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是!”一眾警察立正。 這時,周瑾晨拿在手中的黑色步話機響了,里面傳出的聲音,急促得像要狂奔一般:“我們是門崗,我們是門崗,剛剛有一個女人開車沖進去了,我們沒攔??!” 女人?沖擊分局崗哨? 所有人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那個膽大包天、槍法如神的芊芊殺過來了!情急之下,很多警察去腰間拔槍,但顫抖的手指連槍套扣子都扯不開。 為時已晚!一陣疾速的車輪滾動聲,眨眼間,一輛紅色的mini cooper已經開到了面前,車子“嘎”的一聲剎住,車門“哐當”打開,跳下一個穿著韓款千鳥格裙子的女孩,單眼皮下面的一雙眼睛里充滿了憂慮。 雷磊一見她手里沒有武器,頓時來了神,挺身擋在許瑞龍面前,舉起手槍對準那女孩,厲聲喝道:“你是干什么的?” “放肆!”林鳳沖上前抓著他的腕子一個反擰,疼得雷磊“嗷”的一聲慘叫,手槍“啪啦”掉在了地上。 “你不要命了!”林鳳沖按著他的腦袋惡狠狠地呵斥道,“這位是名茗館館主——愛新覺羅·凝!” 第四章 動機 名茗館。 館主。 愛新覺羅·凝。 這是一個風云叱咤,群雄并起的推理時代! 在中國大大小小的無數推理社團中,毫無疑問以“四大”最為聲威赫赫。所謂“四大”,就是指國內頂級的、最權威的四家推理咨詢機構:排名第一的是課一組,從組織結構、人員身份直至破案手法,都神秘莫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非國際性大案絕不出手,出手則必破;排名第二的是溪香舍,由江南推理精英創辦,以“靈動如蟬翼、細膩如煙雨”的“會診式推理”而聞名天下;位居第三的九十九是由n個魔術大師組成的、專攻不可能犯罪的組織,其行事詭秘、深藏不露。 推理愛好者曾經這樣評價“四大”:課一組像是福爾摩斯,天下至尊無可爭鋒;溪香舍像是波洛和艾勒里·奎因,破案的精細程度不亞于做一道道最難解的邏輯題;九十九則酷似基甸·菲爾博士,仿佛是專門應對密室兇案和不可能犯罪而生。 而名茗館則是貨真價實的名偵探柯南,她只屬于還沒有步入社會的年輕人,稚氣未消,熱血猶存,一個個色彩斑斕的青春夢幻,注定要和黑鐵般的現實進行你死我活的碰撞,所以先用嚴密的邏輯推理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讓前進路上的一切鬼打墻、惡之花、虛無之物和龐然大物統統無處遁形。 名茗館,“四大”之中唯一一個純粹由學生構成的組織,其成員都是中國警官大學的學生。最初的名字叫“名探館”,僅僅是一個由偵探小說愛好者組成的讀書會,定期聚在一起聊聊最新閱讀的作品,在中國警官大學的諸多社團之中毫不起眼。直到第五任館主林香茗上任,他認為如果社團總是研討偵探小說中的罪案,勢必與現實中的犯罪脫節,“最黑暗的不是墨汁”,他這樣說,隨即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組織大家研究公安部《每周重大刑事案件案情匯總報告》,通過犯罪現場勘察報告、證物鑒定、法醫報告等,推理出真兇——竟接二連三地先于警方偵破了幾起大案,使名茗館一躍成為國內最有影響力的推理咨詢機構之一。 出于感念林香茗的再造之恩,在他畢業離開之后,“名探館”改名為“名茗館”。 名茗館雖然不限名額,但是想成為館員難于上青天,不僅要在學校必修專業課程上成績全優,還要通過館內自設的邏輯學、犯罪心理學、刑事鑒識科學和法醫學的考試,即便是闖關成功,也僅僅是“實習生”,必須在一個月內獨自偵破一起案件,方才能夠轉正。因此,每年為了進名茗館而報考中國警官大學的學生們,九成以上都要以失望告終。據說有一個對名茗館向往不已的學生,大學四年參加了四次館內考試,每次都在第一輪即被淘汰,畢業時請求名茗館收他為名譽館員,也被婉言拒絕,因而抱憾不已。 而成為名茗館的館員之后,還有一項絕大的好處,那就是由于名茗館集結的是中國警官大學精英中的精英,所以一畢業就像剛剛上市的蘋果手機,遭到各省市區分局的“哄搶”,就業自不必說了,而且一定會備受重用,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互相引為奧援,時間一久,不知不覺中竟建立起了一個不存在于紙面上,卻盡人皆知的“名茗系”。