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夜很深了,太子,該睡覺覺了?!睂m人為荀歡掖好了絨被,打了個哈欠,跪坐在搖籃前守夜。 荀歡將小小的腦袋縮進被子里,什么都不愿思索。 她跨越千年來到這里,只是為了完成老爹安排的任務,賺到那幾千萬。其余的,都與她無關。 接下來的幾日,裴淵像是憑空蒸發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在東宮殿中。荀歡受制于弱小的身體,連出殿去探探口風的本領都沒有,那些宮人也沒有再提起裴淵,他如今的狀況就是一片空白。 難道秦徽真的罷免了他太子太傅的官位?她這么輕而易舉就把jian臣裴淵打敗了?每日被此類問題困擾不得求解的荀歡,愈發覺得搖籃里半尺見方的生活索然無趣。 “陛下駕到——”高亢的一聲傳喚,將荀歡的思緒抽回。 這幾天裴淵不在,秦徽竟親力親為擔上了太子太傅的任務,親自教授太子如何“做人”。大抵是周歲禮那晚太子的表現嚇壞了秦徽,秦徽認為江山若想后繼有人,必須先肅正太子身上的歪風邪氣。 然而秦徽的說教十分枯燥,聲音又老成,較之年輕貌美的裴淵差之千里,秦徽每每開口,不出半柱香,荀歡必會睡著。 今日卻成了例外。 因為今日的說教才剛剛開始,殿外頭就有大臣焦急求見。秦徽也懶得挪動地方,便依舊抱著荀歡,直接召此人進東宮殿回稟。 “臣蘇衍拜見陛下?!?/br> “愛卿,何事請奏?” “啟稟陛下,夷胡國已經歸還裴疏大人與裴濟將軍的靈柩,此刻正由裴淵運送回都,擇日安葬?!?/br> 裴淵?聽到最關心處,荀歡原本緊瞇的雙眼倏然睜開。 喲!這是誰!顏值頗高??!原本對裴淵的關心瞬間化為對眼前之人的驚嘆。連她自己也不免自嘲,荀歡呀,你也就這點本事了。 “朕知道了。著五百兩黃金,賜予裴家吧?!鼻鼗障ё秩缃?,不再多言,又命蘇衍退下。 荀歡依依不舍地目送此人退下,心中吶喊,有緣再見??! 少頃,她聽見秦徽幽嘆了一聲,便疑惑著抬起頭。秦徽見太子瞅他,殿中并無旁人,便道,“兒啊,你長大后就會明白,為臣易,為君難?!?/br> 面對秦徽的苦口婆心,荀歡裝作一副很受用的樣子,心中卻想,為臣哪里就容易了?臣若負君,臣死;君若負臣,臣亦是死。天底下忠君而得善終者,又有幾人? 不過話說回來,聽方才那人的意思,這幾天裴淵并沒有受罰,而是去幫人打理喪事了??礃幼?,秦徽也并沒有繼續責罰裴淵的意思,想必過幾日裴淵忙完了,還是會回到東宮殿陪她的。 想到這里,她的嘴角噙了一絲笑意,而且差點就咯咯出來了。 果然如她所料,四日后,裴淵就再度回到東宮殿。 遠遠望去,他比之前瘦削了不少,荀歡趴在搖籃邊上,眨著眼睛望著裴淵。待他走近了,她更發現他神色寡淡,好似沉浸在蜿蜒無邊的悲傷中,她心底不免愀然。 如果這時她能說話該有多好,她其實很想跟他道個歉,再問問他這幾日可好。 裴淵依例將太子抱起來,坐在書案邊,準備為其誦讀。荀歡明顯感受到他的冷淡,她有些怏怏不樂,難道他就那么記恨那晚的事情?再怎么講,孩童無忌,他怎么能怪罪一個連牙都沒有的孩子呢? 荀歡不想聽書,一個勁兒的往裴淵懷里使勁,想讓他好好抱她。 太子這番動作,又讓裴淵想到那晚的尷尬,“太子殿下,您再這樣就是折煞微臣了?!?/br> 荀歡不聽,依舊用力往裴淵懷里鉆。 “好了好了,臣知道,太子殿下是后悔了是么。微臣從未怪罪殿下,殿下寬心,好了嗎?” 裴淵捧起太子,本是想哄哄太子,沒想到太子聽了他這句話后,不知中了什么邪,竟嚎啕大哭起來。 荀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當她迎上裴淵溫情脈脈的目光,就像是看見了隔世的戀人一般,嚎啕地止不住。