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龍鼎在……周帝手中! 她回想起大皇子朱軒死前所言,也稱在丹氏族滅前晚見到了周唐皇帝。消息似乎不假,可是疑點也不少。 第一:周唐皇帝為何要與后梁皇族聯手滅丹氏?且不說丹氏與周帝并無恩怨,單說亂世中后梁與周唐互為敵國,不太可能出手相助。 第二:即使兩國聯手,可后梁才是大一統時代皇室后裔,金陵又是后梁的地界,為何龍鼎卻被周帝帶走? 第三:這個消息是周唐素貴妃傳下來的,是否周帝授意很難定論,但如此明目張膽暴露龍鼎在唐宮又是為何? 丹薄媚雖然想不通,但世上想不通的事太多了。無論怎樣,她只要把屬于丹氏的龍鼎取回來,也許彼時一切都能明白。唯有一條她幾乎可以想象,周帝敢令人知道龍鼎在何處,那必定有不為人知的隱情,唐宮也早已布置成了龍潭虎xue。 所幸周唐并非正統皇族后裔,宮城下沒有十神陣,只有守衛森嚴的九重禁門。 既然如此,她只好投石問路,后發制人了。 丹薄媚倒回去趕路。不久,在她來時繞過的湖水邊見到了夜佛陀。這人蹲在青石板上,掬水凈臉,仔細一看,好像還很用力。她奇怪地站在他身后,將一張鬼臉戴上,不解道:“師姐夫,你搓得臉都紅了,是要干嗎?” “……你還沒走?!币狗鹜邮忠活D,面無表情地直起身,看眼神頗有點尷尬,又勉強保持鎮定。 “我走了。走到一半,回想師姐夫的慷慨禮讓,以為獨享秘密很不厚道,故特意前來告訴你:那紙上寫的是——”她附在他耳邊如實相告,同時仔細探究了他的神情,腦中一轉,豁然開朗。 夜佛陀點頭,并不道謝,準備盡快逃離這個尷尬之處。 丹薄媚急忙微笑道:“師姐夫,別聽無妄瞎說八道,太清師姐就喜歡長得黑的人?!?/br> 她本以為他不會搭理這句調侃,誰知已躍上樹梢的夜佛陀突然回頭,一臉認真地問:“你怎么知道?” 丹薄媚想了想,也認真地答:“因為仙宮里養了十二只花色各異的狗,太清師姐獨獨喜歡那條純黑的?!?/br> 夜佛陀理也不理她,“嗖”地飛遠了。獨留丹薄媚在湖邊笑得咯吱咯吱的,嚇得湖邊蘆葦叢里飛出一群大鳥。 很快她又朝另一個方向疾奔,追上一團詭異的云霧,正是無妄公子。 此時他已不是獨自一人凌空而行,在他腳下的大道上,數百名誅天血海的弟子舉著火把跟隨。雨絲灑在火把上,半點不見小,遠遠望去,猶如火蛇□□,聲勢浩蕩。 丹薄媚靠在樹干上,對他招手道:“無妄,你幫我辦一件事,我告訴你在那張紙上看見了什么字。如何?” “不如何?!?/br> 無妄公子雖然停下,但是一點也不配合她,冷笑道:“左右東西已經毀了,你所言是真是假,本殿怎能分辯。更何況你也不是什么好心人,剛才不見你大度地公開字條,現在卻來眼巴巴地勾引本殿。哼,才不會上當呢!” 這話說得!丹薄媚呆了一呆,提醒道:“無妄公子,雖然更深露重,但眾目睽睽,也不好隨意睜眼說瞎話的。我這談不上‘勾引’吧?都是你情我愿的事……” 大道上數百弟子聽了對話,面面相覷,竟不知說什么好。一人低聲道:“公子殿下與這個姑娘,聽起來關系很復雜的樣子……” “還行吧,不是說‘你情我愿’么?” “可殿下說她是‘勾引’???” “我們是不是該回避一下……”這名弟子的話得到了一致認同。眾人都捂著耳朵,假裝什么都沒聽見的模樣匆匆向前行了三十來丈。 無妄雙手抱臂,十分高傲,無奈心底卻又極想知道龍鼎下落,只好斜眼瞥她,不情愿道:“是什么事?要是太便宜你的,就不要說了?!?/br> ☆、第13章 樂中悲 丹薄媚眼神眺望別處,道:“替我送謝嬰他們幾人回金陵,我有別的事,顧不上了。他們個個負傷,若無人一路保護,能活著回到金陵已是奇跡。但是謝嬰的傷耽擱不起,只好有勞公子大駕?!?/br> 無妄公子聽了沉默,不知是在考慮還是意外她的要求。過了不久,他又“哼”一聲,撇過臉去,冷笑道:“本殿可是他們口中的‘邪魔歪道’,你也不例外。若讓他們知道誰在保護他們,恐怕未必樂意呢。你何必多此一舉?” “我做事,自知光風霽月,縱使別人扭曲詆毀,我還是要做?!