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緊接著天跡傳來梵唱,十分朦朧,只有一人誦經的聲音分外清晰:“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馀涅槃而滅度之……” 無妄公子即將抓住畢方鼎虛影的大手一停,與應觀容一同偏頭,望著無垠夜空漂浮的火焰,齊聲驚道:“三千大日如來火!” 應皎蓮神色凝重,往后退了一步。 黑暗中便閃現出來一個黑衣青年立在她面前,眉目冷硬,深幽的紅瞳卻莫名帶出一股禪性。他伸手,道:“東西在你身上,給孤?!?/br> 謝嬰艱難地仰頭,目光死死盯著房頂的灰瓦。那人是…… “玄羅鬼殿,公子夜佛陀?!?/br> ☆、第11章 二色蓮 應皎蓮冷冷道:“休想!” “如此,孤賜你,西方極樂?!惫右狗鹜诱归_雙袖,抬手引渡,身后一尊巨大的如來金身緩緩浮現,寶相莊嚴,梵唱響徹天空。無邊火焰將她圍在中央,隨著抬手現如來,火焰也全部飛向應皎蓮,灼燒得空氣都“嗶剝嗶剝”地爆裂。 應皎蓮拔劍抵擋,沖來的火焰被她一一斬滅。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一柄劍舞作圓輪,安全余地仍漸漸縮小。 不能讓他殺了皎蓮姑娘!不能讓她死!說過要保護她的,我要保護她!一定要——保護她! 謝嬰握緊雙手,氣壓命門,咬牙拼盡全力地大吼。倏爾空間微微一扭曲,他體內謝氏隔代遺傳的祖血復蘇,瞬間傷勢痊愈,沖破屋頂,一把抱住應皎蓮的腰,身前青銅鼎的虛影靜靜旋轉,隔絕一切火焰攻擊。 “鳳鼎?你是謝氏子弟?!惫右狗鹜蛹t瞳似火,冰冷的面容從無情緒。 引渡的雙手落下,他凌空盤坐,身后那道如來金身也隨之盤腿坐金蓮。 一剎那金光萬丈,佛法無邊,一切火焰都凝聚在一起,形成一尊炎流彌漫的佛陀。漫天細雨淅淅瀝瀝地落下,方一靠近這尊佛陀的三丈之內,便自動蒸發。 應觀容神色驚詫,心有隱憂。無妄公子陰陽怪氣地笑道:“最高奧義——不動明王。大名鼎鼎的夜佛陀雙殺招盡出,不知這個謝氏子弟能否接???怎么說也是九鼎第二的鳳鼎,可不要太沽名釣譽啊?!?/br> “謝嬰是后梁攝政王謝衍的胞弟,今日夜佛陀敢殺謝嬰,一旦消息傳回金陵,玄羅鬼殿就等著兵臨城下吧。不信殺他試試看!”應觀容高聲冷喝,意在說給公子夜佛陀聽。他擔心謝嬰真的接不下這一招,畢竟是被無辜牽連的人,又拼死保護他們。若眼睜睜看其死在此處,他問心有愧。 不過夜佛陀恍若未聞,不動明王的烈焰之身傲然屹立在鳳鼎前,猛地一拳打出。 無妄公子正借此琢磨夜佛陀的底線,聞言不悅,搖動折扇道:“謝衍他敢傾盡兵力圍剿玄羅鬼殿?無極公主恐怕正等著這一天。別忘了天權公子,他跟謝衍不知怎么就勢不兩立了,若真打起來,白月神府也會參戰。謝衍是個聰明人,若非步步為營也坐不穩攝政王的大位,殺了個胞弟算什么?如此內憂外患,不可能有調空京畿兵力之舉。但不兵力盡出,又難以大捷。須知至今無人從天權手下走過五招——包括他師父白月府主。究竟強到什么地步誰也不知,逼急了殺入皇宮想必不是難事。你可以再大聲一點,看看把他引來之后,敢不敢殺了謝嬰?” 白日追殺應觀容時,出手相助的那人正是天權公子。無妄只跟他打了個照面,已自愧弗如。 應觀容冷哼一聲,按住胸口翻涌的氣血,勉強道:“不必聳人聽聞。即使八族長老不出,皇宮地下也有大一統時代九族聯手布下的十神陣,一旦開啟防御,神鬼莫近,天權公子也無可奈何?!?/br> “嘭——” 不動明王的拳頭與鳳鼎碰撞在一起,極致的金光后,不動明王消失。