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但四周太喧鬧了,湍急的河水沖擊著耳膜,他耳朵隆隆成一片,什么也聽不清楚。 影一熟練無比的帶著他繞開河上零星的小漩渦,時而借河水沖刷的浮力間歇將他托出水面補氣…… 萬翼在渾渾噩噩間隔著水幕,靜靜看著那人狀若瘋虎一般,在鋪天蓋地的暴雨下親自駕著那飄搖的小舟,來回焦急的尋找,動作激狂得幾次要傾覆了整條船…… 靈臺霍然開朗。 ——濟王不會傷他。 這個念頭突然無預警的浮現在他腦海,如此清晰而堅定。 有什么東西破開了水幕,讓他更看清了濟王……也看清了自己。 身后的影一猛然發力將他往外一推,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沖過了船底,與河上的濟王錯身而過…… 眼前一寸寸暗了下來。 星星點點的火光模糊成一團光球,萬翼吃力地想再睜開眼,那光團只是晃了晃,視線終至一片漆黑。 第十七章 當萬翼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又在馬車上。 車內鋪滿了羊毛,身上還蓋著一件厚厚的大氅。 萬翼扶著矮幾吃力地欲起身,大氅已然滑落至胸下,露出被撕了一半衣襟的內衫。 他先是一驚,自左肩傳來的劇痛令他不由悶哼了一聲,隨即眼前一閃,一道黑影如電光般從駕駛座沖進來。 “公子!”影一進車廂后便徑自探向萬翼的左肩,“可是傷口迸裂了?”待指尖光滑柔膩的觸感傳來,他才猛然轉身,悲劇的再次提醒自己:公子不是男人,不是男人!男女授受不親…… 萬翼倒是神態自若的調笑道,“躲什么,怎么這時倒知道害臊?” 影一訥訥道,“公子……” 萬翼朝他鉤鉤手,“過來讓公子看看,你可有傷到?!?/br> 影一不情不愿的轉身正對他,視線左右飄搖,就是不敢停在公子的裸肩上,“小傷就是,公子不必掛懷……” 萬翼垂眸看著左肩上裹得嚴實卻又不過分影響行動的白紗,“你的技術倒還不錯?!?/br> 影一咧了咧嘴,“有道是久病成良醫,打小練出來的?!?/br> 萬翼拍了拍他的肩,“我們現在到哪了?” “已經出了西郡地界,后面的叛軍暫時不會再追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這些天還是要辛苦公子,日夜兼程的趕路了?!?/br> 萬翼搖頭,“有馬車可坐,談何辛苦?!彼皖^打量身上陌生的水紋內衫,不遠處便擱著一件與內衫同色系的藍底水紋外袍,精致的佩玉與華美的配劍一道壓在衣上,對比逃亡那夜兩人身上散發著異味的襤褸衣裳,有種南柯一夢的錯位感?!斑@些衣物……你是從何處弄來的?” “額……這個嘛,”影一義正言辭道,“只是暫時去路過的商號征用的?!?/br> 萬翼:“……” 說得這般好聽,不就是搶劫。 “……那我們現在的馬車,也是搶來的?” “公子何必說得這般難聽?!庇耙焕碇睔鈮训?,順便又補充一句,“其實現在給我們趕車的車夫,也是順便從商號里‘請’的?!?/br> 萬翼扶額,“……也罷,非常情況,非常處理?!?/br> 一路快馬加鞭,最初幾日萬翼盡心配合就醫,每日湯藥不離口。 可等到箭傷好了三四成,萬翼就不肯再服藥。 影一是苦口婆心,不管萬翼怎么推拒,依然照三餐在車上煎藥,“公子,不論你心中有何盤算,身體最要緊?!?