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再說江逸這邊,他并沒有想到江林早有防備,正打算約江春材一起去江林家一趟。 原本照著江春材的意思,既然有地契,就干脆找族里作主,把地契往江林跟前一拍,看他還不老老實實地還地還錢。 江逸想得有點多,一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拿出地契,就算要拿也要找個靠譜點的中間人,以防江林狗急跳墻。 二來這件事除非有十足把握,否則江逸不想通過族里,經過上次的事他就知道了,族里的處事原則是“關系第一、道理第二”,要論關系,江林勢必會甩出他們八條街去。 因此,江逸和江春材最終決定,先去會會江林再說。 江逸想到了江林會很難纏,卻還是低估了他的嘴皮子。 那天,他和江春材合計了一番,把江林所有可能的反應都猜測了一遍,并商議了應對策略。 沒想到,江林聽完了他們的話后,不慍不怒,甚至連表情都沒變。 他只是不咸不淡地說道:“那地本來就是你家的,以前你爹常年不在家便托我種著,如今你回來了,理應還你。只是,你一直住在京城,除了讀書就是和朋友游玩,并不了解農人的辛苦?,F在地里正是苗壯的時候,從春到秋的勞苦不說,若硬是讓我折上那些種子糞肥的錢,還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br> 這話說得誠懇,江春材雖然心里罵他狡猾,嘴上也不好直接說什么。 江逸想了想,帶著笑說:“小叔,如果你是心疼那些本錢,做侄子的也必不會讓你損失什么。你看這樣可好,從翻地下種到鋤草施肥,你統共花了多少錢,我一并算給你?!?/br> 江林瞟了他一眼,露出一個輕蔑的笑,“你以為我缺的是你那點錢?我守的是農家人的本份,既然撒下了種就沒有不顧下來的道理。如果我為了那幾個錢就扔了那些莊稼,別說族里那些長輩們不會放過我,就連我自己都沒臉在村里抬頭走路!” 江逸看著他大義凜然的樣子,在心里暗自發笑——這人還真是善于胡攪蠻纏,明明是占著人家的地不還,現在卻被他說的像是自己非逼著他毀了莊稼,還真是……呵呵。 反正江逸閑來無事,也樂意跟他周旋兩句,“我就算拿錢買了你的莊稼,也不會毀了。只不過是換個人種而已,莊稼自然還是莊稼。小叔你還擔心什么?” 江林抄著手,一臉平靜地說:“你不用多說了。我已經說過,既然下了種,就得種到底,給多少錢都不成?!?/br> 江春材被他噎得噌噌冒火,眼看就要發飆,卻被江逸按住。 “既然如此,那我們改天再來?!苯菽樕闲σ獠粶p。 江林連句客套話都沒說。 江春材被江逸拉著出了江林的院子,終于不再忍耐,一把甩開江逸的手,氣道:“小逸,你剛才攔著我做什么?你看他那個無理狡三分的樣子,我看著就來氣!” 江逸笑道:“大伯,你也看出來了,咱們根本就說不過他,即使再說下去也是現在這個結果。再說,咱們來時不就說好了,這次只為試探,原本也沒想著現在就能把地要回來。你怎么還生真氣了?” 江春材面色赧然,“我這不被那白眼狼給氣得么……都糊涂了!小逸,是大伯沒用,讓你受這些委屈……我也就納悶了,怎么每次在江林這里我都討不到便宜?” 江逸笑言:“大伯是實在人?!?/br> “唉,說不說的吧!用你大娘的話說,我是實在傻了!”江春材回身,指著江林家一溜五間青磚房,憤憤地說,“看到沒?這是咱村第二家,青磚建的!靠的就是你們家那十畝地?!?/br> 十畝地,在這個全村田地不足百畝的地方,確實是筆相當可觀的財富。 “小逸,你不知道,當初你爹這十畝地原本是想留給我種的,那時候我那兩個福薄的閨女剛沒了,正是家里最難的時候??墒?,我卻生生地讓他搶了過去?,F在想想,若是當年我堅持一下,何苦現在為難你?”江春材提到從前那些齟齲,又恨又悔。 “大伯,沒必要為著以前的事難受。你放心,這地既然是我家的,就早晚會回到我手里?!?/br> 江林,原本想著你是長輩,想留幾分臉面。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我了。江逸瞅了眼身后的青磚房,露出一個志在必得的笑。 另一邊,王小雪從窗戶口看著他們出了門,便掀開簾子進了堂屋。她臉上難得帶上了幾分擔憂的神色,“這地的事,終究是讓他們提起來了?!?/br> 江林看了看她,軟下語氣安慰:“怕什么?我這不是把他們擋回去了?” 王小雪撇了撇嘴,“種了這么多年,誰舍得給他?可是,終究是沒地契,我這心里不踏實??!” 