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商南想了想說:“以前從‘騰發’出去的那個瓶子讓人看上了,可是原主又不舍得割愛。所以就托到我這里來了,想找個一樣的。最好還是以前的那位師傅的手藝?!边@是他出門之前就想好的措辭。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價錢你來開?!?/br> 孫老頭還在猶豫。 商南略有些不耐煩,“您說一句話,能不能找到這個人吧?” 孫老頭嘆了口氣,“等這件事了了,我也要回鄉下了。以后,只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br> 這句話說的沒頭沒腦,商南心想這是嫌他找上門來打擾他養老了? 孫老頭耷拉著眼睛,眼角擠出一堆褶子,越發顯出了老態。 “這樣吧,”孫老頭把手機遞還給了商南,“你明天再過來一趟。我幫你找人也是需要時間的?!?/br> 商南聽他松口,頓時高興了,“您說個價錢吧?!?/br> 孫老頭擺擺手,“您先回吧,等找到人再說?!?/br> 攆走了商南,孫老頭坐在堂屋里出了會兒神,蹣跚的起身走回了里間的儲藏室,彎下腰,費勁的從柜子最底層抱出來一個木頭盒子。 他拿自己粗糙的大手細細撫摸這個箱子,心里沉沉嘆了口氣。 這人啊,一輩子總免不了要做幾件違背自己心意的事。有時候是因為錢,有時候不過就是情勢比人強。這事兒做了,說不定會一輩子都在心里過不去那個坎兒,可是不做的話,也許當時就過不去了。 他也只是個普通人,沒權沒勢,能怎么選呢? 孫老頭打開木頭蓋子,露出了里面的兩個并排放著的小盒子。盒子里是兩個形狀一樣的白瓷美人瓶,大小、形狀、甚至顏色光澤都毫無二致。這是當初正式燒瓷之前,丁浩成丁老板讓他燒的樣品。樣品一共成了四個,兩個讓丁浩成拿回去給老板過目,剩下兩個讓孫老頭偷偷藏起來了。 再后來,丁浩成又帶回來了一包新的骨灰,盯著他又燒了一爐窯。這一次一共送進去兩個美人瓶,燒到一半兒炸裂了一個,只留下一個完美的成品,被丁浩成小心翼翼的捧著走了。 這件事過后,孫老頭整整三個月沒沾葷腥。 他在這一行里干了一輩子,什么材料沒見過?山南的土和山北的土,他都不用看第二眼就能分辨出來。后來流行骨瓷,瓷器廠也沒少鼓搗這個。 骨瓷,骨瓷,聽這個名字就知道燒這東西離不了骨灰??墒莿游锏墓腔液腿说墓腔夷芤粯訂?? 孫老頭活了大半輩子,什么稀奇事兒都見過。自然也知道有些人家辦喪事,舍不得親人離開,非要留點兒東西做念想,拿骨灰燒點兒東西留著,這都正常。人么,這一輩子誰還能沒有一點兒牽掛呢。但不正常的是他老板的態度,真要是正常離世的親人,又怎么會拿著這些東西拐著彎兒跑到瓷器廠來?殯儀館里邊就有這服務了。 孫老頭一句話不敢多說,心里卻猜測這亡故的人,大概不是他老板的親人,他們沒這個資格弄這樣的紀念品,卻偏偏背著人家真正的親人暗中搞鬼。 這是真正的缺德事兒。 孫老頭把瓶子拿到近處細看。當初燒這個美人瓶的時候,尺寸、形狀都是老板定的,材料也都是老板拿回來的。他也確實有些害怕,做的也就格外精心。有的時候,甚至他這個行家都分辨不出它們有什么差別。 可是不一樣。 孫老頭知道,這里面加進去的那個“人”不一樣。 孫老頭把手里的東西放了回去,長長嘆了口氣,“真是作孽?!?/br> 第74章 反水(二) 盛夏接到孫老頭打來的電話時,正扶著霍東暉在病房里散步。一接起電話聽到孫老頭的聲音,頓時感到十分意外。 那天見了孫老頭一面,告辭的時候他隨手給孫老頭留下一張名片,想著日后孫老頭若是能想起什么,不怕麻煩的話告訴自己一聲也好,說不定能得到什么額外的線索。但當時孫老頭一副生怕會有麻煩找上身的樣子,盛夏又覺得很有可能他前腳出門,孫老頭后腳就把名片給撕碎扔掉了。 但是這會兒,聽著孫老頭在電話里顛來倒去的說這些陳年舊事,他心里竟然有些不耐煩。