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沈嶺面色少見的有些沉郁:“不知道。但是我們這里能遠遠地瞧見城門上懸的鐘鼓——今兒早晨,鐘鼓沒有響?!?/br> “這——” “我們秣陵,緊挨著建鄴。晨鐘不鳴,無非是京都派兵守住了城門,不放老百姓出城。要是我沒猜錯,今兒城門不開。怕是要有大事了!” 市井人家能想到的大事,突然蹦進腦海中的,莫過于皇帝選妃選宮女的事了!人家養得嬌滴滴的女兒,突然送到那個再也看不見了的高墻里頭,不定什么時候拖出來就是一具死尸,誰舍得! 果然,城門不開的消息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傳遍了秣陵縣城。沒有女兒為許字的人家,這會子急紅了眼一般找女婿。屠戶沈以良就是其中之一。他自己咕噥了一會兒,一跺腳道:“我親自去!” “阿父親自去哪兒?”沈沅瞪圓眼睛問。 “親自去駱家?!鄙蛞粤颊f,“這會子趕著人家下聘是死活來不及了。但趕緊換個庚帖還做得到。換了庚帖,好歹也算是攀親的意思。若是宮里來挑選宮女,咱們就說阿圓已經有人家了。他們總不至于搶人家家的婦人吧?” “可是……可是……” 沈以良顧不得——也不明白女兒眼里噙著的淚水是什么意思,自己很為自己的法子叫絕,于是提了昨日沒賣掉的兩扇豬耳朵,準備自己親自跑一趟了。他對家里識文善書的二兒子沈嶺說:“得,平日里寫的那些沒啥卵用的字,今日倒是派上用處了!趕緊把你meimei的八字寫在紅紙條上,省得我再央人去寫了?!?/br> 沈嶺猶疑著說:“阿父,是不是急了點?” “再慢吞吞的,你meimei就要去做宮女了!你指望她造化好,能讓你當國舅爺么?”沈以良跺著腳,上前一拎兒子的耳朵,“快去寫!” 沈嶺那瘦怯怯的小身板,幾乎半個身子都給他老爹提溜到了空中,趕緊往回扯著自己的耳朵,猶不甘心,還在那兒勸:“阿父!駱家的小子雖然是獨子,但我看嬌寵太過,氣宇格局不大,meimei也不喜歡。還不如……” 沈以良怒道:“你以為你meimei和你似的,挑三揀四不著急!就算是她不急,我也得急了!我攏共就這一個女兒,不能給挑到宮里去!‘氣宇格局’幾個錢一斤?能過日子就好了!” “阿父,阿父!萬一有別的法子?”沈嶺一邊救著自己的耳朵,一邊說,“比如,許給阿末?” 沈以良一把放開兒子的耳朵,旋即脫下鞋,高高地揚起來,眼睛也瞪得銅鈴似的——真是發了大火了:“阿圓是不是你親meimei?你就會出餿主意?!”他沒舍得打兒子,但眼角余光瞥瞥一旁掛著一張尷尬臉的楊寄,尖刻的話沒好意思出口。但大家也都曉得,沈嶺這是說瘋話呢!嫁給市布的駱家,怎么說都比嫁給一無所有的賭棍混混兒要好吧? 沈以良真發了火,就連滿心不情愿的沈沅也不敢多言了。她淚汪汪地看著沈嶺一臉無奈地進房寫她的庚帖,想到這個要命的時候,她的一生竟然就這樣和那個長得小猴子似的駱駿飛拴在一起了,心里委屈得慌。 兩家離得不遠,沈屠戶很快就換了愉悅的表情,哼著小曲兒回來了,手中那兩扇豬耳朵,換成了兩匹細致潔白的素絹。他笑瞇瞇道:“駱家是厚道人家,一說就肯了。換了庚帖,我心里的大石頭就落地了!看,人家說,這來得匆忙,未及準備下定的禮,這兩匹素絹做見面禮。他們鋪子里還有好漂亮的大紅色錦緞,秋水綠的薄綃,蜜合色的夏布,將來阿圓想穿什么都行!” 沈沅見木已成舟,終于再不能忍耐了,捂著臉“哇”地一聲逃回了自己的房間。