江林冷哼一聲,陰測測地說:“小兔崽子既然這么閑,咱們就給他找點事做。我看他還有沒有心思來琢磨著要地!” 王小雪扭著腰坐到他腿上,嬌著聲音說:“怎么,又要用到江二?” “現成的,不用白不用?!苯帜樕蠋е帨y測的笑,手卻不老實地在王小雪身上動來動去,“對了,你那邊的事辦得怎么樣了?” 王小雪一邊若有若無地扭著身子,一邊回道:“一點兒進展也沒有,你也知道,她們防著我,專門給我安排些剪鞋面、納鞋底子的活,我就算想偷描個花樣子都沒機會。不過……”王小雪眼珠一轉,臉上帶上了點喜氣,“我倒是發現了另一件事,如果真像我想的那樣,可比花樣子有用多了!” “哦?”江林面上一喜,“什么事?” 王小雪嫵媚地眨眨眼,掐著嗓子在江林耳邊說:“先讓我賣個關子唄……事成之后我一準兒告訴你?!?/br> 江林最喜歡她這種冒壞水的樣子,當即把人一抱,臉上也帶了些下、流顏色,“小雪,再給我生個兒子吧,自從小聰沒了,咱們也十來年沒孩子了……” 提到死去的兒子,王小雪臉上難得浮現出一絲悲痛的神色。然而,就這么一抹真性情,又很快被歡愉代替。 ****** 江逸回到家,把云舒和大山叫到屋里,說了說江林的反應,之后兄弟三個籌謀一番,安排了下一步的計劃。 還有一件事一直擱在江逸心里,不上不下,想逃避不行,可是又實在不知如何應對。 那就是這具身體的爹——江池宴。 江逸實在沒想到,從來沒有開口叫過“爸爸”的他,這輩子還能有個爹。 說實話,有點兒別扭,也有些……好奇。 江池宴的近況,江春材并不比他知道得多。而馮遠又說得不明不白,他也不好刨根問底。 因為先前江林的阻撓,以及江逸先入為主的印象,他一直以為這具身體和他一樣無父無母。 如今看來,他爹江池宴還活著,甚至還是洪武年間的狀元。如今人在滄州,不知道是在做官還是干什么,每月會讓馮遠給家里捎十兩銀子。 隨著銀子包在一起的,還有一封書信。 信封上用剛健的筆跡寫著:吾兒逸親啟。 江逸只猶豫了五秒鐘就心安理得地拆開了信封。 信件的內容很簡單,只說了說他自己的近況,多是些生活瑣事以及身體狀況,甚至哪天多吃了一碗飯,就像有人問過他似的。 之后他又囑咐江逸好好和蘇家人相處,同時叮囑他注意身體,多去村子附近的山上游玩,不要總一味看書。 他說,天下的書有那么多,終其一生也不可能讀完,年少時光卻須臾即逝,應該好好享受。字里行間絲毫沒有父親教訓兒子的口吻,反而像是和一位好友在互訴衷腸。 這觀點在江逸看來十分有趣。 江逸不知不覺就把信看了三遍,竟有些嫉妒原主,同時更加好奇這個江狀元倒底是怎樣一個人。 江逸抓著腦袋衡量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回信。 既然江池宴的來信是這種口吻,江逸想當然地認為這應該就是父子兩個之間的常態。 于是他也放松了心態,閑話家常似的在信里寫了些家里近來的情況,當然是報喜不報憂。同時又撿著說了些趣事,并囑咐江池宴注意身體。 寫到最后,江逸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希望父子早日重逢。 幾天后,隨著這封信一同捎到滄州的還有江逸親手鹵的rou干。都是他特意挑得最好的腱子rou,又香又有嚼勁,倒把馮遠羨慕得不行。 無論是回信還是鹵rou,江逸都是出于本心,并沒有考慮太多。他卻不知道,這番舉動會讓千里之外的人如何震驚。 當然,這是后話。 如今,眼下的棋江逸剛剛走了半步,另外的半步自然要看江林的反應。 如果江林識相,江逸不介意放他一馬;如果他一意孤行,那么一分錢的便宜他也休想占到。 第34章 布下局 一大清早,棗兒溝就響起了“咣咣咣咣”的敲鑼聲。 這鑼聲一響,就代表村里有大事要發生了。老少爺們兒別管是地里干活的,還是蹲在村口嘮閑嗑的,全都往村中心的大槐樹下趕去。 江春材看人來得差不多了,直接站在井邊的臺子上喊開了:“今天把大伙叫過來,是有件喜事要說,前幾年池宴兄弟考上狀元當了京官,這事兒大伙都還記得吧?” 下面有人立即說道:“怎么不記得?這可是咱們整個村子的大喜事!” “可不是么,流水的席面整整擺了三天,起碼一年不饞rou吃了!”有人接口道。 “江春材,你今天把大伙叫過來,就是為了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嗎?”在一眾帶著喜氣的議論中,有人冷冷地開口。 一時間熱鬧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江逸站在外圍,不用看都知道,能說這話的,除了江林再沒別人了。 