他發現自己并不關心孫老頭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并且參與了什么。那些事情跟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如果孫老頭只是想找一個知情又對他沒有危險的人發泄一下心里的壓力,那他就更沒必要當這個垃圾桶了。 盛夏扶著霍東暉在床邊坐下,正想打斷孫老頭的話,就聽他說:“盛少爺,那天瞞著你我也是沒辦法。這種事情誰愿意天天掛在嘴上呢?但是現在商老板也問這個事兒,我猜這里面怕是要有大麻煩。我也不知道他要這東西跟你有沒有關系。如果你同意,我就把東西給了他,然后回鄉下去。我一把老骨頭了,不想再摻和你們有錢人的事情了?!?/br> 話里透著心酸,惹得盛夏也有些不好受。說到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孫老頭也只是個無辜受牽連的人罷了。雖然確實是經過他的手做出了那樣東西,但盛夏還不至于就把孫老頭記恨上,盛河川起了那種邪心,沒有孫老頭也會有旁人。 至于商南跑去找孫老頭,盛夏倒是有些拿不準他的用意了。他是想弄個贗品來哄弄自己?還是想拿著一個替代品去盛河川手里把那個花瓶偷偷換過來?如果像孫老頭說的那樣,幾個花瓶從外形上看都差不多,他又要怎么確定他拿到手的確實是用泰莉的骨灰燒制的那一個? “完全沒有區別?”盛夏追著孫老頭問,“任何標記都沒有?” 孫老頭遲疑,“倒也不是完全沒有?!?/br> 盛夏豎著耳朵等著往下說。 孫老頭停頓了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有那么幾分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之前丁老板拿走的那個,里外都沒有瑕疵?!?/br> 這個指的就是盛河川手里的那一個了。 孫老頭又說:“現在我手里這兩個樣品,從外面看不出毛病。手指從瓶口探進去,大概在三寸深的地方,瓶壁上都有一道橫紋,能摸出來?!?/br> 盛夏松了口氣,“謝謝孫師傅?!?/br> 孫老頭卻說:“不用謝我,這件事我在心里埋了這么長時間,晚上連覺都睡不好?,F在有個人聽聽,我心里也松快多了。以后,我是不會再回來了。盛少爺,你多保重?!?/br> 盛夏掛了電話,心里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如果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孫老頭大概還想不到要回鄉下去,他在臨海市過了大半輩子,這時候回鄉下,誰跟誰都不認識,生活上可能也不會很習慣,未必就真能享到什么清福。 霍東暉坐在一邊聽了半天,模糊聽明白了什么意思。他覺得這個孫老頭也是挺倒霉的,一把年紀了,還要受這種驚嚇。 盛夏把電話里的事情跟霍東暉說了,又問他,“你說商南會拿樣品來哄弄我?還是在盛河川那邊想辦法?” 霍東暉想了想說:“他要是站在盛河川那邊,會拿樣品來哄弄你。他要是真心想離開盛河川,跟著兒子去國外讀書,會跑到盛河川那里去想辦法?!?/br> 盛夏也是這么想的。沉思了一會兒,忽而想到了孫老頭說的樣品。所謂樣品,自然是所有配料、工藝都要一樣,也就是說這兩個樣品的美人瓶里添加的也是人的骨灰,也不知道丁浩成這個缺德鬼從哪里搞來的。 這個問題真是越想越是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盛夏連忙轉移話題,“孫老頭回鄉下還是越早越好。如果商南真的拿著樣品跑去找盛河川,一旦盛河川發現東西被換掉,一定會想到這東西是從孫老頭這里流出來的。當初的樣品他肯定是看過的?!敝皇谴执挚磶籽鬯掷锬弥臇|西是不可能仿到幾近亂真的程度的。所以一旦這事兒露餡,孫老頭絕對落不著好。 霍東暉也連連點頭,“你趕緊去安排吧?!?/br> 盛夏起身從椅背上拿起大衣,對他說:“晚上想吃點兒什么?