楊寄也是一臉鐵青,勉強擠出“失陪”二字,也起身離開了。 這時,外頭傳來雜錯的步履聲,旋即有人“砰砰”地大聲拍門。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來:“開門,有敕令!” 沈屠戶深感自己的及時!他握緊了手中剛剛換來的駱家的庚帖,上前拉開了大門。 ☆、第6章 愁云 送別了大郎沈山,沈家都是愁云滿面的模樣,果然這日的天氣也應景,先是陰沉沉的,過了午,云層越壓越密實,酷烈的太陽光只在云邊上勾了一道金邊,便很快被湮沒了。雷聲突然一下如劈到人耳邊一般,炸得人頭皮發麻。緊跟著,密密的雨帶著狂勁砸下來,雹子似的狠厲,地面上玉柱般濺起多高的水花兒。 沈沅想著哥哥此刻大約上路了,在這樣一個暴風驟雨的日子,踏著足下的泥濘,去向那個陰灰色的、沒有希望的未來,她趁著雨聲,不停地流著眼淚。 楊寄見她的樣子,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好容易有個兩人獨處的時候,瞥瞥四下左右無人,便把她的肩膀攬在自己懷里,低聲勸她:“你往好處想。大郎力氣大,又是個伙夫,指不定征役回來了,他也還沒有見到前線的樣子。再進一步說,二郎讀書多,想得細,萬一他說對了,大郎不光不會有事,反而能從里頭升發,說不定給你父母嫂嫂掙個誥命,那不是更歡喜的事?” 沈沅扭了扭身子,哭道:“才不稀罕!我只想見著他的人,哪怕平時那么討厭他在眼前晃,這會子想著也比什么都好!” 女人發脾氣不講理,根本沒法勸,可是楊寄心里只是疼她,見她痛苦難受,他的腔子便也和浸在醋里似的,又是酸又是軟。他默默地摟著她的肩膀半天,才又道:“或許我不該這會兒問,但是……我們倆……以后……”他看著她紅紅的眼睛,想了想把那個困擾他最深的問題咽了下去,低下頭,咬了咬牙,準備自己扛著。 沈沅卻沒有怪他不識時務,只說:“等大兄回來,我們再慢慢和阿父磨。此刻,我沒心情想這事?!?/br> “嗯,嗯?!睏罴某脸恋攸c頭,見沈沅哭得一臉倦意,神思不屬的,體貼地說,“你別多想了,吉人自有天相,咱們往好的方面想,老天爺歡喜,也會給大郎好運呢!我給你把席子用溫水擦一擦,一會兒你好好歇個午晌?!?/br> 沈沅看著楊寄殷勤為她忙碌的背影,腦子中亂麻似的,一時是哥哥沈山的影子,一時又是傷心不舍的父母,一時……不知怎么的,又是她和楊寄初識的場境。似乎是自己的心都想著寬慰自己,使自己不往牛角尖里鉆,她眼前竟然會有她和楊寄第一面時的畫面。 楊寄的父親楊正元原是秣陵縣的功曹,芝麻綠豆大的小官,不過畢竟是拿俸祿米的,尋常里巷的人瞧著,也覺著天上人一般。這位見人總客客氣氣的楊功曹,那一回帶著幾員小吏前來登稅??匆妶A圓臉蛋圓圓眼睛的沈沅,覺得煞是可愛。他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頂心,笑呵呵問沈以良:“女郎幾歲了?” 沈以良躬身笑道:“四歲了。兩個小子,只這一個閨女?!?/br> 楊正元嘆道:“世人都盼生子,哪曉得最貼心的卻還是這樣的女兒家。我那個皮小子,恨得天天想打——”他扭頭看看,對牛車后頭喝道:“阿末,又在玩樗蒱!還不出來!” 沈沅轉臉便看到眉目俊朗的小兒郎,笑容燦爛,他也不過及到人腰間的高度,卻在沈沅面前裝相拿大:“你會玩樗蒱么?” 沈沅一點都不怕他的樣子,一揚脖子道:“我才不愛玩!” 