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崇教殿里,大皇子和二皇子互視一眼,似乎對坐在上首審閱自己功課的那位蔡博士并不怎么在意,反倒自顧自地于身邊的伴讀聊了起來。 “魏坤,你在家時可讀過什么書?” 大皇子溫和地問起身邊的伴讀。 “讀過?!?/br> 魏坤點了點頭。 看來,他這伴讀倒是個謹慎的性子。 好,謹慎就好。 劉恒滿意地看了他一眼,“我上課時好安靜,功課也不需要你幫忙,當然,我也很少惹是生非,不會帶累你受罰。你不必擔心宮中日子難過?!?/br> “我不擔心?!?/br> 魏坤依舊是惜字如金。 “這……話是不是少了點?”劉恒心中犯起嘀咕,“一般人即使不誠惶誠恐,也要多說幾句‘多謝大殿下照拂’之類的話吧?算了,反正只是伴讀,能這樣就不錯了,比起老二和老三……” 他悄悄用余光掃過老二,發現老二身邊的莊揚波又開始滿眶淚水,再想想戴良那桀驁不馴的眼神,心中反倒有種“我撿到了寶”的歡快,對魏坤的沉默寡言反倒沒有什么不滿意了。 “你哭什么哭,我還沒哭呢!大哥和三弟身邊的伴讀好歹年紀都不小了,父皇給我指了你這么個小鬼,我都沒意見,你哭什么!” 劉祁有些不耐煩地看著他抽著鼻子,恨不得一巴掌將他的臉拍到桌子里去。 “我已經八歲了,不小了!”莊揚波雖在抽泣,可是說話的語調卻不慫包,“我知道不能哭,可就是忍不住啊,嗚嗚嗚,又不是我想哭的……” “那你究竟在哭什么?” 劉祁咬牙切齒:“我覺得你和老三倒是很配,他像你這么大年紀的時候,也是一說話就掉眼淚……” “誒?真的嗎?” 莊揚波抬起頭滿臉驚喜。 “就是這……喂,我是在和你說老三嗎?你重點弄錯了吧!我問你為什么又開始哭了!” “因為您學的東西我都看不懂啊,我在家剛剛學到《大學》,你做的功課我都看不懂,我都看不懂,怎么做伴讀呢?我回家又要被祖父罵了,嗚嗚嗚……” 一想到祖父的疾聲厲色,莊揚波又悲從中來,吸著鼻子扁起了嘴。 “皇子都是要學這么多東西的嗎?我五叔今年都十六了,也沒有學到這么多啊,去年他才開始學策論呢!” 聽到莊揚波的話,劉祁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一點,驕傲地挺著胸道:“那是,皇子就是要學這么多東西的,策論這東西,我從十歲就開始學著做了?!?/br> 他有些試探地伸出手,摸了摸莊揚波的小腦袋,語調也放的軟了些:“也是,你只是個大理寺卿家的長孫,又不是什么國之英才,別哭了,你不會,慢慢學就是??匆娙首恿藳]?他九歲才有先生,到現在才學了三年,你總比他好些吧?” “我三歲就開蒙了?!?/br> 莊揚波終于找到了一點自信,復又低下頭去。 “可是我祖父說我就是個庸才,學了也是白學……” 怎么會有這樣的祖父?腦子有病嗎?難道是撿來的孫子? 劉祁想起自己的曾外祖父,頓時覺得大理寺卿莊駿也是個腦子糊涂的,忍不住在心中冷哼了一聲,傲然道:“你是我的伴讀,庸才又怎么了?放心,若日后你混不下去,我身邊留個庸才也沒什么……” “咦?還可以這樣?” 莊揚波揉了揉眼睛,一雙杏眼瞪得像是貓仔。 “二殿下,您真是個好人!” “不要撒嬌!功課也是要跟上的!我可受不了留一個蠢人在身邊!老三是我弟弟我尚且忍受不了,你要是不聽話,我隨時可以把你趕走,明白嗎?!” “哦……” 莊揚波點點頭,心里卻未必不希望自己被趕回去。 天天起早什么的,對他來說太辛苦了。 劉祁嘴巴雖壞,眼神還算平和:“你如今讀了什么書了?我寫的策論能看懂哪些?我得先知道你的程度,才能指點你去看什么書……” 莊揚波回想了一下,開口說起自己開蒙后度過的詩書。 “讀的不少啊,以你的年紀,這樣也算是不錯了。你祖父到底是有多望子成龍?難道還想教出個八歲的宰輔不成?” 劉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說完后提起筆來,在面前的紙張上開始寫寫畫畫:“我給你寫幾本書,你去找來看看。