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眼神掃過一早就來的戴良,劉祁臉上的不滿更重。 他皺著眉,問身邊伺候的宦官徐楓,“說是今日分給我侍讀的那個叫莊揚波的,怎么到現在還沒來?” “這個……許是路上耽擱了?” 徐楓有些遲疑地回答。 “哼,連有人帶路都能遲到,想來也是個缺心眼的?!?/br> 劉祁冷哼。 “什么缺心眼?” 就住在東宮里,本該最早到的大皇子卻是最遲的一個。 出現在宮廊之下的劉恒絲毫不覺得自己來晚了,身邊跟著一個黑臉健碩的陌生少年,大概是他的伴讀。 見到眼前出現一大片人,劉恒有些訝異地挑起眉,開口笑道:“你們來的好早,我剛剛在門外迎接我的伴讀魏坤,所以現在才來?!?/br> 待掃到劉凌,他反射性地捂住鼻子退了一步,見劉凌要上前行禮,更是滿臉不悅地連連擺手:“行禮就不必了,你離我遠點就好!看見你我就惡心!” 劉凌露出受傷的表情,尷尬地頓住了腳步。 一旁以為自己又要折腰的戴良頓時松了口氣。 他從知道自己要進宮后就一直煩躁不堪,平生最不愿意給人低頭的他卻到了一個處處要低頭的地方,而且侍讀的對象還是個不受寵的可憐蟲,未來的日子多么痛苦簡直可以想象。 這不,還沒進學呢,這三皇子就先吃了兩個下馬威了。 可惜這戴良還沒明白侍讀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 “你行禮就不必了,就讓你身邊的侍讀給我磕兩個頭,就當是你行過禮了吧……” 劉恒突然露出有些不懷好意地表情,指著戴良說道。 劉凌心中咯噔一下。 如果他讓戴良這么做了,從此他和戴良的關系就不可能再和睦了,誰第一天來被逼著給別人下跪磕頭都不可能有好脾氣。 本朝重“士”,即使臣子上朝也不用對皇帝叩拜,僅僅長揖即可,位高權重的大臣甚至可以在殿下看座以示重視,就算是侍讀,那也是臣,不是奴婢…… 可若是不按照大哥所說的去做,和大哥的關系也就更加雪上加霜。 劉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正準備向辦法婉拒劉恒無禮地要求,就見著戴良已經率先跳起了腳,瞪著眼睛梗著脖子道:“什么?管我什么事?憑什么讓我提他……” 劉凌被這直脾氣不怕死的伴讀駭了一跳,正準備拉著他的袖子讓他住口,猛然間聽到東宮外禮官的唱禮聲乍然響起。 “陛下到!” 他娘的,這下不想跪也要跪了,這破地方! 戴良在心中暗罵了一句,將口中的不敬之言活生生憋了回去。 聽到父皇來了,三兄弟哪里還敢鬧什么矛盾,連忙領著身邊的伴讀和小宦官們去門外迎接。 遠遠的,一臉輕松愜意的劉未踱著步子,在宮人的簇擁下不緊不慢地朝東宮而來,身邊還跟著一個矮小的童子,滿臉天真地不停掃視著宮中的一切。 待劉未走到了東宮門口,莫說三位皇子,就連東宮里今日要上課的博士和經師們都嘩啦啦出來迎了一大片。 劉未這幾天大概是睡得很好,還沒等他們行禮就已經免了禮,然后將身邊臉圓圓的矮小童子往前面一推,指著老二劉祁笑道:“那個就是朕的二兒子劉祁,也是你要侍讀之人,劉祁,上來領走你的侍讀。朕在東宮不遠處看到他哭著找領路的宦官,一問才知道他和引路的宦官走丟了……” 說罷,他扭頭吩咐身邊的岱山:“找到那帶路的宦官,送到宮正司去……” “???