楊寄反而討好地湊上去:“那是你不會玩。你看我,已經練到要什么色兒就是什么色兒,你信不信?” 小孩子容易玩到一起去,很快兩顆小腦袋便湊到了一塊兒,兩張臉花貓似的黑一塊白一塊,旁邊的人瞧了笑得打跌,嚷嚷著:“哪里來的小郎君和小新婦!”兩個小人兒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抬頭傻乎乎地瞧一瞧,又繼續低頭玩他們的把戲。 拿三斗米俸祿的楊正元,不久后暴病身亡。他的妻子咬著牙沒肯改嫁,可小吏門戶家無余糧,生活折磨得她一身病痛,在楊寄十歲時含恨西去,最后用顫抖的手把兒子托付給了自己不成器的弟弟。 沈沅抬頭偷眼打量正跪在竹床上為她揩抹席子的楊寄。他命苦,也沾染了一身壞習性,可是人不壞,對自己尤其好,每每見他,他過得再差勁也都是笑呵呵的模樣,叫人的心情陡然也會生出愉悅的陽光來。沈沅頓時覺得那陽光仿佛也照在了她的頭上,驅散了她心中的擔憂和畏懼,使她頓時生發出原就存在的那種伉爽豪邁來。她對楊寄道:“別忙了,我不睡,一會兒去陪陪阿父阿母,開解開解他們?!?/br> 楊寄詫異地回頭,發現沈沅已經幾步到了他身后,他還沒反應過來,沈沅圓潤的胳膊已經輕輕摟住他的腰,很快又放開了,帶淚的眼睫毛隨著眼瞼的弧度彎了彎。楊寄覺得被這美好鋪天蓋地地涌過來裹住,自己連呼吸都透不過來了,看著沈沅出門,竟然連句什么話都忘了說。 外面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秣陵。秣陵征召的二千男兒,全數上了西北邊的江陵要塞,抵抗叛亂軍的一支——江陵王。人言鑿鑿,都說這個江陵王嬌生慣養,原是先帝最不成器的兒子,必然會輸給當今圣上的。沒料到不過兩個月,形勢翻轉,江陵王一路狂飆直進,大破帶領秣陵兵馬的將領,與潁川王在宣城會師,而建德王則在南方吳越之地包抄過來,京都建鄴立刻呈現出掎角之勢。 秣陵縣城還沒來得及抵抗一下,守城的就已經打開城門乖乖投降。這倒也好,省卻了多少麻煩事不說,老百姓就驚惶了三五天,一切日子便照舊了。大家沒法夸守城的將領投降投得好,卻可以夸建德王帶的是一支仁義之師,所以所向披靡嘛! 建德王的大軍直接進駐秣陵,與京都建鄴不過隔了兩道城郭、百里農田——但凡過了長江,沒有了天塹阻隔,攻打城池只是需要些時間而已。帝京里的新皇帝如何惶惶不安,如何預備與鬩墻的兄弟直接開打,如何準備做亡命亡國的君主……此刻也不過是做了秣陵的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八卦起來格外覺得有趣。 “原來,這京里的皇帝本就是陰謀詭計才坐上了皇位!”茶館里,吹水的茶客吹得正歡,“他母親是御前的庾貴妃,舅舅是朝中尚書令庾含章。庾氏桓氏這兩大世家,你們懂的,面和心不合,笑里藏刀、背后捅刀,那是不一而足??!” “是???”聽的人都呆了,圍坐一圈,伸長脖子跟抻著的烤鴨似的,“那么,是什么陰謀詭計呢?” 吹水的那位愈發得意忘形:“宮闈秘事,我可是聽我們家親戚說的:說那庾貴妃一直得先帝寵愛,便在先帝面前讒害太子。你們可曉得,太子的娘——先帝的皇后——姓的是桓!桓家任的是中書令,那是把持朝政的位置!太子被廢后莫名其妙死了,桓皇后當了幾天沒實權的太后,據說就被庾太后毒死了!這建德王,就是桓太后另一個親生兒子,他能服氣?!……” “是??!這怎么能服氣!”周圍一片嚷嚷,“親娘??!