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漸漸西斜的太陽,像一層層扒掉皮膚一般,逐漸褪去了室內溫熱的光線,只留下晦暗的窗戶和昏暗的地面,還有兩個模糊的人影…… 終于,呼延云的肩膀輕輕一顫。 “為什么呢?”他喃喃自語道,煩苦的聲音像是參加高考的學生做不出最重要的一道數學題。 郭小芬走上前勸他道:“想不出來就先別想了,兇手和趙大是怎樣來到屋子中間,又沒有踩壞土皮兒的,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呢?!?/br> “這個倒好辦……”呼延云說,“我只是想不通,兇手為什么要設置這么個不可能犯罪的現場?!?/br> 郭小芬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倒好辦”是什么意思?難道——她不禁一聲輕呼:“難道你解開土皮兒完好之謎了?” 呼延云一愣道:“這么簡單的事兒,你可別告訴我你還沒堪破?!?/br> 郭小芬目瞪口呆,半晌才譏諷道:“從小看推理小說,最討厭你們這樣的偵探了,不管案子多么難破解,一旦發現了真相,嘴上也要說成簡單得不行,拿出一副全天下人全都應該明白的口吻,其實就是骨子里狂妄,想讓別人都仰著頭看你,你腦袋上要光環不?我去給你找個沒頂的草帽套上?!?/br> “真的是很簡單……”呼延云嘀咕道。 “簡單你就說說看?!?/br> 呼延云說:“我給你個提示吧,如果我推理得沒錯,出了這個屋門,水塘岸邊的草叢里,應該有個紙盒板,紙盒板上有塑膠手套留下的血指印?!?/br> 郭小芬立刻走出了屋子,片刻就回來了,手里拿著個紙盒板,滿臉都是驚訝:“你怎么猜到的呢?” “所以我說了,這很簡單嘛?!焙粞釉普f。 郭小芬使勁想了一想,還是沒有琢磨出來,疑惑地問道:“難不成你連密室之謎也破解了?” “根本就沒有什么密室?!?/br> “???” “你看看門框的邊沿,是不是有兩道比較深色的擦痕?” “嗯……是的?!?/br> “這種鋁合金門,粗制濫造的,本來就不好開,再拿個東西塞進門板和門框之間,形成一定程度的咬合,推拉的時候,就很不容易打開了?!?/br> 郭小芬沒想到這竟是答案,不解地說:“不是吧……怎么會這樣簡單?” “越簡單才越讓人想復雜、想不透呢?!?/br> “那么,你說拿個東西塞進門板和門框之間——用的是什么東西呢?”郭小芬站在門口四下里看,“警方昨晚沒有找到橡膠墊之類的東西???” 呼延云笑了笑說:“犯罪分子在犯罪的時候,都是售后服務人員,只會想到用最省事最快捷的方式完成犯罪,所以你在尋找犯罪工具的時候,不妨朝著這個思路想一想……我去最東頭的那間簡易房看看?!闭f完走出了屋子。 郭小芬兀自站立著,將這一點點黯淡下去的房間環視了一番,目光忽然鎖定在了那個舊電扇上。 她走近了一看,只見一個布滿灰塵的扇葉上,留著一個十分清晰的指紋。 這是怎么回事? 冷不丁才想起,這是呼延云剛才扒拉扇葉留下的,不禁又有些失望。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個念頭像鉆頭一般扎進了她的腦子里—— 這臺舊電扇,還能轉動嗎? 她蹲下身,看到電風扇底座下的插頭正插在墻上的電插板里,隨即站起,按動了開關掣。 電風扇轉了起來,掀起嗆人的空氣,郭小芬捂著嘴朝轉得飛快的扇軸看去,那上面毛茸茸的,好像正跑著一只半透明的倉鼠…… 呼延云來到第四間簡易房的門口,推開門,門旁擱著一個木工用的條椅,地面上被踩過幾腳,此外就是完整的一地土皮兒。他走了出來,一路走到大池塘的后門,見后門關著,從里面上著鎖,門板上頭也和墻頭一樣插著玻璃片,便又給林鳳沖打電話,讓他問葛友這里平時是否總是鎖著的。林鳳沖很快回復,葛友說是的,鑰匙只有他和趙大有,那天翟朗在后面的土坡上朝趙大射弩的時候,他追出去開了一下,后來又重新鎖上了。 呼延云轉身回來,繞著水塘轉了一圈,一邊轉,一邊思索著什么,正好轉到涼亭,抬頭一看,暮色中有兩雙眼睛正憤憤地瞪著他。 “老馬,你手機號多少?”呼延云徑直問,仿佛剛才根本沒有發生過不快。 