彼R煌?,直視那團云霧,鋒利的目光似乎已穿透氤氳的霧氣,洞悉那雙隱藏的妖冶之眼,“不然,他們將應姑娘的殺心污蔑成你的惡意,你何不解釋?!?/br> 這一刻她明白他們是同一類人。他們都特立獨行地保持原本尖銳的棱角,狂風驟雨不能毀滅它們,細水長流不能消磨它們。在黑暗中,它們的尖點會閃耀星芒;在烈日下,它們的陰影依舊無法彎曲。 那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生命與生俱來的傲氣——誰也不可復制。 無妄搖扇,漫不經心道:“那樣多人詆毀本殿,若個個都解釋,那這一生不要干別的事了。也不廢話,這件事本殿勉為其難答應你?!?/br> “好。無妄公子從不說假話,你既答應了,我也不隱瞞,龍鼎在周帝手中?!?/br> 丹薄媚極痛快地脫口而出,反倒還令無妄公子不能相信,總以為踏破鐵鞋、費盡心機奪來的才是真,眼下這么輕易地知道下落,卻覺得很夢幻了。但他想到對方如此信任自己,便沒有質疑。 她注視無妄與誅天血海的弟子消失,莫名一笑,落下地面,回身撐傘在黑夜中行走,一路向著后梁與周唐的邊界線。雪色長袍上繡了一條盤踞的青龍,龍頭爬在她肩上,對她的脖子露出獠牙利齒。青龍原本已繡得很逼真,可此時夜色朦朧,鱗甲繡線暗雅流光,竟好似真的活過來了。 路的盡頭,是黎明時,朝陽升起的地方。 那張鬼面被她隨手化成齏粉,散入風中。玄羅鬼殿與誅天血海二主得知消息,必定派人前往周唐試探。她隔岸觀火,才好借此機會看清周帝的打算,若能兩敗俱傷,那是最好不過。若不能,也勝過自己一無所知,貿然出手。 夜雨初停,已快破曉。丹薄媚跨過了深深的沼澤,來到周唐邊界——金華山。 此地巍峨靈秀,有諸多洞xue,其最勝者名叫金華洞,道書曰第三十六洞天,福地也。 她正好借此歇腳,洞外一片梨樹相接,玉蘭芳草雜生。梨樹掛了半大的果實,丹薄媚站在樹下,墊腳去摘。方取了兩個,忽聞身后有雜亂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逼近。 她收手,回眸一瞥,卻見來人也怔在原地。 他白袍纖塵不染,白發披散一身,如月光傾瀉在泉上,與她的雪色長袍渾然一體。天地之間,仿佛皎白成了山林黑夜中唯一的色彩,連他眉心妖紅的梨花也要退步。 白晝時,他是鮮艷的。 夜幕下,他是蒼白的。 丹薄媚驚訝后很快低眉,將攥梨的雙手縮進袖里,溫柔笑道:“寧公子,這樣早上山,是要看日出么?” 寧寂大抵不認得她,微微一點頭,錯過她的肩,繼續風輕云淡地前行,道:“不,我在逃命?!?/br> “逃命?”丹薄媚更加訝然,掃一眼他來的方向,并沒有感知到追兵。眼見他走過了,她急忙丟開兩只梨,伸手挽住他的衣袖,將放置在洞口的油紙傘抓過來,遞給他道,“這傘,還給你,謝謝公子?!?/br> 寧寂接過傘,輕輕拂開她的手,也笑了,道:“原來是姑娘你?!?/br> 丹薄媚一見他停步笑,只覺心底像有小鹿亂撞,慌忙低頭,雙頰微燙。她冰涼的手不自覺撫了一撫右臉,輕聲道:“是我。今日的雨來得好巧。雨來時,遇見了公子,雨停了,又遇見公子?!?/br> 寧寂不置可否,突?;柝?。悵然倒下前眼底無離恨,只有憂悒寂寥的迷色。 丹薄媚抱住他,手足無措地低呼:“公子?公子?”寧寂沒有回應。 她擁抱著他,扶到洞里躺下,起身時卻發現他攬著她的腰,攬得很緊,不用力似乎無法掙脫。 她只能睜大眼睛撲在他胸膛上,聽著手掌下隱隱約約的心跳,仔細凝視他安靜的臉,一眨也不眨。 她的黑發與他鋪散開去的白發糾纏在一起,遮住了洞口熹微亮光。但這并未遮擋她的眼,她仍能在朦朧中描繪寧寂驚艷如仙的五官。他的呼吸漸漸由淺變為清晰,是要醒了么? 丹薄媚連忙整整表情,盡量正經地喚他:“公子?!?/br> …… “公子……” 有個飄渺空靈的女音回蕩在他沉沉的耳畔,如夢似幻,那么好聽,像極陌生的,又恰似最魂牽夢縈的那個人。他抓住了暌違已久的柔和,不如當年的溫暖,現在變得微微涼。他想睜眼看清身前的人,眼皮卻如墜了鐵石那么重,怎么也不能睜開。他低迷哀傷地輕語:“小離?!?