親兄??!不能就這么算了??!小家子里也要找庶兄打一架才算完??!” 正說得口沫橫飛,入港之時,茶館的掌柜不則聲地過來,陪了一笑,手指了指柱子上的條子“莫談國事”。大家噤了聲,可是彼此間還是互相使著眼色,眉毛挑一下,仿佛都有無窮的意思在里頭。 “嘿!”突然,誰叫了一聲,指了指窗外。 大家伙兒奔過去一看,縣城里最寬的通衢道上,遠遠地逶迤過來一群人。近了些便能看清楚,五色旌旗飄揚,為首的人穿一身金銅色的明光鎧,頭盔上的白纓和身上的白色斗篷顯得格外凌厲。他和他胯_下那匹雪白的馬一樣,半昂著頭,肅殺的表情不用細看都能感覺出來。 “建德王!”識字的指著最前面那面黑色旗子,一字一頓又念了一遍,“建——德——王!” 建德王皇甫道知今日從大道上招搖而過,惹得道路兩旁觀者如堵。他似乎也有刻意的成分,三軍縞素,為的是體現他建德王的孝和仁,有了這樣響亮的名號,將來攻破建鄴,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 楊寄、沈沅和沈家人也在道路旁候著,因為沈山著人遞了張條子到家,說他倒戈了,追隨了江陵王的部曲,還立了功,這回江陵王和建德王在秣陵會師,他也可以抽點時間回家看看。 “看!我大兄!”沈沅眼睛最尖,也最激動。她搖了搖楊寄的胳膊,又捅了捅沈嶺,見他們倆還是睜眼瞎一樣傻傻找不到人,便干脆半個身子躍起來,邊用力揮著手邊大聲喊:“大兄!山子!大郎!……”胡喊一氣,只為那聲兒被沈山聽見了,好回頭一顧,其他人也便于發現。 這樣一個活潑潑的圓眼睛姑娘,聲音脆得跟銀子打制的鈴鐺似的,白色駿馬上的建德王皇甫道知,把沉沉而冷冷的目光掃了過去。 可嘆跟在隨侍軍卒里的沈山沒有瞧見自己激動萬分的meimei,皇甫道知卻瞧見了…… ☆、第7章 榮光 決戰在即,但仁德著稱的建德王,還是準許士兵們休沐一日。沈山回到家中,氣度昂揚,儼然不同了。他先拍了拍飛撲過來的幼弟沈岳的腦袋,又好好地和不則聲守在一旁的妻子眉目傳情了一會兒,格外看了看她鼓起的肚子。最后是走進正堂,給父母跪下好好磕了兩個頭。 “出息了!大郎出息了!” 沈山腆著那大肚皮,有些害臊似的:“沒有,區區參軍罷了,末品的小武官?!庇痔貫楹偷艿苌驇X道謝:“你果然神機妙算!皇帝那支隊伍,稀爛得跟狗屎似的!每次士兵們上陣還得用鞭子抽,握把刀我都唯恐他們砍傷了自己——也怪不得他們,有些就是莊稼地里的泥腳桿子,有的是店鋪里的小伙計,刀槍劍戟摸都沒摸過,還上陣打仗?” 他搖了搖頭,仿佛也有些心有余悸:“后來,前面的隊伍十人九死,不得已把我們伙夫也送到城墻邊充數。那豆腐渣一般的城墻,不碰它還直掉渣渣,若是挨上些沖車和拋車的襲擊,三五下就爛了。果然氣數已盡了。我后來偷偷開了城門,把江陵王的隊伍放進宣城,才僥幸不死,還算立功——其他秣陵子弟,都被筑了京觀(1)了……” 說完這些,沈山臉上涌起難言的愧悔,午餐時,飯和rou都沒怎么動,唯獨新釀的米酒,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到自己神志不清,淚流滿面為止。 爛醉如泥的沈山被扶到自己房里休息了,媳婦張氏自然也陪了去,一臉的歡樂。沈以良看了看眉目凝重的沈嶺、楊寄和沈沅,說:“他經歷了什么,我們想著都覺得可怕,何況他這個親眼看見的?不過,也算苦盡甘來。我看這個陣仗,建鄴八成是保不住,而這個建德王瞧著有風度,說不定要當皇帝。