謝嬰渾身血rou崩開,只能勉強站立在房頂,喘著粗氣笑道:“你輸了。早聽聞這兩招是你的必殺技,如今我全部接下來,你已無計可施了?!?/br> 應皎蓮抱緊應靈舟,與謝嬰并肩而立,雙眉緊緊擰著。眸光里除了對謝嬰挺身而出的感激外,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不是懊悔的難堪,而是……不甘與更深的厭惡。 她本是應氏眾人稱贊的驕子。 而謝嬰只是不學無術傳為笑談的紈绔。 可是,這一刻她不如他。 公子夜佛陀看了看謝嬰身前幾乎透明的鳳鼎虛影,起身搖頭道:“三千大日如來火和最高奧義——不動明王成為孤的標志,并非因它們是最強招式,而是對手太弱,只能讓孤使出這兩招。你不錯,可以見到孤的第三招——” 他輕輕閉上了紅瞳,雙手合十。 “——菩提薩埵,立地成佛?!?/br> 周遭一切萬物不復存在,風停了,雨止了,寂靜得沒有任何聲音。在那虛無的黑暗中,有一株菩提樹在半空生根發芽,一剎那長成參天大樹。有一名皇族少年的虛影立在樹下,虔誠地雙手合十。 那是大一統時代,天竺皇子于“那爛陀寺”出家,尋求生命真諦,立地成佛的幻像。 “應觀容,本殿說過不殺那兩個黃毛丫頭,只是夜佛陀這一招下去,他們三個恐怕尸骨無存。所以這可不能算本殿不守承諾?!睙o妄嘆了口氣,口吻卻無半點難過之意,反倒隱隱透出興奮。 解決這些人,最后的交手就是他和夜佛陀。 應觀容諷刺道:“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你不出手,引起夜佛陀注意,她們也無需逃命。怎能說與你無關?真要信守承諾,就該出手救下他們,我便即刻自盡在你面前?!?/br> 無妄公子哈哈大笑,“你真當本殿是年輕氣盛的毛頭小子?一激就出手了?!?/br> 話音剛落,謝嬰大口吐血,單膝跪了下去,面前的鳳鼎不堪重負,瞬間消失。菩提的枝葉繼續生長,眼看即將穿過他的胸膛。 應皎蓮握緊了手中的劍,死死盯著謝嬰毫無防備的后背。如果此時殺了他,是不是能挽回自信與傲氣…… 突然一陣恐怖波動摧毀了菩提樹枝,仿佛時空也被這浩瀚而深不可測的力量扭曲,身后佛祖立地成佛的幻像圖卷蕩起陣陣波瀾,看起來像是隨時都要崩潰。 “何人?”夜佛陀睜眼問道。 回應他的是一朵巨大的牡丹,在菩提樹根下轟然綻放,極度囂張地攝取此間所有光輝,野蠻生長。 直至——菩提樹枯萎了。 夜佛陀見狀,從無情緒的冰冷面容上忽地有些古怪,以莫名的語氣道:“我花開后百花殺。你是青上仙宮的何人?” 無妄公子“噗”一聲笑了出來,戲謔地問:“夜佛陀,別是你剛得來的未婚妻知道了消息,巴巴跑來看看你是何方神圣吧?瞧你一張殺神臉,皮膚又黑,眼神又木,衣服也不換,永遠是這套。玄羅鬼殿窮到這地步了么?本殿要是人姑娘,肯定看不上你。還不趕緊回去洗白白,治一治紅眼病,少出來嚇人了?!?/br> 夜佛陀盯一眼云霧中笑得花枝亂顫的無妄,臉更黑了。 有人“咦”了一聲,奇怪道:“青上仙宮與玄羅鬼殿聯姻了么?倒還未聽說,不過我不是你的未婚妻?!?/br> 聞言,夜佛陀吐出一口氣,好似真怕誰來看他一樣,面無表情道:“要救他們,看你夠不夠格。孤的第四招……” “釋迦牟尼,”他紅瞳中升騰起金色火焰,一字一句都如梵文誦讀經書,“——大雷音寺的長眠?!?/br> 仿佛又回到釋迦牟尼佛壽命盡頭那一日,他靜靜側臥在菩提樹下,數千弟子跪伏在他的身后,哀聲誦經。 “何必這樣麻煩,直接使出你最強的那招,一決勝負不好么?” 