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新帝起了身,朝守在殿門的內侍招招手,老太監捧上一個鋪著絨布的木匣,祁見鋮拉開匣子,取了一個尾部印著紅色火焰的信紙,“作為坦誠的獎勵,今夜便讓愛卿做個明白人?!?/br> 萬翼接過信紙,目光便被信末的篆筆——‘魏’字吸引。 竟然是他! 心念流轉間,萬翼未做多看,只是將信紙又雙手奉還給小皇帝,口中直呼,“皇上神機妙算?!?/br> 新帝意味深長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br> 萬翼心下劇震。 新帝的右手似有若無的劃過他的臉,“好好跟著朕,朕不會虧待了你,朕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br> 萬翼出宮門后,幾乎一上馬車便半昏迷在塌上,雖然身體已超過極限,難以負荷。但他腦中依然在飛快的計算著,原來當日新帝在臨走前最后一次召他時,提到將會派人助他一臂之力,原來那人竟是魏非? 莫怪新帝能了如指掌,竟能在太后與濟王眼皮底子下布反間計,新帝的手腕可窺見一斑。 這樣想來,萬翼后怕不已,汗濕重衣……新帝說的派人相助,只怕是暗中監視他與濟王可有串通;而此前的刺客事件,新帝早已知情,卻放任刺客們截殺一眾賑災官吏,一面是逼他意識到真相后與濟王決裂,另一面也是為了不打草驚蛇,不讓內線被暴露。 莫怪皇城越來越多的西郡難民,雖有混亂,卻從未被驅逐……這樣想來,祁見鋮小小年紀,城府與狠辣便令人心驚。 細心挑選了官吏,眼睜睜看著這數百隨行送死;為了設下圈套,誘出濟王與太后的謀逆之證,又枉顧數萬災民性命,致使西郡死城林立,到時再理直氣壯,一股腦兒將這盆臟水潑到濟王太后身上。 該說祁見鋮有天賦嗎?早早便領悟了帝王無情之道。 而今夜小皇帝急召他其實并不需要所謂的情報,他真正要看的,原來是他在濟王與皇權中的取舍,他的表態,才是祁見鋮所要的。 萬翼翻過身,仰面躺在厚厚的絨毯上,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不論如何,今夜他陰差陽錯的過了關,加之西郡之行,他也未留下任何叛出的劣跡…… 很好,萬翼喘了口氣,終于通過那變態小皇帝的認證,該是他開始平步青云的時候了—— 呵……哈哈哈。 萬翼無聲的大笑,竟是不覺笑出淚來。 翌日早朝,隨著萬郎的孤身歸來,又獻上機要情報,新帝破格提拔,當庭將他升任左春坊充經筵講官,品級提至五品。 只短短不到兩年,便由七品連跳兩級,在場諸人無不嫉恨交加,灼灼視線盯緊這少年,有好事者,甚至目光曖昧的游移在他與新帝身下,自不敢言。 萬翼卻是疑惑為何新帝不立刻公布濟王叛變的消息?這念頭只是一閃,他便強迫自己不再往下想,沒有讓他做那出頭羊,他便該感激了。 領著嶄新官袍回府之時,門前鑼鼓震天,他的兩位妾室憐我與憐卿,一早便被接出醉玥樓,一人著鵝黃,一人著桃紅,似兩朵鮮花,羞答答的垂首立在一旁。 萬翼揉了揉太陽xue,竟是差點將她們忘了。 第十九章 清明已過,本是春耕春種的大好時節,西郡卻依然一片荒蕪。 亥時三刻,東營。 “——報!” 連綿不休的陰雨下,每隔數刻~兩個時辰,就會有一匹鐵騎從東而來,直奔大營。 所不同的是,這次的密報令上下頓時分別有冰火兩重天之感。 “終于抵京了嗎……” 陰郁多日的臉上首次雨過天晴,祁見鈺的坐姿由直挺的正坐颯然而起。 