咱們家大郎,不求有功,但至少將來能平平安安過日子了。和別家兒郎比一比,也是好的?!?/br> 沈嶺卻道:“大兄雖跟著阿父殺豬殺了好些年,心還是太善?!?/br> 沈以良斥道:“心善不好么?” “心善好的?!鄙驇X停了停說,“不過在戰場上不好。他最好趕緊抽身而退?!?/br> 沈以良罵了二兒子幾句“胡說八道”,沈嶺一臉無奈地見父親拂袖而去了,才嘆道:“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果然,第二日沈山起身,在堂屋的小凳上一個人怔怔地坐了半天,他母親沈魯氏試探著問:“要么,就別去了?”沈山才陪笑道:“阿母什么話!我如今好容易也有了個官職,家里祖上哪輩有過?我哪能這么自暴自棄?將來,封贈父母,封妻蔭子,倒也未必是做夢呢!”起身撣了撣袍子上根本看不見的塵沙,笑道:“我走了!我們軍歌里唱的:‘男兒何不帶吳鉤,若個書生萬戶侯’,我心壯膽也壯呢……阿母放心就是!” 建德王和其他三王合圍建鄴,皇帝仗著城池大、城墻高,硬是困守了一個月,結果,內里三省自相倒戈,他的親叔叔奔逃出城迎接建德王大軍。餓瘦了的建鄴老百姓,早就聽說了建德王在秣陵的孝順仁義,只恨自己時運不濟,沒有生在秣陵這樣的風水寶地,活生生在建鄴陪著無道的昏君吃苦受罪。 據傳建德王披著鎧甲,見了從容不迫的重臣庾氏、桓氏之后,彼此是客客氣氣一番謙讓。庾氏見機,自劾教養家中女郎大有過失,自劾得及時,且明眼人也知道他們兩家盤根錯節掌握著國家的權柄,不是輕易動得的。建德王果然也確實夠意思,斬殺那位坐在寶座上的“無道的元兇”一家之后,只賜死了庾貴妃一人。對庾氏、桓氏請他君臨天下的上表再三辭讓,最后,立了先太子的兒子皇甫亨為嗣皇帝,自己不過擔了大將軍、尚書令二職而已。 朝廷中風云變幻,老百姓其實只想平平常常過自己的小日子。一場大仗之后,雖也傷元氣,但好在秣陵“識時務者為俊杰”,除了死掉了不少征召入伍的男丁,別無損失。轉眼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百姓也準聽戲、嫁娶、奏樂了。 媒婆又一次登了沈家的門,撥弄著指甲冷冷淡淡說:“事急從權,你們也夠機靈的。如今算是換了庚帖,接下來按六禮的步驟,男方也該下定了。你們女家尊貴,先開口便是,駱家是一定要奉承的?!?/br> 沈以良聽著她哼哼唧唧不耐煩的聲音,滿臉笑出花兒來,搓搓手道:“我就阿圓這一個女兒,又不是賣女兒,哪里會在聘禮上挑三揀四?若是男家客氣,容我先說,我說,也就是尋常的聘禮,十五匹絹,再加些首飾、茶酒什么的就好了?!?/br> 恰巧楊寄進門問事兒,聽得心里一“咯噔”。他倒也有肚才,笑嘻嘻先岔話眼兒:“師傅,我今日在后頭學殺豬,為什么一刀子下去,豬還哼哼半天?”邊說,便瞟了一眼媒婆的臉。 沈山去京里當小軍官了,家里的屠宰事業總要有傳人。沈以良見沈嶺這個不爭氣的整天就知道捧著破書在看,絲毫沒有心思學習殺豬的技巧——而且,他那身量,大約老天爺也不肯賞這碗飯吃——只好把自己的訣竅,傳授給了算是學徒的楊寄。 沈以良完全沒有聽出楊寄的話外之意,倒是悉心教導著:“這一刀下去,正好割斷喉管,豬就哼哼不出了;若是刀下偏了,豬雖然流血,卻不會死,自然要掙扎一陣。這個位置要緊,回頭我親自指點給你瞧?!?