馬海偉沒想到這人臉皮如此之厚,覺得不必和他一般見識,便把手機號告訴了他。 “幫我個忙?!焙粞釉普f,“你現在把你的手機鈴聲調到一般音量,然后跑到發生命案的那間屋子里,關上門,把手機放進褲兜,我打一下你的手機?!?/br> “你想干嗎?”馬海偉把眼一瞪。 呼延云說:“試試李樹三能不能通過趙大的手機鈴聲鎖定他的位置?!?/br> 馬海偉覺得自己得到了重用,很高興地跑到發生命案的簡易房里去了,正要把門關上,剛巧郭小芬走了出來,站在窗戶前往里面看著他。 呼延云按照李樹三口述的,來到趙大住宿的平房門口,很快就聽到了《江南style》的音樂,雖然那聲音不大,像是被放在罐子里面一樣發悶,但還是清晰可辨。于是他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去,很快就來到了發生命案的簡易房門口。 馬海偉透過窗戶看見他來了,拒接來電后,走出了屋子說:“這個,李樹三是不會說假話的,我們倆那天也是聽著聲音尋找到這里的,翟朗是吧?” 翟朗“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小郭,幫個忙?!焙粞釉莆⑿χ炎约旱氖謾C遞給郭小芬,“幫我們仨在這屋子門口合張影吧,留個紀念?!?/br> 馬海偉很驚訝地看著呼延云,仿佛覺得這張紀念照的背景太另類了,翟朗倒是想都沒想就站到了呼延云的身邊。 郭小芬知道呼延云這樣做一定有目的,便接過手機擺出拍照的架勢,馬海偉一看也不好拒絕,站到了呼延云的另一邊。 “咔嚓”一聲,三個人的影像被定格并存儲在了手機里。 “我看看拍得怎么樣?!焙粞釉颇眠^手機正要仔細地看,誰知有人打來電話,一接聽,正是林鳳沖的聲音:“呼延,趙大的兒子趙二找到了,晉武和我正準備審他呢,你那邊情況咋樣?” 呼延云直接問:“楚天瑛找到那個叫大命的孩子了嗎?” “好像還沒有,田穎正在和他一起找呢?!?/br> “那我稍晚些去縣局找你,看看審訊趙二的筆錄吧?!闭f完,呼延云掛上電話,對郭小芬說:“我要回城里,先走了?!闭f罷,他轉身就走出了大池塘。 “這個人真是很討厭!”馬海偉說。 “非常討厭!”翟朗捏著鼻子接了一句。 郭小芬望著呼延云的背影,沒有說話,只是把垂到眼角的一綹頭發捋到了耳朵后面。 呼延云沿著圍墻,一直繞到大池塘的后門,這里雜草叢生,寂靜得瘆人,他伏在地上一點點地查看,終于發現了一來一去兩道輪胎印。 他站起身,往土坡上走去,走到稍微高出圍墻的位置,往里面看去,只見涼亭里的馬海偉和翟朗依稀正比畫著什么,郭小芬站在一邊沉思著。 他繼續往上面走,一邊走,一邊低著頭看,土坡很矮,很快就到了坡頂。 坡頂上光禿禿的,只有一堆防洪用的褐色沙包,很多都破裂了,流出粗糙的沙礫。 他看著一袋明顯最近被搬動過的沙包。 表面的色澤比其他沙包要深一些,過去這一面應該是沖下的。 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下面藏著的應該是—— 他轉過身,原路返回到大堤上。 呼延云沿著大堤一直往前走,透過堤岸上蓬勃的蘆葦和蒿草,他看見湖面絳紅色的波浪,正隨著霞光的一點點熄滅而遞次深濃下去,遠處層巒疊嶂的山巒,仿佛是一切波浪的緣起,從迷惘的過去鋪展開鱗集的現在和浩渺的未來。這景色讓呼延云的心緒也變得十分蒼茫,他走走停停,很久很久后,才打上一輛過路的出租車,向縣城駛去。 呼延云讓車子停在電影院門口,從正門溜達到位于小巷子里的那個后門,又從后門溜達回正門,在正對著電影院的小吃攤前坐下,要了一碗牛rou面,一邊吃,一邊和一個看上去蠻伶俐的小伙計閑聊起來。 “沒錯,昨天晚上,是有個人,就坐在你坐的這張椅子上,要了瓶啤酒,還要了一碟煮花生,瞪著牛鈴鐺大的眼珠子一直盯著電影院門口,盯了有一個半小時,直到電影散場了才匆匆離開?!毙』镉嬚f。 “這中間他有沒有離開過呢?”呼延云問。 “媽呀,我們倒都盼著他離開呢!”正在往湯鍋里下面條的老板說,“他那屁股像是石頭做的,動也不動一下,就盯著電影院門口,跟要找誰尋仇似的?!?/br> 呼延云拿出手機,翻出剛剛在簡易房門口拍的合影,問小伙計說:“你看,這里面有那個人嗎?” 小伙計一指翟朗說:“就這個大眼賊,我記得很清楚?!?