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我身上還帶著傷,還是聽引商說了你們在皇宮里的事……”說到這兒,蘇雅欲言又止,“你,別太介意了,幾日前華鳶他沒想過要你的性命?!?/br> 這一點也不算是在為華鳶開脫,畢竟兩人在太液池的時候,華鳶手上只要稍稍用力,便能斷送了他的性命。而現在,他還毫發無傷的坐在這里。 有時候,輸家就要毫無怨言的承受這樣荒唐的解釋。 只不過此刻的花渡已經無心再計較“有意”與“無意”,他慢慢站起身向著屋外走去。 推開門,這棟建在平康坊的小樓仍向往日一樣寧靜中帶著些不尋常。 引商正捧著一本古籍仔細的看著,聽到樓上的動靜,才連忙站起身望了過去。 剛剛蘇雅那一嗓子,她不是沒聽到,可是一想到這時候的花渡也許不會愿意見到她,便老老實實的坐在樓下等著了,直到對方主動走出門來。 “你也看到了?” 打量了一眼她的神情,他脫口而出。 這句話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在講述一個事實。引商本也沒打算瞞他,很快點了點頭,承認了。 就在他倒在太液池池水中那一日,未等她想辦法去阻止,華鳶便主動松開了手,然后不顧在場有多少術士道士在,直接帶著他與她回了這小樓。 再往后,所有人都在那面青謐鏡中看到了他的前世過往。 “對不起……”即便已經相隔一世,引商還是想將這三個字再說一遍。 無論如何,她總歸是牽連了他。 而她也終于明白,為什么今世兩人在相識之后,她心中總是帶著歉疚之情。 從前,她曾以為自己是在為動機不純而心懷愧疚??墒呛髞頋u漸知道了,他們之間有著一段姻緣債,無論出于怎樣的目的也終將靠近彼此,而她心中那份歉疚,也因此無法輕易了卻。 “錯的不是你?!被ǘ刹恢绾尾拍軐捨克?,唯有這五個字出自真心,說得不容置疑。 她又做錯了什么呢?不過是在驚懼之下向唯一能抓住的那個人求救了而已。救她的是他,不畏后果想要帶她去建康的也是他,到最后,他甚至還為了自己那個好友而選擇再留她半個月。 哪有將自己撇得一干二凈的道理? 那,錯了的人到底是誰呢? 關于那段過往,鏡中的景象只停留在那兩男一女都被吸進了畫中為止,至于之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引商也不知道??墒撬€清楚的記得讓花渡卑微不敢觸碰的那道青痕,還有華鳶口中那位吊死了的小謝。 當年情景,由此可知一二。 剩下的,不必再問了。 “我想出去看一看?!彼奶幙戳丝?,花渡最終在門邊找到了自己那把紅傘。他撐著它走出門,復又扭過頭看了一眼屋里的少女,“一起去吧?!?/br> 引商無法拒絕。 有了那紅傘護身,兩人走的并非尋常的街道,而是穿梭在房屋樓宇之上。 “這里有些眼熟?!痹诮涍^平康坊西邊的一條街道時,引商忍不住撓了撓頭。 花渡也低頭看了一眼那條街,面上神色未變,只是將眸子垂的更低了一些,“你我在那里,見過一面?!?/br> 經他這樣一說,引商很快便想了起來。那還是在幾年前,她正想在平康坊找個睡覺的地方,卻遇上了產鬼,其后又在產鬼準備下手的那戶人家門前見到了花渡。 那是兩人第一次打了個照面。 而這能稱得上相識之處的夜里,兩人剛巧在做同一件事——搭救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 因果循環,妙不可言。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寧康元年(7) 回想前生今世相似的場景,引商幾乎想要指著老天問一問到底何為天命? 怎么這么喜歡折磨人呢? 兩人的腳步最終停在了永陽坊,還是那戶姓馮的人家,也還是那個帶著孩子在院中玩耍的美婦人。