/br> 丹薄媚頓了頓,奇怪他竟知道她的小字,還是疑心他在做夢,只好答應道:“公子,我在?!?/br> “小離……”他抱著她,雙手覆上她的后背,低聲喘息。 丹薄媚毫無防備墜跌在石臺上,與身上的人位置對換。寧寂緊閉雙眸,低頭來吻她的唇,那一剎那,一滴冰涼的眼淚自他眼角滑落在她眉間。她呆了呆,也勾住他的脖子,沒有拒絕。 寂靜中是洶涌的劇烈。 不記得今夕何夕,她緋紅的臉正埋在他胸膛上,忽聽他低語道:“小離,我知道如何救你了。我去太阿山找了王詩境……他說方法藏在后梁與周唐皇宮里?!?/br> 丹薄媚一剎那抬頭,緋色盡退,生硬地問:“什么?” 寧寂的聲線還是迷離的,不清醒,自言自語道:“我闖了后梁的十神陣,又破了周唐九重禁門。它們的確厲害,我快要死了??墒窍氲侥?,就一點都不痛。從今往后……我會愛惜自己的性命,就像愛你一樣,一直堅持到救你那日。因為,我還想再看你一眼啊……小離,五年了?!?/br> 她微微顫抖地問:“小離……是哪個‘離’?” “梨花的梨?!?/br> 丹薄媚被他握在懷中的雙手剎那涼透。她是離禍的離。她完全明白了,梨花的梨。很好。 “我不是宮姑娘?!彼淅涞赝崎_他,起身將地上的衣袍披上。 寧寂吃痛,微微皺眉,終于清醒地坐起身來,眼神在一片狼藉的石臺上掃過,霎時明白了方才發生的事。他古井無波的神情有了微小的波瀾,他自己也有些驚訝。 丹薄媚背對他不語。寧寂沉默片刻,略帶歉意地問:“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也叫小梨么?” “不是,我叫薄媚?!彼а罃D出幾個字,側耳聽了聽,行至洞口冷冷道,“你是不是受了重傷?我聽見有追兵來了,你還是快繼續逃命,不要留在這兒,又礙眼,又連累我?!?/br> 她下意識換掉“快死”這二字。 “嗯,也好?!睂幖畔肓讼?,平靜至極地離開,衣袖拂過的地方,驚鴻如日光。 丹薄媚氣得抓了塊石頭砸在他背上,他奇怪地回頭,她抱臂理也不理。 寧寂停留須臾,好似明白了,伸手招來那把油紙傘,道:“多謝?!彼吡?。 丹薄媚無言以對,在他走后又戴上面具,也要下山,卻不料正與后梁與周唐趕來的殺手迎面相逢。一人問她是否見過什么奇怪的人,她只答沒有。其實心底很不解,何必要問什么奇怪的人,他的白色是非常鮮明的標志,難道這些人連他的面也沒有見過么? 她繞過這群人前行,才行了幾步,突然身后一名殺手拔劍向她刺來。丹薄媚回身五指一張,無數枯萎的牡丹從袖中飛出,猶如匕首割破近前幾人的筋脈,使其無力持劍。身后的人剛沖上來,又同樣倒下,她勢不可擋。 殺手們紛紛后退,只將她包圍起來,不敢輕易上前。 她冷冷一瞥,提氣凌空而上,無邊牡丹從虛無中綻放開來,卻不等漸漸清晰便陡然崩潰,剎那回歸虛無。丹薄媚皺眉一驚,已忽地墜落在地,一口血從喉中噴出。 她忙感受全身功力,卻發現筋脈流轉的氣流根本無法凝聚,正在迅速消失,從肌膚散出體外。 那種幼時任人宰割的無力感又回來了。 這樣下去,她會成為一個廢人。 丹薄媚咽下喉間的腥甜,強行運功沖出包圍,但不過四五丈之遠,又跌落在地上。那是個斜坡,雜亂無章地生長著許多樹木。她一路滾下去,全身不知撞了多少次樹根,劇痛無比。 但仍然沒能成功脫逃,殺手順著一路的血跡追了下來。 ☆、第14章 蘇幕遮 東方破曉,雨后初晴,山脊浸了雨水,路面松軟。丹薄媚倒沒有摔斷哪里,只是滾下來糊了一身稀泥,比戴了面具還難看。 她方才忍痛掙扎著坐起來,胸口一陣隱隱作痛,張口又吐血,還夾雜些許撞碎了的rou沫。吐完抬眼,殺手的劍已經抵在她的喉間,其余人將三面去路牢牢封鎖。 還是……逃不掉啊。 丹薄媚嘆氣,她怎能死在這里?還死得這么不明不白。她甚至還沒明白,自己的功力為何好端端就會驟然消散了。她不甘心,也不肯認輸。 “你,是不是闖入皇宮的那人?”這個殺手以刀背抬起她的下巴,厲聲逼問。 丹薄媚一手擋開利刃,偏頭冷冷道:“不是?!?/br> “不是?不是你為什么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