他沒有再多說什么,徑自踱到營門前,雙手負于身后,昂頭往帝都的方向眺望。 “殿下……”在他身后的一眾幕僚驚疑不定的喚道。 濟王沒有回頭,口中只略嫌疏懶的拉長著尾音,“何事?!?/br> 眾人面面相覷了下,雖然不愿破壞濟王難得轉晴的好心情,可總得有人做那討人嫌的忠言逆耳之事。 “殿下,既然那萬翼已抵京,恐怕我們此行就……” 濟王的口氣出乎意料的平靜,他只是揮了揮手,頭也未回道,“孤王自知,不必再說了?!?/br> 有不長眼的繼續,“當日縱虎歸山,若為避免功虧一簣,則……” 話未落,濟王突然轉頭,看向說話之人,面上辨不清喜怒,“則如何?!?/br> 那老臣一口氣差點沒接上,只訥訥道,“則……也不如何?!比思乙训骄?,他再放馬后炮也無濟于事。 濟王這才回頭,重新眺望著東方保持沉默,良久后,他道,“孤有應對之策,若不能舉事,我們便用先前所定的第一條退路?!?/br> “殿下,”魏非起身一拱手,走近濟王,“此計實在過于……” 他的話隨即被下一個來訊打斷。 ——“報!” 一路嗒嗒響亮的馬蹄驀然在營地門前停下,胸背的黑色盔甲上,點點雨水直流而下,隨著來人入帳后的步伐,化作水印子,每一步皆詮釋了何謂一步一個腳印。 “殿下,先遣軍已于西郡和興郡接壤處發現了屯兵跡象,便速來回報?!?/br> 濟王凝眉,已有門人低呼,“對方是如何得知我軍下一步要攻占之地?恐怕……” 魏非接過話,面色凝肅道,“恐怕……有內jian?!?/br> 此言一出,眾人色變。 濟王面色淡淡,目光從場內所有人臉上一一掃過。 被他注視到的人,無不砰然跪地,口中直呼忠誠可表。 濟王讓他們跪足了一刻,才抬手令他們起來,偏過臉將大氅解下,丟給侍人,背過身道,“現在便各自回營,明日一早,孤自有論斷?!?/br> 在濟王殿下的威壓之下,雖猶有些人欲再為自己申辯幾句,可候在大帳內的侍者行動迅速,將還不愿體面離開的少數人直接一邊一個架起,拖出帳外。 等人都散去之后,祁見鈺方才將收到的信封翻轉,直接置于火燭上熏染片刻后,信封背面方緩緩現出字跡…… “……你便以為只有你才安插得了人嗎?” “——報!” 五更還未到,帳外又有來報。 祁見鈺依然保持著昂首遙望東天的姿勢,大氅仍擱在塌沿,在夜風中胡亂飄飛的衣襟袍角已經濕透了,儼然又是一夜未眠。 “殿下!魏非已不在帳內,先前暗派監視的遙四,尸首被藏于塌上,遙五的尸身也在后山坳發現?!?/br> “果然是他……”尾隨傳令兵而來的殷笑,原是他當年在邊疆征戰時,一手提拔的副將,只見他白面兇相,天生長著一張皮笑rou不笑的jian臉。 當年他便是因為這般陰險jian詐之貌,被眾人排擠,幸而濟王殿下英明氣概,透過表象看本質,終究把他這塊璞玉給挖出來。 此次的西郡叛變,原濟王的舊部前后從各個州郡暗中潛進來,是以濟王所駐的營地周邊,是由正規軍夾雜流民組成。 祁見鈺道,“孤雖是個惜才之人,但最忌有人欺騙于我,”他將附于衣袖的露水抖開,眼中肅殺之色一閃而過,“傳令下去,先前布置的網可以收了,一旦抓到魏非,不用再帶回來,直接就地格殺?!?/br> “是!” 殷笑等傳令兵離開之后,方才哥倆好的一屁股坐在祁見鈺塌上。他雖長著一副天生jian相,卻是性情耿直義氣之人,與祁見鈺是過命交情,亦親隨亦兄弟。 “看來那小皇帝已經知道了,也不知那魏非究竟透了多少口風,實是可惡?!?/br> “無礙,”祁見鈺道,“如今他只是空口為憑,交涉之事當初孤直接吩咐底下經手,未留任何手信,祁見鋮自然拿不出什么物證相佐。