`` “她到底是?”雖然這樣問出口了,可是事實上,引商已經隱約能夠猜出這女子的身份了。 “我的妻子?!?/br> 花渡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是害怕自己會驚擾了院中的女子一樣,即便對方根本就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困擾了引商多日的謎題就這樣輕而易舉的被解開了。 今世的王瑜愛與前世的容貌有很大不同,雖然仍能稱上貌美,可這貌美更像是被那恬靜二字襯托出來的,遠不如前世驚艷。 在此之前,引商讓趙漓幫忙查過了,這馮家家底殷實,卻無官無爵,更算不上巨富。王瑜愛嫁的丈夫更是市井間的普通人罷了,相貌、才學、性子……樣樣都不出眾,平凡至極。兩人育有一兒一女,婚后至今一直安穩平靜的過著日子,每日聊的最多的事情無非柴米油鹽后宅瑣事,雖無樂趣可言,倒也能稱得上順心。 “她對前世的一切都毫無留戀,只望今生嫁一庸碌無為的夫君,不求富貴榮華,但求平凡無憂的過上一世?!被ǘ勺谠簤ι?,說起這些話的時候,不免有些失神。 雖然這是他在陰間千方百計打聽來的事實,可是由他親口講出,始終有些殘忍。 妻子毫不留戀前世的出身與姻緣,其實無異于不留戀他。他所擁有的才學、家世、相貌,妻子通通都不想再看見了。 畢竟,得到的越多,失去的時候,痛苦也更難承受。 他不是王瑜愛,不知道用盡一生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兌現的承諾是怎樣的悲傷。 而當他注視著院中的女子的時候,引商便坐在他身邊靜靜的看著他。 三國之時有詩曰:“有美一人,被服纖羅。妖姿艷麗,蓊若春華?!?/br> 她在第一次見到他的真面目時,能想起來的只有這兩句話。但在見過了當日的明艷與現在的疲憊不堪之后,她卻忽然發現,這些都不是真正的他。 忘卻了過往的懵懂,為陰間賣命時的兇狠,有意無意接近她之后的幾番猶豫……引商本以為自己已經算得上了解他了,現在看來,這些面目都毫不像他。 她第一次見到真正的他,大概是在崇仁坊的邸舍,衛鈺請他臨摹《蘭亭序》,寫好之后,他與衛鈺說著話的時候,她剛好蹲在他腿邊取暖,只要稍稍仰起頭便能看清他的神情。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他的眼中也會閃過那樣的光芒。只那一瞬,她似乎便明白了他心中真正所求的是什么。 世人心中都有一個執念,或遠超情愛或高于性命。 陳郡謝氏與瑯琊王氏齊名,權傾江左五朝,文采風流、仕官顯達。秦淮河畔的烏衣子弟,狂放不羈、率真灑脫。 心中有詩酒,身側多名士。 富麗堂皇的長安城,終究比不了秦淮風光。四夷賓服、萬邦來朝的大唐盛世,也敵不過他念念不忘的魏晉風骨。 為陰差,看盡人間美景、朝代變遷、斗轉星移,皆不如夢中的一眼晉時風光。 忘卻過往或許只是為了從枉死城中走出,可是從始至終,他想成為的不是夜夜俯瞰著長安城的花渡,而是茂林修竹間談笑自若的謝瑤。 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再好也無用,這個道理,其實她最明白。 引商忽然覺得自己松了一口氣,與其說是不再擔憂,不如說是徹底釋懷了。無論接下來發生事,眼前這個人又會做出怎樣的決定,她都能夠坦然面對,不再為之困擾。 “我在這里待了很久?!币娝徽f話了,花渡便主動開了口,將從前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那些真相一一言明,“你也猜得出來,其實,在我剛剛從枉死城離開的時候,就知道了害死我的人是誰?!?