陛下可不要怪他們,是我看臘梅看傻了,走偏了道,大概是因為我個子矮,所以一鉆到樹叢里他們就看不到我了……” 魏坤嚇了一跳,圓圓的杏眼也睜的老大,看樣子又要哭出來了。 ‘怎么我的伴讀是個淚包兒?看起來好像還沒老三大吧?’ 劉祁腹誹了幾句,認命地上前拉住了魏坤的袖子,對他解釋著:“不管怎么說,他們看丟了你,那就是失職。你不要再多說了?!?/br> “可……” “宮中就是這樣的!想要他們不受罰,下次就不要亂跑?!?/br> 劉祁用冷厲的語氣在他耳邊低聲警告。 “……是?!?/br> 魏坤的眼淚在眼眶里轉啊轉,看了看劉祁又看了看皇帝,硬憋著把眼淚逼回去了,扁著嘴站在了劉祁的身后。 劉未露出欣慰的表情,看了看自己的三個兒子,眼神在長得最高的劉凌身上停留了片刻,笑著出了聲: “既然你們的伴讀都到了,希望你們日后能好好相處,珍惜這段在東宮的日子。從今年起,東宮的校場將送入一批上好的戰馬,朕命了禁軍中郎將王朗教導你們弓馬之道,他性格方正,你們幾個,休想能蒙混過關!” 最后一句話,是帶著幸災樂禍的語氣在說的。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劉未一直很忌諱讓自己的幾個兒子學習武藝,劉恒和劉祁都會騎馬,但遠沒有他們像劉凌炫耀的那般神氣,只不過是從宮中御馬苑里牽出的幾匹溫順的母馬,定時在校場上遛一遛罷了,真刀真槍更是從未有過。 所以聽到劉未意有所指的話,所有皇子沒有一個害怕擔憂的,反倒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哪怕是從一進宮就滿是臭臉的戴良,都露出了“總算有一件好事”的高興神色。 只有那站在劉祁身后的伴讀莊揚波,那好不容易忍下去的眼淚珠子,“唰”地一下又流了下來。 ☆、第63章 包子?饅頭? 三個伴讀,都不是自愿來做侍讀的。 甚至在皇宮的旨意下達之前,連他們的父母長輩都不知道皇帝會做這樣的安排,更談不上什么應對之策了。 劉未看著跟在自己三個兒子身邊的伴讀們,心里十分滿意。 三人之中,老大的伴讀魏坤,乃是方國公魏靈則的幺子,雖說是兒子,但他的年紀和他一母所生的大哥相差了二十多歲,所以大多數時候,是魏家這位世子照顧這個弟弟,而非方國公夫妻。 魏坤的胞兄魏乾除了是方國公府的世子,還是在鴻臚寺任職的典客,凡是進京述職的外地官員在京城的衣食住行、送往迎來,都歸他管,算是個清貴的官職,卻也沒什么太大實權,不過托這一點的福,魏乾的人脈倒是廣闊的很。 老二的伴讀莊揚波,乃是大理寺卿莊駿的長孫。 如今的這位大理寺卿也是當年科舉取士一路直入殿試的世家之子,要出身有出身,要能力有能力,要德行有德行。歷經外放、宮變依舊不倒,而且憑著為人方正又公允的性格,在大理寺卿上一坐就是近十年。 莊家家風頗嚴,家中子弟大多成才,莊家長子在湖州任刺史,長媳和長孫留在京中算是盡孝,只帶走了兩個侍妾伺候起居。 莊揚波今年才八歲,三歲起就沒見過父親,祖父是個嚴厲的性子,祖母又是典型以夫為天之人,這莊揚波原本膽子就小,每天被祖父說自己這里不如父親,那里不如父親,漸漸的就自暴自棄,養成了個一說就哭的淚包脾氣。 老三的伴讀戴良,是京中出了名不學無術的粗魯性子。魏國公家幾代也沒出過武將了,這位長孫卻是從小喜歡舞刀弄槍,壓根不愿意讀什么圣賢之書。