有人統計,在時下全國的公安隊伍中,凡是30歲以上能成為高級警員的,半數以上都是“名茗系”的出身。 而名茗館現任館主,正是愛新覺羅·凝。 擁有純正的清朝皇族血統,18歲就拿下犯罪心理學博士學位,率領名茗館將破案率大幅提髙到66%,亦正亦邪的行事風格,早已經將這個女孩籠罩上了五顏六色的各種光環。也正因如此,在場的刑警們,認識愛新覺羅·凝的,自然斂眉低首;不認識的,聽到“名茗館館主”這五個字,也都肅然起敬。 凝卻當他們統統不存在,噘著天生有點翹的嘴唇,傲然穿過人群,徑直走到楚天瑛面前,用溫柔而親切的聲音說:“楚老師,聽說你的車遇到伏擊了,我趕緊過來了……哎呀,你的臉怎么了?傷得重不重?疼不疼???”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連傻瓜都能看出這倆人關系不一般了。 他們是什么時候,親密到這步田地的? 楚天瑛不是一撒到底了嗎?怎么還有這種艷福? 于是,各種猜疑、欣羨、妒忌或驚異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圍射在了楚天瑛的身上。 楚天瑛十分狼狽地說:“沒事,我沒事……” 事情要從幾個月前說起。 凝雖然早就拿到博士學位,但21歲的她就是舍不得畢業,一直在中國警官大學里“掃系”,就是每個系的重要課程都去修習。家族族長出面找她談話,希望她盡快脫離學生身份,步入社會,她才怏怏不樂地找實習單位。消息傳出,全國各省級公安系統歡聲雷動,紛紛登門邀請她去實習,那場景簡直羨煞一班在招聘會上擠破頭的莘莘學子。但凝明確表示非北京市局不去,許瑞龍自然求之不得,不僅同意了她的實習申請,而且還派了當時正炙手可熱的楚天瑛做她的實習老師。 恰好趕上一位著名企業家的神秘死亡案件,楚天瑛帶著凝在辦案過程中,突然遭遇有人投遞碎尸,因現場過于恐怖血腥,一時間他震駭不已,手足無措(詳見拙著《黃帝的咒語》)。 而凝則挺身而出,沉著鎮定地迅速安排名茗館的多位偵探介入此案的調查之中,并在最短的時間內成功地組建起一個包括法醫、現場勘查人員、外圍搜索人員、審訊員等在內的刑偵戰術小組,指揮時的氣度完全不亞于一位身經百戰的將軍! 過了好久,楚天瑛才想起自己是她的實習老師,于是提示她不該貿然介入碎尸案。 然而凝冷冷一笑—— “楚老師,當血淋淋的案子就在眼前發生的時候,一個刑偵人員不應該有絲毫的驚恐和慌張,而要像獵犬看到獵物一樣猛撲上去,死死咬住不放,哪怕獵物是一只老虎——剛才你那個肝膽俱裂、手足無措的樣子,怎么教我?拿什么教我?你要么就老老實實配合我辦案,要么就收拾行囊連夜回省廳去,或者隨便找個靶場放幾槍練練心理素質吧!” 楚天瑛渾身發抖,冷得每個毛孔都從里往外冒寒氣。 怎么會這樣? 難道,我是被那血淋淋的碎尸嚇到了?不會,不可能!曾經多次涉身犯罪現場的我,不是見過比這血腥恐怖得多的場景嗎?為什么這一次的驚嚇竟是如此的嚴重而且綿綿不絕?到底是什么嚇到了我?是愛新覺羅·凝,還是我對自己命運的一種不幸的預感? 他只想逃,逃得越遠越好。 不久,他被撤職了。 雖然撤職是他從警以來最不幸的挫敗,然而在不幸中,他竟然也體會到了一絲幸運的感覺——終于能徹底擺脫愛新覺羅·凝了。 只有遠離她,才能遠離冥冥中預感到的不幸,那種不幸令他恐懼,令他渾身發抖,令他每每想到就不堪忍受…… 楚天瑛被發配到望月園派出所當一名基層民警,直接上司是所長馬笑中。早在偵辦一起特大密室殺人案的時候,倆人就相識并在一起辦過差,所以他去報到的當天,馬笑中親自在派出所門口迎他,并一路引到辦公室,指著自己的座位說:“哥們兒,今后你就坐這兒!” “使不得使不得!”楚天瑛說,“我這可是戴罪之身……” “拉倒吧!”馬笑中一揮手,“我聽說是課一組讓你整劉思緲,你沒執行命令,是不是?好樣的!兄弟佩服。課一組我不知道有多大,反正自古永定河里王八多,咬了你你只能認倒霉,但既然到了我這一畝三分地兒,什么他媽課一組課二組的,都不好使!從今天起,你就是咱們望月園派出所的總瓢把子!” 楚天瑛望著這個嘴巴有點歪的矮胖子,眼眶有點發熱道:“老馬,謝謝你!