/br> 楊寄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瞥瞥媒婆,又上前對沈以良說:“師傅。咱阿圓現在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女郎了!她現在可是左衛參軍的妹子!當年普通人家嫁女的老行情,師傅就不怕委屈了咱阿圓?” 沈以良最怕委屈女兒,一聽這話真犯了躊躇,看看媒婆不好意思地說:“也是哦!要么,你和駱家說說,加五匹絹?” 楊寄撇嘴道:“師傅,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咱阿圓委屈得哭呢!說臨時拉來的郎君,已經夠丟了面子,如今成了官宦人家的女郎,竟也和東街賣豆腐家的女兒一樣賤賣了,情何以堪?” “這話是阿圓說的?”沈以良狐疑地看著楊寄。 楊寄面不改色心不跳,說:“那是自然?!彼肓讼?,猶覺得這話還不夠勁,又加了一句:“本來就委屈死了!駱駿飛跟猴子似的長相,怎么配得上我們家阿圓?” 沈以良現在心思從容了,也開始琢磨了,當時覺得駱駿飛千好萬好,還肯娶自家這個沒人要的丫頭,已經是格外給臉了;現在自己兒子成了武官,自家的女兒又美又嬌又能干,駱駿飛真是其貌不揚配不上。他雖然還沒起悔婚的念頭,但覺著能為女兒多爭一分,也是自己家的面子,更是女兒以后嫁過去的面子!因而也點點頭說:“說得也是。昨日我媳婦送回娘家的歸寧禮,我也叫比以往多了三成呢!” 媒婆氣哼哼道:“我吃你們兩家的茶(3),真是煩難得緊!我去說說看,但若是人家不肯了,你也別怪我耽誤你們家阿圓!”扭著磨盤大的屁股走了。 沈以良此刻神清氣爽,做什么事都格外來勁,扭頭對楊寄道:“走,看看你殺的豬出了什么問題?!?/br> 后院放倒著一頭死豬,已然斷氣了。沈以良繞著死豬轉了三四圈,又仔細看了看豬脖子上的口子,疑惑地說:“位置挺好啊,一刀斷喉,深度也恰好?!彼ь^打量了打量楊寄:“小子,還挺利落!今兒市口生意好,明兒估計一頭豬還是不夠買。這樣,你再殺一頭,我親自掌掌眼,替你瞧著?!?/br> “哎!”楊寄一派歡欣鼓舞的神色,拉過來一頭小公豬,頃刻間又放倒了。沈以良深為滿意,點點頭說:“力氣大,手上穩,動作快,時機準。你是個學屠宰的好材料!若是小三子和二郎似的,將來吃不了這碗飯……”他犯了躊躇。楊寄卻很見機,笑道:“三郎是您的正嫡兒子,我自然生四條腿也攆不上。若是師傅瞧著我靠譜,我倒愿意多干些時候,報答師傅當時賞口飯吃的恩典!” 沈以良是個實在人,小小馬屁一拍,就把他給感動了,拍拍楊寄的肩膀說:“你呀,要是當年你阿父沒死,或者,要是沒跟著你那個不靠譜的舅舅……這么聰明個孩子,哪至于被賭博糟蹋了呢?來,我再教教你,殺豬還有些要注意的地方?!?/br> 楊寄聽得仔細認真,時不時還問上兩句。但是最后一句問壞了,一下子讓沈以良黑了臉:“師傅,你說豬的要害是這么幾處,人呢?” 沈以良嫌惡地看了看他,拂袖道:“豬是豬,人是人。雖說同樣是咽喉、心臟能夠斃命,但是,能放一塊兒說么?真是!” 楊寄吐了吐舌頭,想再湊個殷勤,沈以良卻不大愿意搭理他了,冷冰冰丟下一句:“還有,阿圓馬上要下定了,那時候,就是人家的人了,你不許像以前那樣,和她走得那么近。做人,要知道個瓜田李下!” 楊寄嘴角的笑容,隨著他下唇的抽搐,幾下就抽掉了。 ☆、第8章 誘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