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誰,咳咳,是誰……” 屬于年輕女子的聲音驚慌的從廟內傳出。 濟王殿下失望的撇下嘴角,原來里面還有人。 萬翼隨后進來,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兩人進門前取出火折子就著樹枝做了個簡易火把,跳躍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小廟,梭巡一圈后,才在神案下發現一個衣著襤褸的瘦小身子。 女子在火光照到她的瞬間驚叫了一聲,縮起身子,慌忙抬起左手偏頭遮掩光線。 渾身浴血的濟王殿下才剛走近一步,女子立刻發出高八度的尖叫聲,忙不迭更努力往神案下縮。 萬翼拉住他,輕輕搖了搖頭,而后釋出最溫善可親的笑容,緩緩走近,“姑娘,在下與友人并無惡意,無需驚慌……” 火光下如美玉般的溫雅少年再三諄諄相告,釋放出最大善意,女子漸漸放松下來,終于,半個時辰后她緩緩從神案下探出頭來,邊捂嘴劇烈的咳嗆著,吃力的道,“你們……咳咳,想問……想問什么?” 橘黃的火光照出她頸部及頜下暗紅的瘀斑,隱約能窺見附近零星幾處傷口潰爛…… 祁見鈺霎時倒吸口氣,疾步上前拉下萬翼,遠遠隔開兩人。 “瘟疫……是瘟疫!” 第八章 大水過后,最可怕的就是瘟疫。 由于被壓下洪災的消息,沒有任何援助又缺乏醫師救治,被官差封鎖隔離的西郡宛如人間地獄。 能逃的,俱都逃了,還留在西郡境內的,皆是傷重難行的老弱婦孺。 先是有部分尚留一線氣息的活人被壓在尸堆中漸漸咽了氣,曝尸荒野幾日后,蚊蠅叢生,蛇鼠漫行。 沒過多久,連鼠都死了,鼠死未幾日,人死如圻堵。 瘟疫爆發的速度極快,待那些留在西郡的災民反應過來,欲逃,卻不及,往往就這么半途死在了逃亡路上。 祁見鈺怎會不知瘟疫的厲害,思及萬翼方才還近距離的屈膝與那女子說話,他心底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兩人大開廟門,捂住口鼻站在通風處,不敢再朝內走。 女子以袖掩面,悲泣道,“天行……天行瘟疫,朝發夕死。至一夜之內……一門盡死無孑遺……二位公子還要往西郡赴死么?!?/br> 祁見鈺握緊拳,偏頭看向萬翼,不發一語。 “殿下,害怕了?”萬翼道。 祁見鈺定定看著他,道,“萬翼……你不會的?!?/br> 萬翼側過臉,沒有再回應。 女子當夜未熬過去,一個時辰后她劇烈地咳嗆著,吐出大口大口的血痰,通身遍紫衰竭而死…… 萬翼將火把扔進廟內,祁見鈺松開其中一匹馬的韁繩,驅往另外一條岔道。 兩人遙望著荒廟被火舌漸漸吞沒后,祁見鈺又砍下一條繁茂的樹枝,緊緊綁縛在馬尾上,“萬翼,我們還是趁夜趕路吧?!?/br> 萬翼轉頭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 從那女子口中的‘朝發夕死。至一夜之內,一門盡死無孑遺’可知,這場瘟疫的傳染性極強,發病速度也極為迅猛。 不論他方才有沒有一絲被傳染的可能,他不能,也絕對不允許自己,出師未捷便毫無意義的先死在這里。 至于濟王殿下…… 只能說很遺憾,若是他當真染疫,他便暫且陪他一程吧。 …… 濟王殿下微赧著臉,翻身跨坐在萬翼身后,雙腿一夾馬腹,紅馬長嘶一聲,在nongnong的夜色中撒開蹄子狂奔,馬尾后的樹枝“沙沙”的摩挲著,配合地一路掃去趕路的馬蹄印。 夜色中的螢火蟲在低矮的灌木林中飛舞,仿若點點繁星悄悄降臨人間。 約莫四更天后,趕了大半夜路的兩人才停下馬,稍事休息。 “我先去找些枯枝干草吧?!比f翼唇色微紫,頭發與衣襟被露水與汗水浸濕,夜風吹了一路,他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有些發暈。 濟王殿下跟了兩步,“別離得太遠,小心點?!?/br> 萬翼頷首,挽起華貴的袖袍,在樹林口仔細搜尋。 濟王殿下拴好馬,在附近設好警戒后,也去給萬翼搭把手。不多時,兩個談不上精致,卻也能勉強湊合的草鋪就這么搭成了。 祁見鈺生好火,望向萬翼,“趕了這么久的路,你餓不餓?” 萬翼隔著篝火,笑道,“是殿下餓了吧?!?/br> 祁見鈺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有如變戲法一般,從身后掏出一頭肥兔子,丟給萬翼,“方才設警戒時順便抓的,應該夠我們一頓飽餐?!?/br> 萬翼下意識接過兔子后,愣了一下,只抓著毛茸茸的肥兔子呆呆與它面面相覷。 老實說,他自小養尊處優,若是交給他軍機國事也好,這……烹煮之事,他著實一竅不通。 祁見鈺終于看到精擅六藝的萬郎百年難得一見的呆愣模樣,他心情很好的再一把奪回兔子,急不可待地在心上人面前展露優勢,“沒事,你看本王的!” 