/br> 可是,那時的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竟能與酆都大帝結下仇怨。為了弄清這一切,早在許多年前,他便翻開了與北帝有關的那本卷宗,然后看到了一個名字。 自那一眼開始,一切便一發不可收拾。 與一個陌生的陽間女子相識也許是件難事,可是與一個以捉鬼為生的道士相識,再容易不過。 何況,他還不知道他們其實早有因緣,此生注定相遇。 “這些年,難為你了?!甭牭竭@些話時,引商覺得自己本該是失落的,可是如今心中卻無波無瀾,好似在聽一個與自己毫無干系的故事。 其實她也不是看不出反常,他的猶疑幾次顯出了端倪,就好比四年前,他明明不愿暴露出臉上的痕跡,但是時隔幾日之后,當他們并肩坐在城樓上,他便強迫自己解下臉上白布,只為博取她的信任和親近。 連這都能舍得,之后的一切都不再是困難。 只是,如今起因如何已經不重要了,當初的他們那樣快的走到了一處,一半是因緣所致,一半卻是各懷心思。 他無真心,難道她就有嗎? 現在想想,幸好如此。若對彼此動了真情,才是一樁慘事。至于情意,他們也是有的,只可惜不是兒女私情,倒像是同病相憐。 “四年了?!彼蝗秽雎?。 花渡有些不解。 “還記得我對你講過的事情嗎?在陰間那一次,我被困在塔里,怎么也走不出?!彼貞浿斎盏膱鼍?,“守塔的老人說我有心魔作祟,可我始終想不通到底是怎樣的心魔,直到剛剛,終于明白了?!?/br> 在那個幻境中,她幾次看到花渡陪她一起走進當鋪,置身于危險之中,也正是因為他的出現,她終于無需看到自己被華鳶所害的場景??墒敲恳淮?,她都沒能成功救下他,眼睜睜看著他殞命。 與前世何其相似。 這是她心里的一道劫,即便轉世投生了,也無法輕易邁過,永遠掙扎在其中,不得解脫。 “那現在呢?”聽她如實講出這些,花渡反倒揚了揚嘴角,笑盈盈的望了過來。 現在?摸著良心說,引商覺得自己更渡不過這個劫了。 那些恩怨情仇,哪是說勾銷就勾銷的。 她坐在墻上托腮出神,目光不時落在院中一家人身上,片刻后,低聲問了句,“那日你去了誰的墓?她的嗎?” 這個“她”指的自然是他的妻子。 花渡一愣,然后想起了自己當日與阿涼去過的那個墓xue。而且,中元節那夜,他離開時也曾對身邊這個人說過,自己其實不是去尋謝瑤。 過去那些日子,他時不時的不見了蹤影,正是去見自己的妻子,哪怕對方同樣忘卻了一切。 “在我還未記起前世之事的時候,阿涼曾對我說起過我的妻子。哪怕我不愿回想過往,也還是忍不住想來看一看她?!?/br> 這一看,就不愿再離開。 看著生活在這小小宅院的妻子時,花渡仍是想不起自己與其的一世姻緣,可是久而久之,他竟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動了情。許是因為前世的羈絆,許是這一世她神色間的安寧……一見傾心,久而生情。 明知她現在只是別人的妻子,與他早無瓜葛,心里仍免不了有些難受。只是現在多說這些也只是徒增傷感罷了。 難不成他還能回到前世去? “不說這個了?!毖劭此裆凶?,引商連忙提起了別的事情,“還是說說現在?!?/br> 過往再哀怨凄慘,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以后再提也不遲,可是如今的他身上沒了那幅青獅吐焰圖,雖保下了性命,卻也當不成陰差了。 當不成陰差的冤魂該往哪里去?枉死城嗎? 一想到這個下場,引商就心驚膽戰的,這幾日都沒睡好。偏偏唯一知道該怎樣做的華鳶早在從太液池回來就不見了蹤影,像是根本沒想過要面對這前生今世的糾葛,打定了心思要避個清凈。 “我沒事的?!被ǘ刹辉缸屗贋樽约簯n心,只能再三勸她自己真的不在意后果。 回枉死城又如何?那已是再好不過的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