以魏國公府的家世,就算長孫要學武也沒什么,盡力尋找些名師慢慢教導就是,可這戴良卻因武廢文,這就是大大的不對,足以讓戴國公雷霆大怒。 家中強硬壓制戴良的結果,就是把他的小弓小馬小劍丟了個干凈,也辭退了家中的武師武先生,只給他留下圣賢之書、筆墨紙硯,又延請名師為他教導圣賢之道,結果這孩子文不成武不就,還不尊師重道,活生生氣跑打跑了許多先生,一時傳為京中笑柄。 三位皇子之中,他大兒子性格最為中庸,但占了個名分,所以他便給了他空有名頭好聽實際上沒有什么勢力的方國公家幺子為伴讀。這魏坤從小和長兄一起長大,他的兄長是個面面俱到之人,進宮伴讀也不會出什么錯,正好適合不出彩也不出錯的劉恒。 他的二兒子劉祁除了比長子劉恒小上一歲,其他的倒并沒有遜色老大多少,在處事的決斷上甚至比老大更強。但背后扶植他的勢力太強,日后難免淪為傀儡之流,而他對親情還有不切實際的軟弱和幻想,后戚能干涉前朝,倚仗最大的就是皇帝對母族的眷念,所以他一直對這個兒子很不滿意。 他指給了他家世雖不弱,但在朝政上和他母族方家正好是政敵,本身本事又差年紀又小的莊揚波為伴讀,不但不可能對他有所裨益,還很有可能拖他的后腿。 如果老二夠聰明,就會干脆的拋棄莊揚波,那日后他也不是沒有拋棄方家的可能,這才是真正的決斷。 如果老二不肯拋棄莊揚波,那么方家勢必不能坐視莊家借老二之力壯大,必定和莊家斗得更加激烈,日后的宰相只會有一個,方孝庭想坐那個位置,莊駿未必不想。 莊揚波的父親也是能吏,今年任期屆滿他準備留他在京中,若老二沒有拋棄莊揚波的想法,他就扶起莊揚波之父莊敬。 刑部尚書今年正好告老,大理寺卿之子在刑部,也算是相得益彰。 老三劉凌,原本是他最期待的孩子,也是他最厭惡的孩子,現在雖有高祖的那幅畫,但已經冷遇了這么多年,再來培養感情也來不及了。 好在未發現他有先天之氣之前,他對這個老三懷有許多期望,將他送去了冷宮,如今也得到了莫大的好處,也不是沒有日后一搏之力。 沈國公府的家訓是“有能者居之”,開國沈國公戴勝自己是庶子出身,受盡了嫡母的苛待,對長幼嫡庶之分看的不是那么在意,高祖對戴勝十分敬重,也就沒有怎么干涉他的家事。 可他的后代卻不能不在意這一點,畢竟娶回來的夫人是不可能愿意為別人做嫁衣的,所以家訓越是不分嫡庶,幾代國公也就越是謹慎,妾室幾乎是沒有的,四代人里站住的男孩子,也都是嫡出。 也正是因為都是同胞兄弟,沈國公府家中才這么和諧,換了別人家,早就鬧著要分家離枝了。 但也因為“有能者居之”,每代的作為世子人選的長子似乎都對世子之位不怎么感興趣,無論是如今的沈國公還是前代國公,都不是以長子之位繼承的世子之位。劉未仔細想想,好像還真弄不明白沈國公府是以什么來確定何謂“有能”,在他看來,戴勇可一點也不算什么“能人”。 戴良簡直就是中了沈國公府幾代魔咒,其父愛游山玩水結交三教九流就算了,其子也是個混世魔王,在很多人看來,他是不適合進宮伴讀的。但劉凌這孩子最大的問題是太過被動,有一個無事生非的伴讀在身邊,他再想守拙也守不住了,只要他的本事一點點露出來,他背后之人也就能一目了然,究竟日后有什么成就,就看這孩子能走多遠。 劉未越想越覺得自己思慮的周全,看向三個兒子和他們伴讀的眼神也越發和藹,倒把很久沒有見到過自己父皇這么溫和的三個皇子嚇得心驚rou跳,生怕還有什么后招在等著他們。 