一股莫名的熱血也在她的幼小身子里翻涌,她控制不了,只能邊哭邊大喊: “麻——麻——” “殿下?”裴淵大驚,猛地起身,“你剛剛說了什么?” 荀歡也愣住,瞪圓了眼睛,剛剛,好像是喊出了什么不該喊的……麻麻……可她心底想喊的明明是裴淵的名字?。?! 裴淵料定自己不會聽錯,連忙傳喚外頭的宮人,“快!去稟告圣上,太子說話了!” 一溜宮人喜出望外,都顧不得東宮殿的差事了,擠破頭搶著去秦徽那里通報等賞。 秦徽得知后,火速趕來了東宮殿。 甫一進門,竟聽得他說,“朕陪了太子這么多天,也不見他吭一聲。怎么朕今兒沒來,他就開口說話了!” 見皇帝進來,裴淵等人連忙跪下,“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有什么好喜的?”秦徽一揮袖子,雖然嘴上微笑不減,口中卻道,“朕當年八個月就會說話了!” 這是什么爹,連何時說話都要跟兒子比?一國之主的氣度呢?荀歡瞥了一眼秦徽,心道,難怪裴淵未來能興風作亂,天亡你東秦! 秦徽從裴淵手中奪過太子,命令起來,“說話?!?/br> 荀歡不語,也不瞅著秦徽,緩緩閉上眼睛。 “說話啊?!鼻鼗諞]了耐性,忍不住晃了晃太子。 “請陛下不要cao之過急,太子尚小,只能偶然蹦出一兩個字兒來。臣會繼續留意引導?!迸釡Y生怕秦徽手一哆嗦就摔了太子,一直伸著雙手準備接應。 “也罷。周歲說話也是好事,說明太子不是傻子。東宮殿宮人都去內造府領賞吧?!鼻鼗諏⑻舆€給裴淵,又道,“愛卿,這幾日你守靈想必是徹夜未睡,今日就早些回府,不必陪著阿翊了?!?/br> “陪伴太子是微臣分內之事,不敢怠慢?!?/br> 秦徽非常滿意,拍了拍裴淵的肩膀,大步離去。 秦徽剛走不久,就只聽得一聲,“皇后駕到——” 悠長的通報著實讓荀歡提起了興趣。自她穿越到現在,她只與那位年紀輕輕的皇后見過一次面,就連皇后跟太子秦翊的關系,她都沒有捋順。 裴淵放下太子,恭敬朝著皇后行禮。 皇后腳步匆匆進了東宮殿,一臉喜氣,“本宮聽聞太子說話了,可是真的?” 裴淵不敢怠慢,依舊彬彬答道,“太子殿下確實說話了,只是方才陛下過來,殿下又不出聲了?!?/br> “也難怪,這才剛會說話,也不能指望著翊兒連珠炮似的?!闭f著,皇后走到搖籃前,朝著里面的太子瞅過去,笑意連連。 終于來了個明白人,荀歡暗想,對皇后頗有好感。她咧開小嘴,對皇后報以微笑。 “你瞧,翊兒笑了。他聽懂了?!被屎笠粫r喜歡,伸手就抱起了太子。 “有時候,微臣也覺得太子其實心里什么都懂,然而有時候這種念頭又會煙消云散?!迸釡Y也望著太子,淡淡笑道。 皇后掩面笑了,“本宮知道你的意思,周歲禮那晚翊兒實在是讓你難堪了?!?/br> “不不?!迸釡Y連忙解釋,“微臣渺小,太子殿下無論如何對待微臣,都不足掛齒?!?/br> 喲,荀歡心底暗諷,敢情裴淵你真是這么想的?還是在貌美如花的皇后面前,嘴巴抹了蜜? 皇后不知為何,神情突然失落了下來。 荀歡正疑惑,只聽她道,“說來太子雖然高高在上,命卻比旁人都苦。他親生的母后在誕下他不久后,就撒手人寰——” 原來太子的生母早已死了?荀歡微驚,難怪這么長時間,在她身邊,一點母愛的呵護都沒有,只有這些個男人圍著她轉。她不禁好奇起來,生母是如何死的?因為難產? 皇后的話音漸低,裴淵也沒有繼續說什么。他心里清楚,太子生母的死在宮里一直是個禁忌。一年前,秦翊順利出生,其生母沈氏的身子也安然無恙。然而,就在秦翊出生的半個月后,沈氏竟在自己宮中自縊身亡。妃嬪不得皇命卻擅自自戕,連累族人,沈家上上下下數十口人都被遣出東秦國,不知去向。 這件事雖然只過去一年,卻因皇帝之命,沒人敢在宮中提起。緘默之下,更使得此事顯得格外遙遠??峙乱簿臀蛔鹑缁屎?,才敢提起太子的生母吧。 太子尚?。?) 