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轉眼間日暮西山,齊員外尚未歸家。六郎剛走到門口,就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臺階上。 聽鶯語說,小姐一梳洗好,飯也不吃,就跑出房間了,一心要等老爺 回來。 如今見她這般癡癡地等,六郎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難辨。要說阿福被人指為“掃把星”,還不是因他一時失言,當時只想著如何能攪黃了那門親事,卻不料后事艱難。 六郎慢慢走到齊福身邊,并未多語,而是撩起衣袍,坐在她身側,陪伴著她,與她一同等待。 “夫子,”齊??吹搅蓙砹?,開口喚道,“夫子是不是早就知道爹要辦這場法事?” 六郎點頭,默然承認。 對于老爺找神婆入府驅邪之事,他本就不認同,可又無可奈何,這才支招讓阿福出遠門去觀音廟拜佛的。沒想到,最后還是讓她給撞見了。 阿福見狀,難過地垂下頭:“難怪我 回來時,府中的丫鬟、家丁都不見了,原來是怕沖撞了大神全避開了。全府上下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阿福,不要怪你爹,他也有難處,要怪……就怪我吧?!?/br> “與夫子有何相干?”阿福認命地搖了搖頭,“若是爹爹硬要這么做,試問,若大一個齊府又有誰能阻攔?是阿福不好,給爹爹帶來了困擾?!?/br> 聽她這樣說,六郎更加自責,幾乎就要向她坦白一切了,卻聽阿福仿若銀鈴般的聲音突然沉浸下來,悠悠開口。 “夫子,你知道爹對我有多重要嗎?”阿福自語著,望著皎潔的月色,她柔嫩的小臉上籠著一層熒光,“兩年前與夫子在府中一遇,其實,也是我第一次踏入齊府?!?/br> 一想到那時的情景,六郎的嘴角就會不自覺的上揚。 那種詭異的畫風,要他怎么輕易忘記? 兩年前,蕭六郎被齊員外所救,受邀 回到齊家養傷。當時,他腿傷未愈,正被身上的傷痛整日折磨。一日他拄著拐杖出來站站,那個身著鵝黃色襦裙,如同陽光披身的小姑娘突然跑入了他的眼簾。 姑娘眨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瞅著他瞧,一笑溫暖明艷。 春風掠過,她手上的帕子不慎脫手,隨風起伏飄動,最終落在了六郎的腳邊。然后,齊福說出了她這輩子最厚顏無恥的話:“公子,我的手帕掉了,你能否幫我撿起來?” 她竟然全然無視他手中的拐杖! 六郎的 回答是咬著后槽牙磨出來的:“在下試試……” 他單腿屈膝,冒著差點坐在地上的風險,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幫她撿起來的。到現在,六郎都沒找到一個比阿福臉皮更厚的姑娘……但當時,他也為此不禁失笑,一掃心頭陰霾。 而有關齊福的事,六郎也是后來才知道的。那時,還是齊老爺特意到江南,將她從人販子手中買了 回來,認祖歸宗不過半月的光景。 從此,齊福的生活再不是乞討,或是被人不斷倒手賣掉……而是成為一個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了。阿福感激齊老爺對她的好,好到猶如新生。 “爹給了我名字,給了我體面的身份,給了我錦衣玉食,可是夫子,”阿福突然看向六郎,雙眼擒著晶瑩的淚珠,“我卻從不敢問他過去的事,那些消失的記憶,我一句也不敢問,怕一出口,哪里讓爹爹懷疑了,懷疑我不是齊家的小姐,不是他真正的女兒,這一切幸福瞬間便會消失殆盡?!?/br> “如今,我好怕……我搞砸了婚事,以后若是嫁不出去了,爹爹又把我當成掃把星,要是趕我出去該怎么辦?”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地從齊福的眼眶中滑落,每一下都像是落在了六郎的心頭。