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孽障！”方桂枝當場就罵道，“你說！你給你哥惹了什么事？！”

    阮婉清楚地記得，她懷中的余巧巧聽到這句話時，渾身驟然一僵，緊接著，原本還因為發燒而變得微燙的身體不可避免地涼了下來，就好像整個人由內而外地涼透了。

    “我和你爸辛辛苦苦賺錢送你讀書！你就這么給我們惹麻煩？看我今天不……”怒極的方桂枝沖上來就想把余巧巧從阮婉的懷里撕扯開來。

    她下手極重，阮婉身上都被抓出了好幾條清晰可見、很多天后才消的血痕。

    好在出去給余巧巧買退燒藥的宋婷及時趕回來，一把將方桂枝給推開了。

    這么一番鬧騰之下，不光是這個寢室，隔壁寢室也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與此同時，余巧巧原本就緊繃到了極點的神經終于斷裂，她緊閉著雙眸，雙手捂著耳朵大聲尖叫了起來，胡亂地喊著“不要看我！”之類的話語，整個人的情緒都激動到了極點。她劇烈地掙扎著，好像一位被擱淺在了岸上的魚，越是絕望地蹦跳，就離生越遠，離死越近。

    阮婉不可能就這么讓她衣著單薄地跑出去，只能扯起被子用力地將她包裹住，一邊裹一邊低聲說“沒事了，沒事了，沒人能看見你”，也不知是因為她的安慰，還是因為暫時隔絕了外界一切事物的被子給了這可憐的姑娘安全感，余巧巧總算是暫且鎮定了下來。

    只是……

    依舊在一刻不停地瑟瑟發抖。

    阮婉抬起頭，看著正像烏眼雞一樣等著方桂枝的宋婷，低聲說“婷婷，你過來陪陪巧巧”，待宋婷走過來，她才站起身，對方桂枝說：“阿姨，我們談談吧?！?/br>
    “我們……”

    在方桂枝說出更多話之前，阮婉臉色一沉，以不容拒絕的態度說：“我覺得，我們需要談一談?！彼@種姿態，是學自外婆——當老人家這么做時，氣勢自生，很少有人能夠拒絕她的要求。事實證明，她也總算是學到了一點皮毛，至少，壓制方桂枝是絕對夠了。

    兩人一談之下，阮婉心中頓時而生一種荒唐可笑之感。

    方桂枝為什么會來找女兒的麻煩？

    理由很簡單。

    今天凌晨時余峰給家里打了個電話，也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心理打的這個電話，總是他在電話里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說了一堆“巧巧肯定會怪我的，媽你幫我勸勸她，不然我就只有不讀書出去打工”之類的話。這話若是被正常人聽到，只會想余峰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meimei的事，否則為什么人家會怪她；可落在方桂枝這種明顯心偏的母親耳中，就是余巧巧做了什么事，給她哥惹了麻煩。

    所以方桂枝大清早就趕到了余巧巧的學校里，一打聽才知道女兒徹夜不歸，頓時大怒。她知道女兒和阮婉她們熟悉，于是又跑來“抓人”，結果，就有了早上這一幕。

    阮婉在了解到她這奇葩的思維后，除了覺得荒唐可笑外，還覺得憤怒。

    極其極其的憤怒。

    怒火是把雙刃劍，灼傷自己的同時，也必然要傷害他人。

    不過阮婉壓根不在乎方桂枝，所以她很是直接地把昨晚自己看到的事情和自己的推測說了出來，看著方桂枝越變越白的臉色，她的心中沒有絲毫快意，有的只是沉沉的悲哀。

    因為……

    方桂枝在聽了這些后，所做的第一句話居然是——

    “婉婉，我先去給你方叔打個電話，巧巧就麻煩你先照顧了?！?/br>
    說完，她轉身匆忙離開。

    阮婉注視著方桂枝的背影，目光冷到了極點。

    夫妻倆一同來縣里，方桂枝來找余巧巧，那么余國強自然是去找余峰了。在聽說女兒可能被傷害后，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憤怒不是去安慰女兒，而是問問兒子那邊怎么樣了，她也真是……

    干、得、出、來！

    因為家庭原因，阮婉內心中，其實一直很羨慕有著完整家庭的人，比如說宋婷。她也偶爾會想，如果父親沒有早逝，那么她的家庭現在是不是也會很圓滿。誠然，她覺得有外婆就夠了，但這種想法，也依舊還是會存在。但此時此刻，她卻覺得，有這樣的父母，倒不如沒有。

    這父母兒子三人的談話阮婉并不清楚，不過最后的結果是——余峰依舊在愉快地讀著書混著日子，余家發了一筆小財。

    澤水鎮是小地方，但也正因為小，家家戶戶都沒有什么秘密。

    再加上余家人原本也就不是什么特別收斂的性子，這件事自然而然也就被人知道了。至于他們家發財的原因……鎮上好事之人都笑稱為“賣女兒”。沒錯，在這樣的年代，余家父母居然枉顧女兒意愿地和安家結了親，而這筆錢，與聘金無關，也就是說，將來若是余巧巧和安小龍結婚，他們還能再得到一筆錢。