但是警隊有警隊的規矩,我還是從一個普通警員做起吧!” 正說著,一位警員進來笑嘻嘻地報告道:“有個女孩來找楚天瑛,長得挺漂亮的?!?/br> 話音未落,凝已經裊裊婷婷地出現在了門口。 楚天瑛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馬笑中認識凝,趕緊走過來說:“這是怎么話說的,什么風兒把您老給吹過來了?” 凝一雙眸子只是凝望著楚天瑛,楚天瑛像看著狂風吹過的水面,無論是自己的倒影還是自己的心,都一片眩暈般紛亂。 “得,我不當電燈泡?!瘪R笑中一臉憨厚地指著靠墻的沙發說,“這兒有個沙發床,你們慢慢聊,慢慢聊……”說完走了出去,還把門帶上了。 “楚老師您好!”凝笑吟吟地說,“我來報到啦!” “這,這……”楚天瑛張口結舌,“我已經被撤職啦?!?/br> “我知道?!蹦凉M不在乎地說,“降的是您的職位,又沒有取消您做我實習老師的資格?!?/br> 因為撤職而異??鄲灪褪涞男?,就在凝的笑容中,醉酒一般麻酥酥的……以至于楚天瑛把那對自己命運的不幸預感,徹底拋在了腦后。 從這一天起,楚天瑛真的開始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基層民警,而凝也無時無刻地跟在他的身邊,每天陪他一起走社區、查戶口、調解鄰里糾紛、緝拿小偷小摸……這些瑣碎的警務對他倆而言簡直就是小兒科,不過是些點綴燒餅的芝麻,而真正噴香的是他倆朝夕相伴的日子,無論是在灑滿晨光的胡同里肩并肩巡邏,還是在午后的路邊攤面對面吃牛rou面,抑或是晚霞滿天時偷偷看凝那被霞光映得紅彤彤的臉蛋,都讓楚天瑛意亂神迷……這是一段分不清上班還是約會的時光,就像分不清拌嘴與默契哪一個更加甜蜜一樣。 有一天,他們一起走過五棵松體育館,恰是月上樹梢的時分,晚風清揚,道邊的白楊樹“嘩啦啦”地翻響著樹葉,然后又突然沉寂下來。不遠處跳廣場舞的人們頓時顯得異常喧鬧,仿佛是在國畫的留白上肆意潑墨一般。 楚天瑛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你?”凝不解地問。 “這樣當小民警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兒??!”楚天瑛惆悵地說。 手指勾一勾。 青蔥似的食指和中指,并攏在他眼皮下面,勾了幾勾,像小貓的軟爪在撓門一樣。 “癢不癢?癢不癢?”凝笑了起來,“你有沒有想笑???小時候,我一哭鼻子,爸爸就這樣在我眼皮下面撓啊撓的,我就會破涕為笑,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呢?!?/br> 楚天瑛癡癡地望著凝。 突然,他伸出雙手,火熱的掌心,緊緊地抓住了凝的手。 凝先是一愣,然后羞赧地一笑。 久久地,兩個人就這么手抱著手佇立在晚風中,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只是讓彼此的身影溢滿了雙眸。 直到—— 直到凝的雙眉痛苦地一顫。 多年以后,楚天瑛還清楚地記得凝的那兩道柳眉的顫抖,他甚至感覺到她的手、她的肩,乃至她的身體都顫抖了一下,一顫之下,凝像從夢中蘇醒一般,掙脫了他的掌心。 然后,她轉過身,向夜的深處大步走去。 為什么會這樣? 楚天瑛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種曾經令他不寒而栗的不幸預感,再一次襲上了心頭。 兩個凝。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有這種感覺,凝其實是兩個人,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兩個人:一個乖巧聰靈,笑語吟吟,像只永遠長不大的、會在你的膝彎彎里耍賴的小貓;一個剛毅果決,驕橫狠毒,猶如一把寒氣逼人,隨時準備刺殺或割斷一切的匕首。前者和后者都在他面前呈現過,呈現得比超清視頻還清晰,從警十幾年來,他確實見過許多平時嘻嘻哈哈一到犯罪現場就分外認真的警察,但是他們的性格分裂得從來沒有像凝這樣巨大過。