江春材提前知道了江逸的打算,心里正高興著,也懶得搭理他。他咳了一聲,繼續說道:“大伙應該都知道,朝廷定下的規矩,秀才本人免徭役,舉人老爺全家免徭役和田地賦稅,進士比舉人更高一層,自然也是免去徭役賦稅的。若是放在以前,這些好處咱們是想都不敢想,不過現在嘛……” 江春材特意頓了一下,看著一眾人緊張的表情,這才笑道:“池宴兄弟的獨子江逸前段時間遷回了棗兒溝,這孩子仁義啊,他跟我說,如果大伙愿意,可以把家里的田地掛到他名下,別的好處沒有,至少這一年兩季的稅銀算是免了?!?/br> 這話一出,下面立馬炸開了鍋。 土地是百姓們的根,一年的花銷中賦稅又占了大頭,若是稅銀能免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老少爺們兒三五一堆地湊到一起議論紛紛,一個個激動地口沫橫飛。 江林獨自一人站在一旁,眉頭鎖得死緊,下意識地認為江逸他們這樣做一定有什么目的。 是的,江逸的確有目的。 這個方法是他和云舒一起想出來的。一方面可以免了村民們的賦稅,給大家帶來些好處,同時也能為自己撈個好人緣;另一方面,自然是為了對付江林。 江春材敲了敲鑼,示意大家安靜下來,然后把江逸叫到跟前,對村民們說道:“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就讓小逸給大伙說說吧!” 江逸被幾個叔伯兄弟推到了前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大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也沒有什么好說的?!?/br> 江逸的視線若有若無地在江林身上掃了一圈,話音一轉,繼續說道:“只有一點,即使官府免稅,也是有定額的,我父親先前就在村里置過十畝田地,如今是小叔在打理,說好了今年秋后還。大伙如果相信我,愿意在我名下掛,就請早些說罷,若是名額滿了,晚來的叔叔伯伯們也別罵我不懂事?!?/br> 江逸這話是笑著說的,大伙并不覺得他是故意拿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只有江林,聽完就炸了。他指著江逸怒聲喝道:“你小子倒是算得一筆好賬!我倒要問問你,過了秋收,你哪里來的十畝地?” “咦?”江逸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無辜道,“不是小叔說么,先前我爹不在,您先替他種著,如今既然我回來了,自然是要還我。只是您心疼地里那些莊稼,說是秋后再還,我以為咱們算是說好了?!?/br> “誰跟你說好了!”江林氣極,口不擇言,“你說那地是你的就是你的,有何憑證?我辛辛苦苦種了這么些年,這可是大伙看著的!” “江林,你不要臉也要有個頭兒!”江春材沒等江逸說話,便嚷了起來,“那地你種了幾年就成你的了?沒要你租子就算池宴大方,你還想把地吞了不成?” 江春材這么一打岔,江林倒是冷靜了幾分。只見他上下掃了江逸一眼,又看向江春材,冷笑道:“你說地是我大哥的,我倒要好好跟你掰扯掰扯。人人都知道我大哥江池宴是清官,無門無弟的,還得上下打點。短短幾年他怎么掙下的這買地的錢?還不是我爹娘給的!如今我爹娘不在了,這地也該是我們平分。大伙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江林這話說得貌似有理有據,不知情的人甚至都信了,他們哪里知道京官的俸銀有多少?父母不在,田地房屋兄弟平分也是應該。 “既然這樣,不如盡早把地分了,如今你們兄弟都各自有了家業,池宴家的孩子也回來了,把地給他也算是有了安身的本錢?!庇心觊L些的村民本著好心說了一句。 江林抄著手,冠冕堂皇地說:“您說的有理,只是眼下大哥出門在外,侄子也年輕,如果我硬說分家,反而傷了他的心。若有一天大哥回來,別說分地,就算他想全種了,我也不說二話?!?/br> 此話一出,底下竟然還有不少人贊許地點頭。 江逸惡心得不行,臉上卻帶上了幾分笑。他拉住幾欲發飆的江春材,站出來說道:“小叔,剛剛我沒聽清楚,您說這地是誰買的?” “自然是我爹娘,你的祖父母?!苯帜槻患t氣不喘地瞎說。 “可有地契?保人?花了多少銀錢?”江逸面色平靜地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