/br> 呼延云點了點頭說:“你有沒有看到這個人的同伴呢?” “看到了,但沒看清楚長相?!毙』镉嬚f,“這人坐的時間太長了,我很好奇他到底在等什么,電影一散場,他好像就在找什么人,然后打了個電話,很快就有個人從那邊的小巷子里跑出來,跟他一起攔了輛出租車開走了?!?/br> 呼延云還剩下最后一個問題:“麻煩你,仔細想想,從巷子里跑出來的那個人,在大眼賊坐在這里盯著電影院門口的時候,進出過巷子幾次?” 小伙計愣住了說:“這……這我可不知道?!?/br> 呼延云微笑著從口袋里拿出錢來說道:“買單?!?/br> 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這座小縣城,沿著主要街道走,街邊的各種小店依然燈火通明,賣衣服的吆喝聲、理發店播放的韓國歌曲、飯館里食客們的喧鬧,聽在耳朵里熱氣騰騰的。然而一旦拐進旁支的某條胡同、某個小街,立刻像誤入了瘟疫過后的村莊:黑暗、潮濕、罕見人蹤,每塊磚都是冰冷的,每條路都是蕭索的,樓房與平房的區別,就是前者像棺材而后者像骨灰盒,連狗吠聲聽起來都像要死掉一樣。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棟樓,拾級而上,終于站在了楊館長的家門口——也是她遇害現場的門前。 門上貼著封條,然而呼延云立刻注意到,封條被人揭開過。 里面有人? 他有點緊張,自己身上從來不帶任何防身的武器,現在這么進去,萬一遇到襲擊怎么應對?可是轉身就走,一來達不到勘查現場的目的,二來又似乎不是好漢所為,他站在門口,一時間猶豫不決起來。 樓道里,忽然傳來腳步聲。 是從下往上來的,呼延云很快就看到了兩道像電腦屏保的變形線一樣不斷抻長而又迅速縮短的身影。 “呼!” 看到兩個來人的面孔,他長出了一口氣,是楚天瑛和田穎。 “呀,呼延,你怎么在這里?”楚天瑛有些驚訝。 “楊館長遇害的案子,我的直覺,是趙大被謀殺的前奏,所以想來犯罪現場看看,但是你們看——”呼延云把揭開的封條輕輕地亮給他們看。 楚天瑛立刻拔出手槍,側立于門邊,他輕輕地推開門,觀察了一下楊館長陳尸的客廳,沒有人,就十分小心地走了進去……然后,他的槍口慢慢地耷拉了下來。 他看見大命抱著楊館長的遺像坐在里屋的地上,沒有燈光,也沒有月光,他就這么坐在黑暗中,只是一個更加黑暗的輪廓。 楚天瑛對田穎低聲說了一句“給楊館長的jiejie打個電話,讓她過來”,然后就在大命身邊坐下,和他一起,面對這無邊的黑暗。 很久很久……屋子里越來越冷。 門開了,楊館長的jiejie走了進來,一邊嘟囔著“這孩子,一天一夜不見人影,咋來這兒了,讓人擔心死了”,一邊拽大命的胳膊。大命卻硬是坐在地上,怎么都不肯起來,楊館長的jiejie拽不動他,一時間發起呆來。 “走吧,大命,楊館長她回不來了?!背扃f著,站起身來。 房間里,忽然響起像牛叫一般的“哞哞哞哞”聲。 大命的手指死死地摳著楊館長遺像的邊沿,抻長了脖子號叫著,像是趴在死去的母牛身邊的一頭牛犢,他在痛哭,卻哭不出一滴淚水,粗重而沉悶的聲音,猶如用拳頭狠狠地擂著自己的心口! 楊館長的jiejie蹲下身,抱著大命,也不禁哭泣了起來。 楚天瑛實在看不下去,走出了門,下了樓,狠狠地喘了幾口氣,忽然看見田穎正倚在樓門旁邊抽煙,紅紅的火光一閃一閃的。 “怎么抽上了?”楚天瑛說。 田穎遞給他一根,他拒絕了。 “這孩子,真慘?!碧锓f喃喃自語起來,“當初趙大的窯廠跑了一個工人,而且那個工人家鄉的警察——就是馬海偉,找到縣里來,趙大聽說之后,怕自己非法拘禁和奴役工人的事傳出去,就給他們的飯菜里下了藥,然后半夜把窯洞弄塌了。除了大命,其他人全都壓死了,等馬海偉調查的時候,來了個死無對證,這都是李樹三給他出的主意?!?/br> “???”楚天瑛十分驚訝,“你知道這事兒?” “那會兒我不是還被趙大包著呢嗎,他喝多了告訴我的?!?/br> “那你為什么不馬上報警?”楚天瑛一下子憤怒了,“如果你肯作證,這事情會被定性為意外事故嗎?奴工們會白白死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