往下掉。 下面,是三個女子嬌弱的身體,絆在磚石縫里拔不出腳來! ☆、第141章 老鼠油 沈沅她們三個,身體像被凍住了一樣,眼睜睜看著帶火的椽子往頭上掉。一個陰影撲過來,火光一晃,影子一壓。她們才從震驚中醒過來,抬頭看看頭頂上為她們撐著那根椽子的楊寄。 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得見眸子的閃動,俄而看見一排潔白的牙齒,聽見他說:“快躲開??!” 他的聲音有點緊,喉頭深處微帶著顫音。沈沅三個顧不得很多,扶持著從廢墟里爬出去。楊寄懷里的孩子大約被震動到了,“哇”地放聲哭起來。她們仨這才看見,楊寄左手仍牢牢地抱著孩子,右手卻伸出來,撐住了掉落下來的椽子。此刻,他用力一推,沙柳椽子落地,那歪斜的柱子也被他推得斜仄向另一個方向。 他搖了搖左邊胳膊,柔和地哼著小曲,孩子并沒有受傷,往他懷里蹭了蹭又睡了。楊寄抬臉笑了笑:“沒事,椽子不重,又不是大梁?!?/br> 椽子是不重,可那椽子帶著火!沈沅趕緊要看他的右臂,上臂那里的衣服全焦了,露出里頭的皮rou,火光紅彤彤地映著,看不清是不是流了血,可是皮膚上凸凹不平,肯定是燒傷了!楊寄見沈沅急得要哭,又笑道:“咱兒子真是我的福星!剛剛袖子燒著了,可他小雀雀一翹,一泡尿又澆滅了!” 外頭突然一片喧囂,楊寄閉上嘴,沈沅也強制遏制了哭音。好在又一頭豬“吭哧吭哧”沖出去,身上的毛被燎掉了,還發出嬰兒啼聲一樣的怪叫。外頭的人興奮地逮住了豬,也就沒有再來搜查。 “阿末,無論如何,先看看傷!就一眼!”沈沅壓低聲音說,“不然,我不能放心!火燒的傷越快處理越好,晚了,萬一這條胳膊廢了,你還怎么保護我們?” 說得有道理,楊寄就沒做聲。恰好此時外頭也在熱鬧中,他們也需要潛藏著。他點點頭,蹲在土墻下頭,艱難地別過右臂。 沈沅借著火光看過去,頓時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楊寄警告道:“才生完孩子就哭,不怕害眼睛?再哭,不讓你看了!” 沈沅扁了扁嘴,忍著眼淚,小心把焦黑的衣料從他傷口上撥開,這才看清胳膊上被燒傷了一片,起了好多血泡,滲著黃水和鮮血?!霸趺崔k?怎么辦?”她不停地喃喃嘮叨,“用水浸著?就怕水不干凈……” 楊寄甩甩胳膊安慰她:“小傷,沒事,不疼?!?/br> “怎么不疼!”沈沅泣道,“我燒鍋時被油濺到,不過紅了,最多起個水泡,都火辣辣地疼幾天!這是火焰直接燒的,再多燒一會兒,就熟了??!” “那不正好吃烤豬肘子?”楊寄最見不得她哭,左手抱著兒子不空,伸右手給她擦眼淚,不料真的是疼,剛剛心思緊張,又是猛地受傷,反而沒覺得,現在平靜下來,略略一動就鉆心一樣,胳膊抬了半截就動不了了。 他攢眉咧嘴,又怕沈沅看出端倪,那表情,硬生生把張俊臉給扭曲了。沈沅更覺六神無主,卻聽他丑樣中突然蹦出一句話:“對了!我隨身帶著老鼠油!” 沈沅倒還記得,那是他去涼州以前,被自己拉著在建鄴的集市上買的——甚至也不能算買的,是硬要藥鋪老板饒他的。聽說是治燙傷的好藥,沒想到他還隨身帶著。沈沅破涕為笑:“居然帶著!快拿出來,我幫你擦!” 楊寄隨身的褡褳里帶著三四只藥瓶:金創藥、止血藥都有,還有只簡陋的瓷瓶子,被他遞到沈沅的手里。 沈沅拔開上頭木頭塞子,倒了一點在自己手心里,頓時一股惡臭彌漫開來,她差點吐了,身邊兩個侍女也忍不住捂著鼻子退了半步。沈沅疑惑地問:“這什么玩意兒?這么臭能用嗎?” 楊寄道:“死馬當著活馬醫唄!你想想,一窩幼老鼠浸化的菜籽油,和尸油也差不多了,氣味當然不會好聞……有用就好?!?/br> “要是沒用呢?” 楊寄笑了:“就當打賭賭輸了唄……” 果然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沈沅拿他沒辦法,看看手掌心里散發著惡心味道的老鼠油,心一橫,輕輕抹在了楊寄燒傷的胳膊上。他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幻了很多種,弄得沈沅也緊張起來,問:“怎么樣?是不是更疼了?” 楊寄終于弛然笑道:“剛開始熱辣了一陣,現在居然清涼了?!彼麆恿藙痈觳?,不似先前那樣疼到麻木無力,好像還真有些效果!