等下忙完了我過來跟你一起吃飯?!?/br> 霍東暉說:“隨便吧?!狈凑√栵埦褪悄莻€樣兒,講究營養,口感還要清淡。吃起來其實并不怎么好吃。尤其姜姨現在還喜歡給他燉藥膳,昨天的雞湯喝到嘴里都是苦的。 盛夏笑了起來,“昨天我聽阿姨說,想讓你們倆回家過年呢?!?/br> “嗯,回家?!被魱|暉輕輕晃了晃膀子,低聲抱怨說:“吃不好睡不好的,在這里住的骨頭都要酥了?!?/br> 盛夏想了想就笑了,霍白和霍東暉都回家過年,海榮肯定也是要來的。這樣一來,霍家倒是熱鬧了。 一想到再不用一個人熬過漫長的新年夜,盛夏心里竟覺得無比慶幸。 亞灣新城。 此時的亞灣新城還只是一片荒涼的海灘,一張貼在大街小巷的宣傳海報,一個在省臺滾動播放的四十秒廣告短片。但是就這樣的一個地方,因為匯聚了來自各地的地產開發商而顯得生氣勃勃。 商南被出租車司機拉著在老城區轉了一大圈,停在唯一的一家星級酒店的門口,司機指著外面的招牌說:“吶,就是這里,友誼賓館?!?/br> 商南下了車,左右看看,覺得眼前所見就是二十年前他剛到臨海市的時候看到的樣子。他在樓下給盛河川打電話問清楚房號,然后拖著行李箱上樓,一路上居然還遇到了幾個臨海市的熟人??吹竭@些人居然扎堆住在一起,他開始相信司機說的那句話了:友誼賓館是咱們市里最好的一家賓館了。 開門的人是于光偉。商南跟他也就是個點頭的交情,并不熟。只知道他前段時間好像惹了什么麻煩,不敢在臨海市公開露面。但是到這里就完全沒問題了,到處都是外地人,誰也不會對他格外注意。 盛河川剛從工地上回來,衣服還沒換,看見商南進來,隨意指了指客廳的沙發,“你先坐一會兒,我沖一下就出來?!?/br> 商南看見他發梢上還沾著的細塵,連忙點頭。 于光偉算是盛河川現在的助理兼保鏢,雖然商南也是盛河川的親信,但是在他的一畝三分地上,他自然不敢有絲毫松懈。商南坐在沙發上等盛河川,他就坐在窗臺上抽煙,有意無意的盯著商南的動靜。 商南掃一眼臥室虛掩的房門,再掃一眼自己放在門口的行李箱,心里暗暗叫苦??磥硭挠媱澮獙嵤┢饋聿]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首先他要想辦法把于光偉支出去,其次還要盛河川也不在場。商南心想,如果不是于光偉在這里,盛河川會放心大膽的把他留在客廳里,然后自己去洗澡嗎? 這樣一想,盛河川應該也沒有像他表現出來的那么信任他。 于光偉抽了半支煙,才想起來問他,“你跑來干嘛?公司有事?” 商南說:“讓老板看看賬,順便呢我也過來看看老板這邊是什么情況。別人傳什么話的都有,還有人說先過來的人都在海邊支帳篷……我這不是不放心么?!?/br> 于光偉嗤笑了一聲,在心里罵了一句馬屁精。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見盛河川出來就都閉了嘴。盛河川剛才在臥室里換衣服的時候就聽見了這兩個人的閑聊,他看了看商南放在門邊的行李箱,問他,“你找好住處了沒有?” 商南連忙表態,“下了飛機我想著先來看看老板,等下匯報完工作我就出去找地方休息。我身體好,隨便貓兩宿就行?!?/br> 盛河川在這個地方已經住了快半個月了,老城區的情況也知道的很清楚,“賓館只怕不好找?!比颂?,市區的酒店賓館都已經住滿了從外地來撈金的投機商人,連旅游局的招待所標間都已經漲到兩百多一晚。就這還供不應求呢。昨天去市里跑手續的時候,還聽人說有人找不到落腳地方,干脆跑去找民居租住。 “沒事,”商南一臉老實的說:“晚上的時間好打發,我隨便找個洗浴中心躺一晚就行了?!?/br> 盛河川搖了搖頭,要是商南只打發一個助理過來,他由著于光偉去安排也就行了。但商南親自過來,這就不一樣了。沒了丁浩成,盛河川手里能用的人已經越來越少,自然每一個都要好好籠絡住才行。 “這樣吧,”盛河川說:“我這里是個套間,雙臥室。你要是愿意跟老于擠一擠,就住到他屋里去,要是互相嫌棄打呼嚕什么的,就分一個出來睡沙發?!?