而今他才剛親政不久,還未完全坐穩皇位,自不敢與我正面交鋒,只敢對孤鬼鬼祟祟來這些暗手罷了。更何況即便他想杜撰些什么,母后也能牢牢壓住大局,等我歸來?!?/br> 殷笑道,“看來殿下早已將進退之路籌謀好,空讓我擔心一夜?!?/br> 祁見鈺笑著拍拍他的肩,道,“明日一早,孤便傳信回去,便說是要為皇上剿匪,請調援兵……” “哈哈哈!”殷笑放聲大笑,“還請調援兵?殿下這招真是陰損,只怕小皇帝接到殿下的手信,非氣得嘔血不可!” 祁見鈺心情不錯地點頭,“本王英明神武,自不必說?!?/br> 對于祁見鋮,說實在話,其實他并不算深惡痛絕。 這一代皇室血脈稀薄,祁見鈺自身更是從小被先帝帶在身邊處理政務,嚴格以儲君的身份培養他,自幼熏陶著皇權長大。 皇位和天下對于祁見鈺來說,是從小就理所應當的認定,這是屬于自己的東西,可是突然有一天,憑空出現了一個陌生人,將本應屬于他的東西奪走了。面對著母后的哭泣和所有人眼中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欣喜,祁見鈺高傲的自尊心前所未有的被折辱。 與其說他憤怒于皇權被奪,倒不如說真正令他憤怒的,是這種前所未有的恥辱感。 于是作為這份恥辱感的載體對象——祁見鋮、萬翼,皆是他年少時期的活靶子。 但濟王如何也想象不到,在不久的未來,他竟會喜歡上萬翼,而今更是滿腔惦念著,要在最短時間之內解決掉這批已經無用的流民,早日趕回京去見他。 也不知那人的傷……好了沒有? 事實證明,計劃遠趕不上變化。 就在濟王殿下支著下巴立志要在兩個月內平亂回京之際,十日后從京城傳來一個晴天霹靂,將他當場炸得三魂丟了七魄! 他下意識捏緊拳,而后猛然意識到信還在手上,慌忙又攤開手將信展開,反復再確認了幾遍,直將這單薄的信紙翻得快皺成一堆咸菜干,才強迫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 ——那人,那人竟是選好黃道吉日,將在端午之日,取那“傳粽(宗)接代”的好彩頭,迎那兩房小妾進門?! “殿,殿下……” 見濟王殿下的臉色突然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眾人不由怯怯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祁見鈺未有應答。離端午……只差不到十天…… 他倏地起身,將這張信紙撕成碎末! “來人,立刻給孤備馬——”說罷,人已如一陣風般消失無蹤。 萬翼近來很頭疼。 自回京之后,許是心弦終于松懈下來,在第二日夜里他便發起高燒,其后病情反復,又足足躺了半個多月才勉強下床,漸漸痊愈。 昔日的病美人又重回朝堂,免不了該重新安置先前留下的一堆殘局。 皇上憐惜(?)他大病初愈,準他可以提前一個時辰回去休養。 眼看后天便是端午,這兩日午后,皆會下一場淅淅瀝瀝的太陽雨。萬翼身上的官袍已換為雪青色的白鷴補子,天氣一日日熱起來,萬翼出宮后便換下官服,只著白底青竹紋的常服,頭戴儒巾,坐官轎而歸…… 半個時辰后終于抵達府邸。 萬翼撩開轎簾探出身時,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自后趕來—— 祁見鈺一路不眠不休,快馬加鞭,足足跑死了三匹馬,終于回到了這熟悉的金粉帝都…… 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