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輕柔地幫阿福拭去臉頰上的淚水。 就這樣看著她。 慢慢的。 一點一點的。 小心翼翼的將她看進了心里。 “我娶你?!?/br> ☆、第8章 夫君要飛走,抱住不讓溜 這句仿若承諾一樣的話語,不是玩笑,卻又近似玩笑般脫口而出,驚得齊福呆在當場,以為自己聽錯了…… 兩人坐在越發清冷的臺階上。 四目相對,默然無言。 暮色凝重,齊府門前的兩只大紅燈籠隨風搖晃。如火似焰的紅光打在六郎的臉上,照得一張臉龐忽暗忽明,眉目深邃,臉上的表情卻是晦澀不明。 似乎一不留神,這個人,和這個人剛剛所說的話都會一晃而逝…… 突然,幾聲攪人心房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越到身前,越發的令人不安。 只見馬兒飛馳到齊府跟前,馬上人“吁~”的一聲,高頭大馬陡然停下步子。那小廝側身下馬,剛要往府里沖,瞧見大門前的臺階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自家的小姐,另一個則是長住在府上的教書先生,這兩人在此時如何湊到一起了?他詫異片刻,終是出聲:“大小姐,夫子?!?/br> 齊福見此人是一直跟在爹爹身邊的小廝,猛得起身,上前幾步,問道:“可是爹爹 回來了?” 六郎也跟著看向那小廝。 只見小廝一抱拳:“ 回大小姐,老爺命小的 回來報信,今兒個有事未辦完,要宿在外頭?!?/br> 齊福聽后自是有些失落,習慣性地看向夫子,此時六郎也正在垂頭凝視著她,再想起剛才的對話,阿福的臉騰地紅了,視線不自然地躲閃而去了。 這時,府中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原是小廝的到來驚動了年邁的老管家,鶯語也跟著跑了出來。 “小姐, 回去吧,小心秋夜寒涼???”鶯語攙扶著齊福向內院走去。 阿福轉身時,余光掃到夫子的臉上,他依然如之前那般望著她,似乎有話要說,又似乎只是想這般目送她離開。 這一夜如場似真如幻的夢一樣,纏繞著齊福的思緒。 蘭橋館的一幕幕畫面,集市上老婦罵她“掃把星”時的嘴臉,神婆用火燒她的可怕模樣,還有夫子…… 夫子的話是當真的嗎? 怎么可能,那可是夫子呀,一向對她嚴厲如長輩的人呀? 可是萬一是真的呢? “夫子想要娶我?”只單純的去想這件事,阿福竟然從令她驚恐的思緒中解脫出來,不覺笑出聲來。 要知道,她是早早就對夫子芳心暗許了呀? 那時上早課,只要對上夫子的雙眼,她可是連個簡單的句子讀都讀不通順的,也就是這兩年,爹有意將她另許人家,才稍稍安下心來。本以為與夫子今生無緣了,可今晚,又被他的一句話燃起了希望。 但一想到夫子是如何來到齊家的,齊福又笑不出來了。 還記得,鶯語和她說過,夫子來到齊府是在她歸家前半個月的事。 聽說,那是一個雨夜。大雨傾泄而下,仿佛是天際劃破了一道口子,那雨勢大到如同要將整個人間淹沒。伴隨著雨水而來的,是一路販貨 回來的爹爹齊圣天和幫他押送貨物的眾鏢師們。 干鏢局這行的都知道,要不是急鏢,鏢師一般不會連夜趕路,而且是在 回程上。一眾人冒雨趕夜路 回來,本就不尋常,必是遇上了何等大事。后來,聽說是三天前,齊老爺與鏢師他們在客棧中遭了襲,對方人少不敢造次,卻也傷了鏢局的幾位弟兄,這才日夜趕路,將押運的貨物圓圓本本的送到了齊家。而那些鏢師轉身就走,一步也不敢耽擱,似是遇上了棘手的麻煩。 天明后,齊老爺才發現,又出岔子了。 說是小廝在收拾鏢車時,車中竟躺了一個血淋淋的男子,那人正是蕭六郎。不帶一丁點血色的面孔如同宣紙一般慘白慘白的,經夜雨洗刷,左腿上的血跡仍在,血不知流了多久。