自從上次太子的嘴里蹦了兩個字兒后,裴淵每日的任務又多了一件。一向對兒子好高騖遠的秦徽已經下令,太子太傅需竭盡全力,盡早讓太子出!口!成!章! 其實,最開始裴淵是非常不情愿的。 為太子讀書已經讓他口干舌燥,現在還要千百遍地哄太子吐字。如果太子配合就好了,可眼前這個小千歲還偏偏沒有那么容易對付。 荀歡清楚秦徽對裴淵的要求,她才不會讓裴淵輕易得逞。自打上次脫口而出的“麻麻”過后,荀歡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苦練發音。而到了白天,在裴淵面前,她總是精力不支困意連連,一副沒用的死樣子。 接連數日,裴淵已經被不成器的太子折磨得生不如死。 這日,裴淵一早起來,渾身打滿了雞血,他暗下誓言,必定讓太子開口說話。 荀歡昨晚又偷偷練了兩個字兒的發音,心里美滋滋的,忍不住感慨,秦翊癡兒能得本姑娘附體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就等著將來青史留名,記載東秦太子秦翊慧根早萌,少年天才吧。 “阿翊,睡得好么?!迸釡Y一進殿,就習以為常地將太子抱起來,哄上一哄。 不知為何,這幾天荀歡都覺得牙床上奇癢難忍,見到裴淵身著干凈的月白長衣,她使了個壞,張口就朝著裴淵的領口咬去。 裴淵連忙躲開面龐,“阿翊這是怎么了?” 他伸出手捏住太子的下頜,仔細打量了一番,不禁笑道,“原來是長牙了?!?/br> 一旁剛侍候完荀歡喝奶的奶娘也笑了,皺巴著慈祥的面孔附和道,“可不是么,這陣子太子殿下咬我胸脯咬得比往日疼了不少?!?/br> 這——這么深切的體悟就不要說出來了吧—— 荀歡一臉黑線,她瞅到,抱著她的裴淵也一臉黑線狀。 “噗——”沒忍住,荀歡一下子暴露了這兩日習得的第二個字音。 裴淵立刻像盯上了獵物的豹子一般,雙眼炯炯,將太子抱到了一旁,草草將胸脯疼的奶娘打發了出去。 四下無人,他揪了揪太子的小臉蛋,“怪不得喜歡咬人了,原來是長牙了?!?/br> 不要把氣氛搞得這么曖昧,荀歡瞥著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內心早已被裴淵源源不斷的溫柔俘獲了。 “既然你會發噗音,不如我教你如何念我的姓?!迸釡Y將太子扶正,與太子四目相對。 荀歡受不了他的目光了,再跟這等男神妖孽對視,自己就要徹底翻船了! 在太子忽閃忽避的目光下,裴淵輕道,“微臣姓裴,名淵。裴是非衣裴?!?/br> 荀歡終于停下漫無目的的掃視,她迎著裴淵看去,心底竟起了一層漣漪。 眼前的裴淵,舉止談吐皆是名門之后的風范,究竟是什么讓他變成日后那般可怕。會是史書的謬誤么?亦或是他人的構陷?她清楚的記得,那一行行描述裴淵的字句:東秦國太傅裴淵讒佞專權,欺上壓下,結黨營私,害人誤國,攜幼主以令諸臣,囚太后以絕后患,殺忠臣以絕口舌…… “裴——來太子,跟我念,裴——” 思緒被裴淵的聲音拉回,荀歡怔著張開口,她知道現在的自己根本說不出裴字,可她還是好想念一遍他的名字。 看到太子開口,裴淵充滿了期待,就像期待著自己的孩子一般。 “呸!” …… 伴隨著這一聲呸,她那沒有門牙的小嘴里當即就噴出了兩朵口水花,濺到了裴淵干凈的袖口上。荀歡連忙閉上嘴,兩只眼睛不敢瞅裴淵。她真的盡力了,這次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然而與她料想的不同,裴淵并未動怒或是嫌棄,而是清澈一笑,“呸好,呸和裴都是一樣的?;蛟S呸要比裴更好……” 這最后一句,裴淵壓低了聲音,微有落寞,但還是被荀歡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