來人終于隨著無邊旋轉的牡丹顯現身形。繪梨花八節油紙傘下,一頭長發四散舞動,雪色長袍上繡一條騰云駕霧的五爪青龍,龍身盤踞而上直至領口,而猙獰肅殺的龍頭大張利齒,正惡狠狠地對著那人白皙細長的脖頸。寬大的袖袍與衣袍下擺獵獵飛揚,面目朦朧模糊,然而整個人卻已經帶出了三分的癲,七分的狂。 “可。但孤在動手前,要問你一句話?!币狗鹜涌粗鴣砣藛?,“你與青上宮主第一大弟子太清可有關系?” 來人歪頭,恍然大悟地笑道:“原來太清師姐就是你的未婚妻呀!這下可難辦了——師姐夫,我們還要動手么?” 夜佛陀頓了頓,沒有否認那個奇怪的稱呼,只是提到太清,他神情又很古怪了,道:“不必,孤知道你是何人了。龍鼎的消息在她身上,你自取?!彼Z畢要離開,又冰冷地瞥了一眼好整以暇看戲的無妄公子,警告道,“不走?” 無妄公子妖冶地笑笑,一掌打落應觀容,道:“不知太清師姐是何等佳人,令佛陀將龍鼎都拱手相讓??蓱z本殿仍是孤家寡人一個,不如這位師妹下嫁本殿,也好一同共享龍鼎之謎,師妹以為呢?”顯然無妄并無離開之意。 來人不解道:“無妄公子,怎么聽著盡是你占便宜?” “也不是啊,師妹能得到一顆真心,因為本殿從不說謊。聽人說,真心可是無價之寶?!?/br> “這么貴重,公子還是收起你的真心吧?!眮砣艘恍?,手上綻出一朵青山臥雪,冷冷道,“一個虛無縹緲的消息,值不起無價之寶來換?!?/br> 竟然意圖跟他動手? 無妄仔細打量一陣對方,忽然也認出此人,頓時戰意凜然,興奮道:“原來是你!傳聞你在仙宮禁地得到大一統時代的功法,一戰成名,與本殿幾人并駕齊驅,只是不知威力如何?本殿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br> 夜佛陀皺眉,不知應不應當出手。 誰知半空三人僵持,應皎蓮立在房頂,猶豫許久卻下定決心,握劍的手終于絲毫顫抖也無。 她緊閉雙目,偏頭不看,把劍刃朝著牢牢擋在身前的后背狠狠一送。 ☆、第12章 小桃花 “皎蓮住手!”應觀容仰頭失聲驚呼,剛掙扎著起身踉蹌兩步,又單腿跪下去,一臉難以置信。他萬萬想不到應皎蓮有什么理由要在此時殺謝嬰,難不成是這幾位中,誰借刀殺人? 應皎蓮被父親的驚喝嚇了一跳,忽然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猛地丟開長劍,慌忙退了兩步,摔下房頂,臉色蒼白地搖頭:“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皎蓮你方才有無什么異常之感?無端端忽然對謝嬰出手……” 應靈舟抱住應皎蓮的手臂,義憤填膺道:“爹,你別問了,皎姐都受傷了,肯定不會是自己想下手的,必然被誰控制了——說不準就是那個藏頭露尾的無妄。邪魔歪道就是不要臉,殺人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殺,還要嫁禍別人!” 謝嬰早已暈厥在瓦上。他只記得倒下時,目光與應皎蓮俯視的眼神交匯。 那個眼神很清晰地透出殺意——像是在看一只毫無反抗之力卻令人嫌惡憎恨的——鼴鼠。 無妄公子意味深長地嗤笑,也不辯解,揮扇已從應皎蓮懷中抓出一枚禽卵大小的明珠,速度極快地飛向他手中。 撐傘女子雙眸一冷,伸出手掌,五指一張,憑空綻放一朵牡丹半路攔截,完全將路過的明珠包裹起來,移回女子手中。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的瞬息之間,無妄眨了眨眼,明珠已被她握在手中。