對了,你剛剛說的《共工治》和《搜神記》是什么?” 說到這兩本,莊揚波眼睛一亮,然后聲音又低了下去:“是……是我打發時間看的雜書,我阿爹房里的,祖父不給我看,說是歪書……” “我說呢,我怎么沒看過也沒聽過?!眲⑵铧c了點頭,“既然你祖父說是歪書,那就少看點?!?/br> 莊駿可是他皇祖父時的金榜狀元,莊揚波的父親莊敬當年也是探花。開科取士得到的名次雖然有許多出身的水分在里面,但能進殿試那學問一定是很好的,這一點劉祁并不懷疑。 莊揚波聽到劉祁的話,眼睛里最后的一點神采也消失了個干凈,低下頭“哦”了一聲,乖乖地接過劉祁開過來的書單,定神一望,眼淚又要出來了。 “這……這么多?” “這還多?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讀的就比這個多了。后來我去了觀中,早晚課還要讀道家經卷,都沒露出你這樣的表情?!眲⑵畈灰詾槿唬骸坝譀]讓你一天學會,在我身邊當伴讀,哪怕是庸才都無所謂,但不能是自甘墮落的懶鬼,明白嗎?” “明,明白……” 嗚嗚嗚,他能不明白嗎? 他從沒想過日后能如何飛黃騰達,就像戴良那樣做個紈绔子弟不行嘛? *** “誰是紈绔子弟!” 戴良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道:“不愛讀書就是紈绔子弟?這是哪位圣賢立下的道理?有本事讓他跟我打一場!” 劉凌頭疼地看著面前滿臉兇戾的戴良,不明白什么樣的人家能養出這樣脾氣的孩子,還能好生生的長到這么大。 “徐祭酒也是好意,他是怕你荒疏了學業,才把話說的重了點?!?/br> 劉凌看了眼去給自己拿“課本”的徐清徐祭酒,小聲安撫戴良:“你如今在宮中,不是家里,不要老是把打打殺殺放在嘴邊,東宮里是有侍衛的,若你放肆,徐祭酒隨時可以讓侍衛把你叉出去?!?/br> “那正好,我讓他們明白我拳頭的厲害!” 戴良變掌為拳,“赫赫”地揮舞了幾下。 劉凌從小習武,他雖不知道蕭太妃的身份和秘密,但不可否認蕭太妃的武藝和眼力都是當世難尋,他跟著蕭太妃和諸位會武的太妃學了這么久,別的不算頂尖,眼力卻是有的。 如今見戴良出拳,他一眼就看出這戴良出拳雖然威風凜凜,其實外強中干,一拳打出去后力不足,力道又全部卸掉,根本沒有什么威力,連花拳繡腿都算不上。 “你,您那是什么表情!”戴良瞪著眼,“您也覺得我是紈绔子弟?” 劉凌見他口氣頗不客氣,心中也有些不悅。他從小受諸位太妃教導,心中傲氣并不比兩位哥哥少多少,就算他是不受寵的皇子,戴良這樣也未免太過不敬了點,而且許多觀點也不能一致,日后想要相處恐怕多有磋磨,遂皺起眉頭直言道: “紈绔與否,不看讀書多寡,而是看出事如何。你一不尊師重道,二不以禮待人,為何不算紈绔?” “您說我沒教養?” 戴良嘴里用著“您”,眼睛里火光已經直冒了,若不是礙于三皇子的身份,恐怕立刻揮拳相向都有可能。 “三殿下說的好!” 門邊傳來一聲喝彩,劉凌扭過頭去,發現正是滿意地撫著胡須的國子監祭酒徐清,也不知道在窗外站了多久了。 徐清對劉凌客氣,那是因為劉凌是皇子,在禮法上,除了師徒,還要講究個君臣,可對沈國公府這位無官無爵的嫡孫可就沒那么客氣,當下胡子眉毛一動,冷聲斥道:“戴良,你身為皇子伴讀,當以德為先,如今以我看來,你不但性格乖張,而且分不清何為君臣,罰你在殿外跪上一個時辰,想明白了再進來?!?/br> “弟子有何錯?” 戴良不服。 “會問這句話,就是有錯!” 徐清雖性格正直,可能身為祭酒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國子監里什么紈绔子弟他都看的多了,當下一指殿外,厲聲道:“要么自己出去跪著,要么我請侍衛進來丟你出去!” 