這一秒還是圣誕晚會上插著翅膀的小天使,下一秒就變成地獄歸來準備滅絕一切的天煞孤星——就在這兩個自我之間,凝一刻不停地蕩著秋千,終有一天會隨著繩索的斷裂,而無可遏阻地飛向某個極端…… 到那時,她甩掉我,會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那一夜,楚天瑛失眠了。他躺在宿舍的帆布床上,望著沒有星光的天花板,想了很多很多,他從來沒有這樣清醒和透徹地意識到:他和凝是不可能有結果的。拖延下去只是把短痛拖成長痛,愛情是人生隨機的風景,有的是令人舒爽的秋水長天,有的是令人神往的幽谷森林,有的是令人幸福的奶與蜜糖,有的是令人惆悵的將蕪田園,然而他和凝,注定是一口深邃而黑暗的枯井,繼續沉浸下去,只會墜入得更深更絕望,直到再無攀援自救的那一天為止。 那么,我該怎么辦呢? 輾轉反側了一夜,依舊束手無策。第二天一早,楚天瑛忽然接到了林鳳沖的電話,說是奉許局長的命令,讓他一起去漁陽縣參與一次抓捕毒販的活動。 楚天瑛比趕上大赦還要高興,跟馬笑中打了個招呼就到市局刑警隊報到去了。 誰知剛一回到北京,又被凝堵在這分局了。 眾目睽暌之下,凝對他親昵的問候,令他完全不知所措,一時間竟像被老師發現作弊的小學生一樣摳起衣角來。 “咳咳!”許瑞龍清了清嗓子,走了過來。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這個情況,也只有他站出來說話,才能讓氣氛稍微有所改變:“凝姑娘,來得很及時嘛!” “許局長您好?!蹦⑿χ蛩c了點頭。面對堂堂北京市公安局局長,縱使她平日再怎么驕橫也要有所收斂,更何況許瑞龍平素對名茗館一直十分照應,也正是有了他這樣思想開明、意識前衛的公安系統高級領導,才能不拘泥于傳統的刑偵手段,而是在辦案遇到困難時大膽向推理者求援,使得破案率大幅度上升,從而讓“四大”這樣的推理咨詢機構在國內站住了腳跟,并不斷發展壯大。 不過,凝也僅僅是禮節性地客氣一下,就把目光轉移到了那輛被打得千瘡百孔的豐田車上。 立刻,她的笑容消失了,神情專注得仿佛站在南極冰原上看著唯一一株丑陋的地衣苔蘚。 兩個凝。 楚天瑛再一次產生了這樣的感覺。 “呼啦啦!” 凝輕盈地跳上了那輛平板運輸車,瞬時間,整個世界仿佛抽空一般,無論是頭頂尚未散去陰霾的天空,還是遠處淺白色的分局辦公樓,抑或下面黑壓壓一堆警服警帽,以及深情凝視著她的楚天瑛,都完全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她只看得見那兩輛作為犯罪物證的車子。 所有的警察——包括許瑞龍在內,都畢恭畢敬、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地看著她。他們深知,想請這位大名鼎鼎的名茗館館主親自出馬辦案,還不如搖到車號容易些,今天簡直是天大的運氣,她居然肯高抬貴眼勘查物證,有些年輕警察甚至想起了武俠小說中的情節——偷窺到頂級大俠在修習絕世武功。 凝先是圍著車子繞了一圈,看了看豐田車被子彈打爆的輪胎,然后繞到駕駛座面對的車窗前,沉思了片刻,接著她戴上隨身攜帶的乳膠手套,推開車門走了進去。盡管滿地都是玻璃碴子、煙頭、彈頭、礦泉水瓶及其蓋子,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不踩到分毫,一直來到駕駛座,對著儀表盤看了半天,轉過身,回到車廂中間,蹲下身,撿了一顆彈頭看了看,又撿起一顆彈頭比對了一下,抬起頭的時候,瞇起一只眼,從車窗的一個彈孔中向外窺探,直看得眼睛都發酸了,才站起身,在車廂中又走了一圈,才出來,又把后面那輛押解車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這才跳下平板運輸車—— 千鳥格裙子飛翔般一起一攏。 她倒退著走了幾步,站定,像鑒賞壁畫一般,把豐田車的全貌又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后開口就問:“開這輛車的司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