    對于這件事，余家父母很滿意，安家很有錢，安小龍雖然看來沒什么出息也有點混，但他們家就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將來什么都是他的，而且他哪怕再不濟，將來也能繼承網吧嘛。

    余峰很滿意，他原本以為自己真的要跑了，結果居然峰回路轉。這下子，不僅安小龍和他關系更鐵，安小龍的父親——安伯伯還說等他們家網吧的分店開張后，請他去幫忙打理。

    安小龍的父親很滿意，他知道自家兒子是個什么性子，也不指望他將來能找到什么特別好的兒媳婦，踏實能生就行了。不得不說，余巧巧真心在他預料之外，算得上是一個驚喜，為此，他樂意多出點錢。更別提，兒媳婦質量上去了，將來孫子質量肯定也能上去嘛。

    至于安小龍，他是最滿意最高興的一個，有著這層關系，余巧巧從此以后就算是真地落入了他的手里，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他們這群人喜滋滋地在酒店里聚餐，在桌上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共同展望著美好的未來，仿若他們就是世界之王。卻一不小心就忘記了，或者說壓根就沒打算在意，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血淚之上。

    什么？

    余巧巧個人的意見。

    這重要嗎？

    作為一個工具，一個換錢的工具，一個玩樂的工具，一個生子的工具，她有必要有意見嗎？有資格有意見嗎？

    沒有。

    他們不需要她有。

    也不許她有。

    宋婷聽說這件事時，整個人都氣炸了，如果不是阮婉攔著，她cao起一塊板磚就要沖進余家打人了。而阮婉攔著她，也并不是因為她覺得余家人不該打，而是覺得這不是解決事情的根本之道。更別提，就算真要揍余家人，也不該是宋婷親自上，這只會臟了她的手。

    事實上，宋婷的暴躁也是有理由的——自從那天，余巧巧跟著方桂枝走后，就和她們失去了聯系——當時宋婷和阮婉是攔著的，但方桂枝越鬧越大，死活要把她帶回去，連學校的領導都出面了。最后，幾乎已經失魂落魄的余巧巧主動跟著母親一起回去。雖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依舊是個很好的朋友，依舊不想……再給阮婉和宋婷添麻煩。

    讓阮婉焦心的是，之后方桂枝并沒有把余巧巧帶回鎮上，打電話去問也只得到了“她正在住院”的答復，問多了對方更是索性關了機。

    就在她們倆幾乎要去安家找人時，就得到了這樣的消息。

    誰能相信呢？

    余巧巧會愿意輟學，和安小龍訂婚。

    所以，宋婷和阮婉一起請假回到了鎮上回到了余家，也見到了總算被帶回來的余巧巧?？吹贸?，余家人并不是很歡迎她們倆，甚至不肯讓她們和余巧巧單獨說話，以“巧巧身體還沒恢復”為由，只肯讓她們三人在院子里說上幾句話。

    諷刺性的是，那天余巧巧盤著頭，穿了一件大紅色的裙子——她原本就不適合這種太過艷麗的顏色，更別提，眼下這衣著反倒將她的臉色襯地更白了，幾乎不似活人。

    這裙子看來價值不菲，風格也很是成熟，好像這樣就能活生生地將一個少女轉變為一個“已經可以結婚嫁人”的成年女子。

    除此之外，余巧巧還戴著本地訂婚結婚時常用的“金三樣”，那看來沉甸甸的金耳環金項鏈和金戒指，好像一條條金色的鎖鏈鐐銬，將她的整個人生都一并束縛。

    從今往后，她再不是一個羞澀少女，而是一只待宰羔羊。

    ——————

    阮婉至今都記得，當時的她于一秒鐘失語了——不是不想說什么，而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宋婷，也是一樣。

    短暫的沉默后，是余巧巧，最先開口說話的，她說——

    “你們是在祝賀我的？”

    說話間，她向她們露出了一個蒼白又沒有任何喜意的笑容。

    “巧巧……”宋婷下意識就后退了半步，嘴唇張張合合，最后只說出一句，“你這是……”

    “我和安小龍訂婚了?！?/br>
    “那……你……”

    宋婷是真懵了，在她的想象里，自己的朋友余巧巧現在應該正經受著不得了的痛苦折磨！但是！她真的沒想到，現實居然是這樣的。又或者說，為什么會是這樣？她不是壞心眼地希望自己的朋友過得不好，而是……而是……

    “我什么？”

    “你……你還去學校嗎？”

    余巧巧聽到這話，臉色更蒼白了些許，卻輕描淡寫地回答說：“不去了?！?/br>
    “為什么不去？我們不是說好了，要……”

    哪怕沒能就讀同一所高中，也要讀同一所大學的嗎？哪怕不是同一所大學，至少也要在一個城市??！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安小龍的爸爸說，我只要懂得打理賬務就夠了，也不需要學太多東西?！?/br>
    “……”