/br> 這話一說出來,于光偉就有些不高興了。 商南巴不得他不高興,連忙表態說:“就算是雙臥室,每個屋里也只有一張床,我跟老于塊頭都不小,擠著睡誰也睡不好,我還是睡沙發吧?!彼焓峙牧伺纳嘲l,“挺寬,軟硬合適。挺好的?!?/br> 于光偉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 商南心里想的是,跟于光偉這個狗腿子住在一起還能干啥事兒?當然要住在客廳里才方便找機會。 盛河川對這些細枝末節的并不是很關心,看他們兩個自己就商量好了,便點了點頭,開始問起公事。商南打開筆記本,給他看“靜?!钡馁~目,另外他那個貿易公司也有不少文件需要盛河川簽字。 于光偉在旁邊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開始抽煙。盛河川被他的煙味兒熏得難受,把他打發出去點餐。 商南心里先是高興了一下,隨后發覺僅僅如此還是不夠的。因為盛河川一直坐在房間里,即便是上衛生間也留著一條門縫,而且最缺德的是酒店衛生間的門是玻璃的,雖然不是完全透明,但是不論從里往外看,還是從外往里看,人影晃動都能看得到。 這讓商南十分的頭痛。 第75章 反水(三) 賓館臨著街,晚上關燈之后,還有外面的路燈光透進來。臥室里還有窗簾可以遮擋遮擋,客廳里玻璃窗還大,為了好看就只掛了薄薄的窗紗,躺在沙發上,商南覺得眼睛都有點兒閉不上。但也只能這么忍著了。 商南在沙發上翻了個身,有些發愁的看了看沙發旁邊的旅行箱。他從孫老頭那里買來的兩個樣品,一個留在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個就藏在這個旅行箱里。他也看見了盛河川擺在臥室床頭柜上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的美人瓶,問題是要怎么換過來才好呢? 盛河川白天常常要出去,但是他一走臥室的門會上鎖,而且房間的幾個角落里都安裝了監控探頭。商南沒機會做出溜門撬鎖這種事。到了夜里,雖然客廳里光線不夠亮,但是要想記錄下他起身走動的身影還是可以看得清的。再說他又怎么能保證他摸進盛河川的房間,他就一定不會驚醒呢?再說隔壁還有一個于光偉呢。 商南可不打算現在就跟盛河川翻臉?,F在這個階段,穩住盛河川對誰都有好處。真要撕破臉也不能選在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地頭上。出了老城區到處都是荒地,刨個坑把他埋里頭,說不定三五十年都發現不了。 商南的視線掃過屋角和頂燈,這幾個地方都有極微弱的光點時明時滅,視角覆蓋了客廳每一個角落,幾乎沒有死角。 他賴在這里住了三天了,還沒找到下手的機會。工作的事情已經談完了,他也打著了解亞灣的借口跟著盛河川在外面跑了一天,明天無論如何也拖不下去了。 商南煩躁的睡不著,正想起身去冰箱里看看有沒有什么喝的東西,就聽從盛河川的房間里傳出一陣怪異的聲音,像是打呼嚕,又好像單純的喘不過氣來發出的那種嘶鳴,靜夜里聽得人心驚rou跳的。 商南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似乎是盛河川……做惡夢了? 這要怎么辦? 就這么一眨眼的功夫,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里已經帶出了哼唧的聲音,像是做夢的人掙扎著想醒來,卻怎么都醒不過來。隔壁房間的于光偉絲毫也沒被驚動,呼嚕聲從薄薄的門板里透出來,一起一伏的,明顯睡的正香。 商南猶豫了一下,走到盛河川的臥室門口敲了兩下們,“盛總?” 房間里掙扎的聲音沒有停頓,商南便自作主張的推開門,站在門口提高嗓子喊了一聲,“盛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