當年在外行軍打仗,打野食可是軍隊一門必備專長。 濟王殿下利落的割喉、放血、剖腹,填泥,叫花兔子做得真不是蓋得。 待大功既成,祁見鈺先掰下一大塊熱燙的兔腿兒,用拭凈的樹葉包好,抬起一張花不溜丟的貓兒臉,小心地遞給萬翼,“你試試味道!” 萬翼接過兔腿兒,在他殷勤的目光下,淺嘗了一口,“唔,味道確實不錯?!?/br> 祁見鈺臉上一亮,得意邀功地道,“本王樣樣精通,自不必說?!?/br> 萬翼含著笑,“殿下自然是最英武的?!?/br> 祁見鈺心底一甜,只低頭將兔子分為兩份,萬翼那份幾乎是自己的兩倍?;鸸庵?,他臉上曾經如刀刃出鞘式的少年輕狂逐年褪去,眼前的他,眼神雜糅著一絲羞澀的臊意和屬于男人的堅定,熱情而純摯,極為動人…… 萬翼單手支著顎,在那雙炙熱如火的目光下也忍不住微微撇開臉。 濟王殿下真乖,養他大概就像養了一只熱情而驕傲的大貓兒一樣……如果他肯讓他養著的話。 暗處苦命奔波了一夜的影一忍不住嗟嘆一聲: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綿綿無絕期啊…… 當萬翼再次睜開眼時,一滴清露恰好從葉尖墜落在他眼前。 胸口微微窒息般發悶,頭暈眩得厲害。 “你醒了?”祁見鈺眉心微蹙,在他要坐起時,伸手按下他,“感覺怎么樣?還是……再歇一會吧?!?/br> 萬翼這才發現天已大亮,早已爬至東天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在他身上,額上如火燒,他喘了口氣,掙開濟王殿下的手,吃力地坐起身,“我這是怎么……” 話還未落,喉頭驀地一癢,萬翼忍不住掩著嘴咳嗆出聲—— 濟王幡然色變。 ……天行瘟疫,朝發夕死。 這八個字如沉重的鐐銬,緊緊扼住兩人,一時二人無話,只余下斷斷續續強抑著的咳嗆聲,氣氛凝重。 難道……還是被染上了。 祁見鈺猛然起身,強作輕松道,“應是昨晚一夜趕路,萬翼你底子弱些,才沾了寒氣,本王去最近的城鎮找醫師過來?!?/br> 萬翼臉色蒼白,欲動乏力,腦中仿若炸雷一般。 即便天資驚人,他也不過是少小年紀,當親眼目睹了上一個疫者令人目不忍視的慘相后,心中隱隱的擔心又在這個早晨被迅速引爆…… 入睡前的溫馨輕快對比清醒時的噩耗,萬翼其實也只是個甫滿十六的……少女,長年緊繃的心弦,近乎難以承受。 “你在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來!”祁見鈺解下韁繩,赤紅著眼,昨夜仿佛是一個美好的夢境,他第一次對他那般溫和地親近、談笑,當今早他醒來,怎么也喚不起萬翼時,他心中便止不住惶急難當。 祁見鈺上馬前再看了萬翼一眼,一咬牙,又大步走回來,“不行,我不放心,你還是隨我一道去?!?/br> 萬翼搖頭,“殿下……咳咳,明知此刻的萬翼難以出行,定會耽誤了行程……也會,連累了殿下你……” 這句話一出,以濟王的性子,定是如何也不會再拋下他。 祁見鈺緊抿著唇,徑直將這個纖瘦頹美的少年抱上馬,用力一甩韁繩,“駕——” 這是他第一次心動的人…… 他不容許,絕不容許他們之間就這么戛然而止,煙消云散。 第九章 嗒嗒的枯燥馬蹄是唯一陪伴他的聲響。 由于萬翼身體不便,一路上濟王殿下要顧念著他的身子,不敢縱馬狂奔,兩人的行程難免被耽擱。 是以趕了一天路,祁見鈺遙望前方,依然看不到任何城鎮的蹤影。懷中的少年渾身高熱,面色如紙,昏昏沉沉的倚在他懷里。 這是他第一次毫無抵抗的主動偎在他懷中……或許也是唯一一次。 祁見鈺心中既甜蜜又難過,心疼地單手將萬翼再攬緊了幾分。 眼看在天黑前是來不及進城了,祁見鈺猛然回憶起當年隨行軍醫的話:疫病多為熱毒,性燥勢猛,若是在野地突發疫病,最重要的是清熱解毒,活血化瘀。 憑他腦海的記憶,只隱約記得2,3味清熱的藥草,抬頭望向西天,日頭快落山了…… 他用力一拉韁繩,在一處小山坡前停下,小心翼翼地將萬翼抱下馬。 “萬翼,你先在這稍事休憩,我趁著天黑前去采幾味草藥,雖然也不能保證會不會奏效,但藥性溫和,于人有益無害,不會損了身子?!?/br> 萬翼虛弱的點頭,他被安頓在一棵喬木下,周遭又被祁見鈺細心地掘了幾個陷阱。 眼看時間再不能拖,濟王殿下方才一步三回頭的去采藥。 萬翼待祁見鈺走遠后,吃力的睜開眼,勉強撐起身子。 里衣的內甲在連日奔波下有些松動,他咬牙,強撐起身子重新束緊了柔韌的內甲,額上冷汗津津。 驀地,從他頭頂的喬木上探出一道黑影。 影一完美的融合在樹影中,若不是他主動現身,怕誰也無法發現,這傾斜稀疏的喬木上竟然還能藏著個大活人。 “公子!”影一急忙從樹上跳下來,身為影衛,永遠是孤身一人戰斗的他,自然通曉醫術。他在暗處已經憋得夠久了,終于等到礙眼的濟王消失,才抓緊機會現身。 萬翼在他靠近之時費力的轉過頭,“先掩住口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