戴良深吸一口氣,捏緊拳頭劇烈抖著身子,終是丟下一句“我自己出去跪!”,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劉凌看著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偏殿,越發覺得日后在東宮的日子不好過,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身邊的舞文弄墨兩宦官倒是高興的很,頗有些幸災樂禍之意。 “殿下的書讀得多,卻畢竟學的時日還短,臣怕您基礎不太扎實,所以拿了幾本大殿下和二殿下幾年來的功課借您您看過這些功課,就大致會知道皇子的課都是如何安排的,也好先適應適應?!?/br> 徐清給了戴良一個下馬威,對劉凌卻沒有面對不得寵皇子的倨傲,遞出來的幾本冊子也是厚重無比。 劉凌謝過徐清,眼睛的余光卻不由自主地掃向殿外。 這些神情自然被徐清看在眼里,微微笑著解釋:“戴良其實并不適合做伴讀,臣雖不知道陛下為何如此安排,但臣希望看到殿下能夠有一個安心進學的環境,而不是找一個會帶累殿下之人。誰知今日的伴讀會不會是他日的臣屬?如果現在分不清孰強孰弱,日后只怕會粉身碎骨?!?/br> 這話也隱隱有說給劉凌聽的意思。 劉凌聽出了徐清的話外之音,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國子監祭酒。卻見這位寬厚的老者對他偷偷眨了眨眼,指著那些功課笑了笑,就踱著步子出了偏殿,大約是回主殿督促其他兩位皇子的功課去了。 劉凌壓下對于徐清的疑問,翻開了手中的功課,他身邊的舞文弄墨兩位宦官想要拿出鎮紙和筆墨等物伺候,卻被劉凌制止,吩咐他們在殿門口等候,若要伺候再另行召喚。 兩個小宦官都不過十來歲的樣子,見劉凌對他們并不親熱反倒有些隱隱的排斥,眼神中都流露出一絲失望,但他們能夠伺候皇子而不是做些賤役就已經很高興了,雖然被吩咐在殿門口吹風,依舊還是依言守在門口,不時看看殿外跪的筆直的戴良,以及翻著厚厚冊子的劉凌。 兩位皇子的功課自然不會自己變成一本本書,這些都是東宮里歷年教導兩位皇子功課的先生做出的批示和記錄,以及分析兩位皇子思路的教學心得,和兩位皇子的功課一起被裝訂成冊,以便徐清和皇帝隨時監督進度、確定方向。 劉凌一直認為自己在冷宮里的學習已經很苦了,他小時候甚至有一段時間覺得自己根本撐不下去,可如今看著兩位哥哥、尤其是大哥讀書后裝訂成的密密麻麻的冊子,頓時生出了一股敬畏之心。 他們甚至起的比上早朝的父皇還早,上午學文,下午還要學習天文地理樂理及其其他修身養德之道,即使是酷暑和嚴寒也沒有假日,唯有過年、生病和父皇的誕日能夠休息幾天。 相比起在冷宮里偶爾還能開開小差到處閑逛的自己,他的兩位兄長是以一種嚴苛自律到近乎殘酷的方式在生活的。 看著博士先生們一道道紅色的駁斥,一條條父皇“糊涂,重寫”的批示,還有那字跡端正清秀并不亞于自己的字跡,劉凌手撫著幾本厚厚的冊子,心中立刻警醒。 是他坐井觀天,認為自己是在“守拙”,誰又能知道他這“拙”,是不是真“拙”?他自己在前進的時候,難道別人就躺在那里倒退嗎? 為了那個位子,誰不是在用盡全身力氣向前?他有冷宮里的太妃們教導,可教導他兩位兄長的先生,難道都是不如太妃們的庸才嗎? 他除了一身武藝之外,究竟有多少勝過他的兄長? 劉凌將那幾本冊子翻了一遍又一遍,發現在兩位兄長十二歲那年功課的那本封皮上有個折角,忍不住細細看了起來。 看著看著,他忽然就明白了徐祭酒這樣做的原因。 他是在提醒自己,不可盲目自大,亦不可妄自菲薄,他所缺少的,只不過是時間而已,如今他已經進了東宮,就該努力縮短這些時間帶來的缺憾才是。 劉凌將幾本冊子放在案上,跪坐著行了個敬禮。 為自己曾經努力過的那些時日,也為兄長們為他做出的榜樣。 他有天命,可以為帝。 他信天命,卻不能輕視別人的努力。 若日后他能為帝,一定要記住這幾本冊子,記住在他之前,他的兄長們為了這個位子多么的努力,如果他連他們的努力都達不到,又有什么資格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