/br> “留著這身傷自有用處,”萬翼輕撫著左肩上猙獰的傷疤,“此去要面圣,自是越狼狽越好?!?/br> “至少,也要將這傷疤給化了,”影一低了聲道,“公子就算再如何強……畢竟還是女子,女子身上留了疤……總歸不好?!?/br> 萬翼大袖飄風,側首輕笑,“我此生不會再有夫婿,又何懼傷疤?”他姿態一派灑脫,“便如從前那般,還是當我是男子吧?!?/br> 影一張了張嘴,偏過頭,喃喃自語道。 “但公子,終究不是啊……” 車馬轆轆中,萬翼終究回到了熟悉的金粉帝都…… 這里,才是他賴以生存的主戰場。 影一將萬翼護送到京城地界內便回歸他的宿命,一個不再露面的影子,轉明為暗。而馬車的車夫,在進京路上也連換了兩波,確保公子的絕對安全。 萬翼在進京前一日則飛鴿傳書,通報小皇帝他得以僥幸歸來,翌日子時,當萬翼風塵仆仆地回到這熟悉的朱紅城門下時,想不到那小皇帝竟未給他一點反應時間,直接派人連夜在城門外蹲點。 萬翼拍拍袖,“本想沐浴整裝后再面圣……看來這身行頭要污了皇上的眼?!?/br> 接應的侍衛只當新帝一刻也等不住要見眼前的美少年,躬了躬身,“大人仙姿玉容,莫要妄自菲薄了……” 以萬翼庶吉士的身份,其實當不得御前侍衛這句大人的,但眼前既有人逢迎,萬翼也不會掃了彼此的臉,只是勾起唇溫雅地道了聲“謬贊了”。 深夜的皇宮雖然依舊富麗,卻隱隱帶著幾分鬼氣。 萬翼跟著手提宮燈的老太監在蜿蜒曲折的回廊上悄無聲息的前行…… “大人,承德殿已經到了?!?/br> 引路太監低下頭,躬身請他入殿。 萬翼撩起寬大的下衣,環佩叮當而響,他并沒有刻意掩飾衣襟,從微敞的領口可以輕易看到微微滲血的繃帶,他的靴面和袍底泥印斑斑,大袖上的折痕同樣依稀可見……但即便是如此狼狽的時刻,他的長發卻依然一絲不茍的整齊束好,眼神平和寧靜,至始至終保持著高潔絕塵的氣度…… 令人,禁不住產生染指的欲望。 “愛卿一路辛苦了?!?/br> 新帝今夜竟未做王座,他只著一件銀絲白蟒袍,簡簡單單的靠在下首。發上的金冠只束了半頭,余下一半的過腰青絲柔軟地垂墜在胸前。燭火將新帝的臉一半籠罩在黑暗中,而展露出的另一半臉越發瘦削,幾乎找不到昔日的嬰兒肥,過分殷紅的嘴唇襯著白玉般的面容,陰柔而危險。 萬翼麻利的一咕嚕跪下,“托皇上洪福,微臣得以順利歸來,為皇上辦事,微臣又怎么會辛苦?” 祁見鋮揮揮手,“好了,少油嘴滑舌。跟朕說說,只是讓你與皇兄賑個災,怎的搞成這副模樣?還有朕的皇兄呢,怎么只有你一人回來?!?/br> 萬翼揉了揉太陽xue,“且聽微臣細細道來……” 小狐貍,有些事該知道的,還能瞞得住你。這般假惺惺要扮君臣情深,彼此都起了一身雞皮,何苦來哉? 小皇帝道,“朕不急,愛卿慢慢說?!?/br> 萬翼唱做俱佳,將這一路先是遇刺,而后又撞上了瘟疫,結果好不容易找到神醫隨行后,到了知州府卻撞上流民圍攻,混亂中與濟王失散又被叛軍俘虜,最后再千辛萬苦的一路逃了回來…… 這跌宕起伏驚險刺激的,比戲曲武斗更精彩。 祁見鋮托著腮,時而點頭,時而凝神,時而配合的問話,將一個熱心好聽眾扮演得合格無比。 等萬翼終于說完,接過龍爪子親自遞上潤喉的茶水后,他呷了一口,面上沉靜無比,心跳卻隨著新帝越發平靜的表情劇烈的怦怦急跳…… “都說完了?”祁見鋮直起身,眉目尚留的幾分稚氣,卻也在這飄搖的燭光下消失無蹤。 