    阮婉注意到，余巧巧說這話時，原本正緊張無比地在一旁看著的余父余母連連點頭，露出了由衷的欣慰之色。

    她也沒有忽視，余巧巧說這話時，袖擺下的手一點點握緊。

    她幾乎立即就明白了，余巧巧她想做什么，心中又是驚訝，又是悲哀，又是……難以言喻的酸楚。只是，既然她下定了決心，她也不會阻攔。而且，這是余家人和安家人欠她的，必須還！

    所以，阮婉拉住了宋婷，沒有讓她再說些什么。

    她只是很認真地對余巧巧說：“巧巧，你要記得，不管什么時候，我和宋婷都是你的朋友，都是可以信任的?！彼疽詾橛嗲汕蓵肱?，或者想反抗，卻沒成想，這姑娘最后下定的決心比她所想的還要……大。阮婉其實并不希望她這樣做，只是，別看余巧巧性情看來柔弱，其實內在自有一種執拗，真下定了決心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更別提，她眼下好像將自己準備做的事當成了一個合理的發泄口——若是不讓她發泄，她可能真的會發瘋。所以，阮婉只能告訴她——

    【無論你最后做出怎樣的選擇，只要你需要，我們都會站在你這邊?！?/br>
    余巧巧聽了這話，原本如死水無波的眼神終于有了波動，泛起了幾點晶瑩。

    之后，阮婉和宋婷一起離開了。不明所以的宋婷心中很是憤憤不平，阮婉怕她真做出什么傻事，于是把自己的猜測略微和她說了幾句。雖然是沒有根據的話語，但好在宋婷從來就極信任她，居然沒有一絲懷疑地就信了。

    而事實上，阮婉其實也并沒有猜錯。她也做好了幫余巧巧做些什么的準備，卻沒成想，這姑娘是打定了注意要自己來，也做得相當之……“成功”。

    之后事情的發展，真的是出乎了很多人意料之外。

    余家在余巧巧訂婚后，理所當然地抱上了安家的大腿，開始商量著也要在鎮上再開個網吧，和之前那家搶生意。當然，本錢肯定是由“親家”提供。

    據說這事是由余巧巧提出的，她這提議才一出來，就獲得了余家父母的大力贊揚，在他們看來，能得到的利益是越多越好。而且，現金再好，哪有能長遠生錢的網吧好呢！只是，安家也不是冤大頭，現在只是訂婚而已，人姑娘還沒進門呢，就這么大手大腳地要錢算個怎么回事！

    兩家人一扯皮，最后決定合作。

    余家出資金，安家出電腦，收益對半分。

    又因為余家一時之間掏不出這么多錢，所以這筆錢是向安家借的，也打了借條。

    安家剛開了第二家網吧，原本資金上就有點捉襟見肘，再這么一掏錢一購置電腦，幾乎是沒有一點流動資金了?？删驮诖藭r，安小龍又做出了不靠譜的事，他把購置電腦的錢給輸了。

    一夜輸光，一點不剩。

    除此之外，還欠下了一筆。

    安小龍的父親安大力乎要吐了血，可問題是，買電腦的合同已經簽下，根本不能反悔！

    他有心想暫緩合辦網吧這事情吧，結果余家那邊借過去的錢也花的差不多了——房子租好了，粗裝修搞定，就差拉網線了。事情已成定局，想回也回不了頭。

    安大力本身做人就不怎么樣，狐朋狗友不少，討厭他的更不少，真遇到事，樂意借錢給他的一個都沒有，反倒等著看他倒霉的人多的是。無奈之下，他只能把自己在縣里開的第二家網吧給盤了出去，還被人抓住機會砍了狠價。拿回來的這筆錢，他一半幫兒子還了賭債，另一半付了電腦的尾款。

    不過，安大力也不肯輕易吃這個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買來的新電腦用在了自己的網吧里。至于兩家合資的網吧，就用他淘汰下的那些。余家雖然對這事有點不滿，不過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只能暗自腹誹，也不好再說些什么。

    眼看著一切似乎好轉了，結果，安小龍又惹事了。

    這一次，他惹的麻煩有點大，直接被人上門砸了網吧?？蓱z那剛剛才裝好的若干臺新電腦啊，就這么被砸了個稀巴爛。屋漏偏逢連夜雨，運送舊電腦去余家的車子，也偏偏在這時候出了車禍，翻進了路邊的河里，開車的安小龍更是直接進了醫院。

    安大力得知消息后，氣急攻心之下，當場就暈厥了過去。

    才一醒來，他開始咒罵余巧巧“就是個喪門星！”，在他看來，他們家原本要多順有多順，結果，才一訂婚，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就接連出現，這是什么？標準的八字不合??！其實從余巧巧那丫頭提出他們家也要開網吧后，他就開始看這姑娘不順眼了，漂亮聰明是好處，但如果只會往家里扒拉錢，就是有反骨！不適合娶回家！可是他兒子那個不爭氣的東西，就像是被迷了魂一樣，死活就是要這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