“別亂動?!鄙蜚鋸睦镱^襦衫上撕下一截干凈素絹,給他裹上傷口:“要不要吊在脖子上?” 楊寄道:“不用。萬一遇到敵人,還得殺人呢?!彼Q伺著外頭,北燕士兵收獲滿滿,留了幾個哨兵,其他人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大約找地方烤豬rou、玩女人去了。他小心提著刀,緊了緊胳膊中的娃娃,對身后三個人歪歪脖子:“走吧?!?/br> 快天亮時,他們才終于走到了南門的暗倉,里頭聚集著一些士兵,都是沒頭蒼蠅一樣,突然看見主帥的身影,驚喜地迎了過去:“將軍!你終于來了!”接著期待地問:“我們怎么辦?” 一整天經歷了千難萬險,楊寄此刻也才稍稍感覺放松了一點,他說:“少廢話,快拿熱水來給我們四個喝,都渴死了!” 一夜在火里頭鉆,臉上一層黑乎乎的煙灰,口里也像被灰抹過一樣,干得發澀。喝完水,吃了點干糧,楊寄左右環顧,說:“留在這里的,大概只剩下百來號人了吧?” 大家沉沉地點頭:“沒錯,就剩一百三十四個,其中還有十二個是伙夫?!?/br> 楊寄端著茶碗,怔怔地望著外面,想了一會兒心事才說:“那時瞧著叱羅杜文用鳴鏑召集人馬,覺得挺好用的,卻沒好好學著……”他那時贏了一大場,畢竟有松懈的心思,無論是防守還是練兵,其實都是雷聲大雨點小,花的工夫小多了,也算是自己釀了苦酒自己喝了。 “現如今——”他緩緩地又開口,“他們這么多人圍過來,大概必置我們于死地,這處暗倉,也不是長久之計?!?/br> 逆襲保住姑臧,勝算太小。楊寄默默盤算了很久,終于抬起頭說:“我打算放棄姑臧了,但是,想直接逃出城,也沒那么容易;想多帶些人出姑臧,更難。我們唯一和北燕扶風王談判的資本只有一個——” 要保住自己的實力,要保住更多的士兵和百姓不被屠殺,投降遠比死戰要劃算。但是他們現在處在絕對的弱勢,完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rou,連和叱羅杜文談判求和的資本都沒有。楊寄牙縫里咬出了他的想法:“還是要打,打‘游軍之戰’(1)。我們人雖不多,但熟悉姑臧城里的各條街巷里坊,善用地形和居民的話,管叫北燕人疲于奔命?!?/br> 楊寄很快把人組織了起來。一百來號人,正面攻襲自然沒戲,但是趁駐扎的北燕軍隊不提防,飄忽而來,飄忽而去,殺幾個人就溜,馬廄里放一把火就跑,有時一隊北燕士兵在巷子里巡邏,突然就被民宅里放出的暗箭給干掉了,楊寄他們甚至還和里坊里的營妓合作,玩了幾回“仙人跳”。雖然造成的破壞算不上多大,但是三天兩頭的sao擾,亦足夠叱羅杜文惡心了。 叱羅杜文也不是白癡,折損了一些兵將,卻也推算出楚兵大致的活動方位。這日,他駐扎之處存放馬匹糧秣的地方莫名其妙又起了一場大火,北燕士兵咋咋呼呼拎著水桶從井里打水救火,叱羅杜文卻帶著一隊親兵,沿著起火的地方勘察。 用的是綁著火把頭的箭鏃。 叱羅杜文在糧草倉旁邊的雪地里找到了幾支沒有射中的箭。箭頭上包裹的油布被融化的雪水浸濕熄滅了。他撿起來在鼻邊嗅了嗅,鷹隼一般的眸子驟然一緊,旋又冷笑道:“上頭用的是豬油——果然可憐到這副境地,連軍用的火油和松明都沒有了么?” 他四下一顧,泠然道:“城里哪一處養豬的民戶最多?” 答曰城南十六里坊中的一座,接近豬rou市,所以養豬、屠宰,乃至腌臘、制作油蠟、鞣制豬皮等等都在那一帶。 叱羅杜文笑道:“果然!城南那里靠山狹窄,我布防是弱一些,確實是楊寄他藏身的好地方。他若就這么龜縮不出,倒也能多活兩日??伤焯糜新凡蛔?,竟然還想來招惹我,以為我折損百來個人,就被他嚇回家去了?”他隨即點數精兵,連同戰馬一起披掛了重甲,道:“抓住楊寄,我們丟失的河套便可以收回!我們這么多人,撕都能把他撕碎!” 轉而語氣一變:“不過,我要活的!” 有人突然笑著叫道:“他老婆漂亮,抓來獻給大王!” 叱羅杜文并沒有生氣,眉梢一挑,反而勾起唇角一笑:“好啊。到時候叫那jian猾的龜孫子跪在榻邊,看我寵幸他娘子,如何?” 下頭哄堂,叱羅杜文亦桀然而笑,他們紛紛在馬匹上舉起手中刀劍,頓時人們的眼前被寒刃的青光晃成一片,令見者眼花而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