萬翼在電光火石間,腦中飛快掠過那人火熱卻羞澀的目光…… “……為何要喜歡我?萬翼除了這皮相,還有什么能值得殿下傾心厚愛?” “本王……若是知道就好了?!?/br> “若,若這次能順利回京……本王自當,給萬郎一個答復?!?/br> “……萬郎,你跟緊我,我會保護你?!?/br> 最后的畫面定格在入水前的迎頭一箭—— 不論如何,即便你再不想傷我,你身后之人,終究是容不得我。 萬家人,從不會束以待斃。 萬翼垂首,緩緩地道,“啟奏陛下……微臣斗膽進言,濟王祁見鈺,欲通敵謀反?!?/br> 第十八章 承德殿內霎時沉寂下來。 只有一排排拳頭大的燭火發出微小的噼啪爆裂聲,忽爾一陣狂風胡亂卷起大片輕薄的宮紗,透過橘紅的燭光,只影影綽綽的映出兩個一高一低的身影。 萬翼始終保持著垂首的姿勢,肩背卻挺得筆直。新帝一直未開口,他便繼續保持這個姿勢,將后續都交由了皇帝。 好半晌,直到他傷重的身體撐不住,微微晃了一晃,新帝才伸出手,欲扶起他,口中道,“朕竟忘了愛卿還帶著傷,便坐著回話吧?!?/br> 萬翼眉心微皺,強忍住抽回手的欲望,順著新帝的手勢坐在一側的紅木椅上。 明明滅滅的燭火躍動著,小皇帝猶帶稚氣的陰柔面孔上有著一雙屬于成人的冷漠眼睛,他朝他勾起一個愉悅中夾帶著一絲遺憾的笑容,“愛卿,知道方才你若未及時補上最后一句,等著你的是什么嗎?” 萬翼一凜,心下震動。 “猜到了?你很聰明,”祁見鋮語中的遺憾之意愈濃,“到底是上天垂憐,也不愿讓這世代驚才絕艷的萬家在今夜滅族?!?/br> 萬翼強回給新帝一個笑容,“多謝陛下恩典,萬翼沒齒難忘?!?/br> 祁見鋮道,“既然你知道,也該明白,此行朕為了你,可是冒險出動暗衛,攔下了太后的刺殺,否則還不知愛卿能否回來復命?!?/br> “當日西郡之行遇上了刺客后,是陛下出手相助?” 萬翼自明白濟王的心意后,重新推測,看當時遇刺情形,濟王分明是知情之一,但其中半數刺客都是直沖她而去,而濟王護她之心亦是毫無遮掩,因此他推測濟王雖知情,但真正欲殺他,卻又能壓得住濟王命令之人,除了太后,還能有誰? 莫怪他們出逃后竟未遇到追兵,她原想刺客們是礙于濟王的身份,原來其中還有小皇帝派人圍剿之功。 新帝心情不錯的點頭,握住他的手,“萬郎啊萬郎,你說你該怎么報答朕?” 萬翼……萬翼被這小皇帝屢次調戲,已經自有一套應對之法,只見他麻溜地一跪地,順勢抽回手,“微臣愿為社稷肝腦涂地,在所不惜?!?/br> 一只修長白皙卻又蘊含著爆發性力量的手臂捏起萬翼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此動作榮登新帝最喜愛的動作排行榜榜首,祁見鋮自上而下的俯看著那張在燭光下美得驚心動魄的臉,“愛卿從來只是說得好聽?!?/br> 萬翼對那雙日益幽深的眼提起警惕,他收斂所有表情,只是靜靜回望著新帝。 祁見鋮微微一頓,這才移開那近乎著迷的眼神,仿若嘆息般道,“萬郎……實在生得太好了點?!?/br> 萬翼不語??偛荒芑匾痪洌夯噬夏靡膊诲e? 祁見鋮一手支著下顎,似戲謔道,“若前首輔還能再有一女。怕是朕也顧不得其他,定要迎進宮去?!?/br> 萬翼腹誹,毛還沒長齊的臭小子,竟肖想于他?此生他定要死死守住這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