好在劉未早朝過后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來東宮也不過就是來走個過場,對東宮里教導學問的各位先生交代了幾句之后,人群便又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東宮。 “三位殿下,請入崇教殿讀書吧?!?/br> 東宮教導幾位皇子的太傅徐清同時也是國子監的祭酒,見三位皇子還凝視著圣駕遲遲不入殿,忍不住出聲催促。 東宮如今并無皇儲,自然就沒有仿照前朝建立的東宮體制,也沒有固定的教習,太子所住的三殿如今空出,僅僅用了偏殿的光大殿和作為教習之所的崇教殿給大皇子和二皇子讀書與起居。 課程是由祭酒徐清制定的,每月月頭會提前交給皇帝批示,待上什么課時,就由皇帝指定那幾位擅長此科目的大臣或大儒前來教導,或者由徐青推薦合適的人選,這幾乎已經成了教導皇子的一種慣例。 可如今徐清卻發起了愁。大皇子和二皇子的進度幾乎一致,在一起讀書就可以了,可如今來了個冷宮里長大的三皇子,據說學問是不怎么樣的,琴棋書畫恐怕也一竅不通,這課該怎么安排? 好在徐清在國子監也見識過各種良莠不齊的太學生,在進行過該有的禮儀和客套之后,開門見山地問起劉凌:“敢問三殿下,如今已經讀了哪些書了?” 徐清對陸凡的人品和學問都很信任,否則也不會曾經將他推薦給兩位皇子開蒙。只是這個人性格太不著調,是以連他也不確定陸凡到底有沒有教給劉凌什么真材實料的東西。 劉凌來之前和陸凡已經商量過,所以回答很有意思:“徐祭酒,我這歲數該讀的,都已經讀過了……” “我看是都翻過了吧?!?/br> 他話音未落,二皇子劉祁嗤笑一聲,小聲嘀咕了一句。 只是崇教殿里十分安靜,他這小聲嘀咕,殿中諸人都聽了個清楚,劉凌還好,徐清和戴良頓時都皺起了眉頭。 “二殿下,此時是臣在詢問三殿下,二殿下應當關注年前安排的功課才是?!?/br> 徐清性格方正,有話直言。 “難怪家里人都告訴我日子可能不太好過,叫我夾著尾巴做人,原來是這個意思……”戴良想,“看樣子,要不要夾著尾巴做人,根本不由我說了算嘛,連這三皇子都得自己夾著尾巴做人!” 越想,戴良越覺得“前途無亮”起來。 徐清“點”過劉祁后,又轉過頭和藹地問起劉凌:“不知三殿下具體讀過什么書呢?只有知道三殿下到什么程度了,我才好安排教習的先生?!?/br> “除了開蒙的那些,陸博士教過我《四書》了,《左》、《國》、《史》也都讀過,就是囫圇著學的,也不知道程度如何?!?/br> 劉凌露出迷茫的表情,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學的怎樣的不安表現的淋漓盡致。 徐清是個好人,一想到劉凌的遭遇,心中不由得一軟,點了點頭道:“那今日大殿下和二殿下由蔡博士指導年前的功課,三殿下隨臣去偏殿,臣根據殿下的進度,再來斟酌該如何授課?!?/br> 說罷,起身做了個手勢,示意劉凌和戴良跟上。 劉凌知道一開始不會跟兩位兄長在一起讀書,心中松了口氣。戴良想法也差不多,他也不愿意一大堆人一起讀書,干脆地站起身就跟著劉凌去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