他應是這一夜都在車上的,因無人發現,傷成這樣,還淋了一夜的雨,當時情景甚是可憐。 六郎只說是趕考的書生,在客棧中被人誤傷昏迷,落到了車上。齊老爺見蕭六郎無依無靠,又才學過人,便請他留在齊府的。 要說起來,夫子的命還是爹爹救的呢! 本來有此美男相伴也是件幸事,怎奈,整個齊府上下誰人不知蕭六郎是如何留在齊家的?這時,他說出這方話來解其危難,那就是在報恩哪! 所以……夫子很有可能是見她嫁不出去了,勉為其難的將她娶 回去? 齊福不信他對自己有幾分真心。 若是這樣,她還欣然答應,會不會太過卑鄙啦? 苦思冥想后,阿福決定不去上早課了。她有點怕面對夫子,一是,怕兩人尷尬,二是,萬一夫子反悔了怎么辦? 一早,蕭六郎剛走進書齋的院子,遠遠就瞧見鶯語正在院中等他,說是她家小姐身子不服,就不來上早課了。又如同那個逃課的清晨,鶯語也是這般替阿福來告假的,六郎又怎會不知道她的心思呢? 只怕是昨夜嚇到她了。 六郎點頭默許了。既無早課可上,他也無心在此多呆,起身出屋時,忽然掃見房門處,一條鵝黃色的手帕就這么顯眼地系在了門環之上。 看顏色就知道是誰的物件。 待六郎解下布條仔細一看,那上面的字更是讓他慧心一笑:夫子,昨日之言,你可是認真的? 蕭六郎托著字條又重新 回到屋中,執筆,在手帕上書寫。寫罷,六郎又將帕子重新系 回到門環上。 不久,就見門外一個人影晃動,便知道,是被人取了去。 鶯語一取 回,齊福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榻去,搶過來打開一瞧,只見帕子上的字跡蒼勁有力,看過上面的 回話更是讓她莫名的安心:六郎一字一句皆為真心。 他說是真心的? 這么說,夫子不是說說而已,是真的要娶我嘍? 紅撲撲的小臉蛋上頓時溢滿了笑容,原來這一切都不只是夢境,夫子也是真心中意于她的! 可是,她若不祥,就算夫子同意,夫子的家人呢?想到這里,阿福又笑不出來了。 因此,在六郎出門時,門環上又系著這條帕子了。 上面寫道:夫子,我可是掃把星呀,你若娶了我,就不怕我克你嗎? 別說這事只是杜撰,就算阿福真的不祥,又如何呢? 蕭六郎并不在意,他半生都在猜忌與追殺中存活,哪里是小小女兒家能夠克得住的?要說也是自己的命更硬些。索性揮筆書之。 落筆后,六郎又將那條手帕再次系于門上。 這一次,齊福更是忐忑,鶯語一收 回手帕,就見她家小姐已經等在院子中了,立馬上前交于小姐。 齊福緊張地打開手帕,只見上面的 回道:六郎孤家寡人,無父無母,無兄無弟,你可怕我命硬會克你?反言之,你若信我,六郎定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此言雖是未明確 回答了她提出的問話,卻是字字都表達出六郎的心意。 再無其它異議。齊福想了想,鄭重地在手帕上寫道:那夫子,何時向爹爹提親? 寫完,自己的臉已是燒得不像話了。女兒家這般問,多少還是羞澀難當的。 之后,她又命鶯語將手帕送了 回去。 這般賴床上一躺就是一天,一想到夫子會如何 回答?阿福的小心臟跟著狂跳,身子軟軟的,哪兒也不想去了,她就想呆在自己的房間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等著夫子的手帕了。 誰知,一覺睡去,轉眼間又是夜晚。而那條手帕還是好好的系于書齋的大門之上,遲遲不見 回復…… 齊福心慌了。 怎么著,一說起正式提親,夫子就反悔了? 齊福終于忍不住了??傔@么等著也不是個事呀?還不如去找夫子,當面親口聽他確認。這般,齊福穿好衣服,瞞了鶯語,獨自己一人出了小院。 當遇上巡夜的家丁和走動的小丫鬟,她便裝成興致大好,出來賞月觀花的;無人時,又會一路小跑,向夫子住的院子靠近。 阿福終是走到了西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