然而她并不急忙藏好,反倒用力一捏,珠體支離破碎,從半空墜落,唯有一張泛著瑩白柔光的小筏緩緩展開。 無妄立刻伸手來奪,怎料她動作更快,匆匆掃一眼筏上的字,回首一掌轟碎,人影也隨之消失。 消息已毀,自然無物可爭奪。 公子夜佛陀也要離開,臨走前,他盯著應觀容幾人思忖須臾,驟然出手,又被無妄一扇熄滅大火,不高興道:“本殿方才說饒過這兩個黃毛丫頭,可見你殺得興起,想給你面子破例不守諾。偏偏到頭來黃雀在后,害本殿白忙了一場,心中不虞,故不能給你面子了?!?/br> 夜佛陀不怒,只覺得他有病,腦子不是很正常。但想想誅天血海的弟子,似乎行事作風都很詭異,無妄變成這樣實屬情有可原,遂不再計較,也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無妄公子這才揚一揚下巴,搖著折扇道:“應觀容,本殿信守承諾,救她二人不死,你也該自盡了?!?/br> “還有謝嬰公子呢?” “謝嬰他是個男人,跟本殿有什么關系?你不是正道中人么?怎么說的話當放屁呀?”無妄極為不雅地唾棄一笑,揮扇轉身要走。他本無意真的令應觀容自盡,只是方才應靈舟平白誣賴他,才要嚇一嚇他們。 突然地上想起兩道異口同聲的驚叫:“爹!不要!” 他霍然回頭,一扇震斷應觀容架在頸項間的長劍,嚴肅道:“罷了,這條命先寄存在你身上,再不盡快將謝嬰送回金陵,他可真要命喪黃泉了?!?/br> 無妄走后,應觀容還跪坐在地上發怔,面色凄麗。 應靈舟見父親這般模樣,心底害怕,忙搖了搖他的肩膀,叫他好幾次依舊不應。她急得快哭出來,問道:“皎姐,你快看看爹究竟怎么了!” 應皎蓮勉強挺直后背,坐起身望著應觀容道:“爹?爹?不要難過,我們都還活著,沒什么比這更好的事了。至于龍鼎,說不定以后也會有機會的?!?/br> 應觀容仰頭凝望陰沉的天幕,任由冰涼的細雨灑在臉上。他低聲道:“我本不該活著,早該死在十六年前蓁姬的劍下。那晚如果不是我怯懦,還未放手一搏已輸給自己,從府中走出的也不會是四哥……我早該死的。皎蓮,靈舟,爹很沒用,唯一想守護的東西都因懦弱而放棄了。倘若你們有很想要守護的東西,千萬、千萬不要放棄。一旦放棄,只會是一生忘不掉的執念,而不是解脫?!?/br> “爹,別這樣說,你還有我和靈舟!我們馬上回金陵去,再也不來青陽了,好不好?”應皎蓮不知“蓁姬”是誰,她未曾聽說過父親前半生的事,只隱約知道父親以前與四伯并稱“應氏雙驕”,是百年難遇的天才。 可他二人的性格天差地別。四伯是個武癡,不近人情,成日閉關。她的父親卻容與風流,十分多情。 不知后來怎樣,只是如今武癡越發癡成塊木頭,她的父親卻情到多時轉無情。 父女三人,只顧感慨,全然忘了英勇就義后昏厥在房頂上的謝公子。這樣下去,不等回到金陵,謝嬰便會死得不能再死了。藏在暗處的丹薄媚原本正嘆氣,突然聽到“蓁姬”二字,身形一震,異樣地打量應觀容,疑心他就是自己的父親。 但是…… 丹薄媚不解,喃喃納悶道:“明明娘曾說爹不是個正常人,笨手笨腳,看見就煩。怎么他看起來挺正常的……” 沒等她想明白這個問題,應觀容三人總算想起謝嬰,把他從房上扛下來,吃力地背進廟里。 屋頂因破了個大洞,細雨連綿不絕地澆下來,火堆首當其沖,已經熄得差不多了。 丹薄媚將幾只野雞扔在廟門外,無聲無息地離開。她也不會繼續留在青陽城了,因為那張小筏上只寫了七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