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紅線斷了,那個男人怕是很快就會察覺到此事,她現在只希望自己離開這里之前,那人的身子不足以撐到來尋她。 “您只聽我一言,若是將來真的出了什么事,您定要棄下我盡快離開?!彼@句勸告,是說給宣澄,也是說給謝瑤。 只可惜這時候,他們誰也不明白這是何意,也從未打算這樣做。 是夜,陰雨不斷。 宣澄躺在屋子里輾轉難眠,到最后實在是睡不著,便坐起了身子朝后院走去。謝瑤獨自去了殷宅,直到現在還沒回來,他四處亂轉能探望的人也只有引兒一個,可是夜深人靜孤男寡女,見面總歸不是一件好事,所以當腳步真的停在了那間小院之后,宣澄猶豫了一瞬,還是轉過身準備回自己房里睡覺去。 “嗥!” 寂靜的夜里,突然傳來了一聲嚎叫,聽著很像是什么野獸。宣澄的腳步一滯,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雨還在下,可那嚎叫聲卻越來越清晰。 這里離東山還很遠,就算是有什么野獸下山了,也不至于跑到這城里來大聲嚎叫。宣澄站在原地聽了許久,雖然心知這事是不可能的,冷汗卻不知何時順著面頰流了下來。 他撐著傘站在院中央,又聽了片刻,直到那聲響漸漸淹沒在雨聲之中,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可就在這難得寂靜下來的時候,不知哪里吹來的一陣厲風卻倏地將院中幾間屋子的房門都齊齊撞開。 “小心?!睆姆块g里匆匆跑出的引兒拔高了嗓音喊出這一聲,然后快步上前扯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拽到在地。 宣澄從不知一個懷胎八月的女子也能有這樣大的力氣,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兒便想扶她站起身,“你小心些,若是動了胎氣……” 剩下的話盡皆淹沒在響徹天際的野獸嚎叫聲中。宣澄只覺得天色突然比剛剛暗了些,抬眼望去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半空中數不清的怪物。 是,怪物。除這兩字之外,他竟想不出任何形容來。這些龐然大物似牛非馬,明明沒有翅膀卻能盤旋在半空中,黑壓壓的一片遮住了月色。 昏暗中,宣澄只覺得身旁的女子似乎是推了他一把,叫他快點走??墒撬缫淹藢Ψ浇袢談窀嫠脑?,心里想著自己身為一個男人,總不能在這種時候丟下一個孕婦先逃開,于是執意留下來護著她。誰知半空中的怪物似乎在眨眼間變的更多了了一些,而且漸漸的又冒出來一些面目猙獰的人影來,紛紛朝著這小院逼近。 這樣的情形下,根本是避無可避。驚懼無措倒是在其次,宣澄始終記著身邊還有個弱女子,于是任是處境如何兇險,也仍擋在引兒面前不肯離去。 片刻的寂靜之后,“嗥!”,黑暗中突然又傳來一聲嚎叫。 即便很難看清眼前的景象,宣澄也能差距出是那群怪物齊齊朝著小院中央沖了下來。他本能的以身護住身后的女子,可卻在幾乎能聞到那些怪物身上的血腥味時被懷中的女子猛地推開。 “?。。?!”哀嚎之聲響徹了整個宅院。 謝瑤離了老遠就看到宅邸上空不對勁,等他沖進門一路跑回了后院的時候,卻見院子中央的宣澄呆呆的跌坐那里,而在他的身側,躺在地上的引兒身下盡是鮮血。 “引兒?!”這是自相識以來,謝瑤第一次喚她的名字,他手足無措的抱著這個已經氣若游絲的女子,正要喊人來幫忙,卻被她輕輕扯了下衣袖。 “快……逃?!彼粗詈笠稽c力氣說道,“當日在東山,是我的錯,我……我不該求您帶我離開??墒恰墒乾F在一切都晚了,你,你拿著這東西……離開……他,他不會害……害你的?!?/br> 說完最后一個字,她的手終于垂了下去,而那手心里握著的則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桃葉。 在這府中只有兩三個仆從罷了,如今鬧出了這樣大的動靜,卻也不見有人前來。謝瑤無心去想家中的人到底是怎么了,當看到懷中的女子已經沒了氣息之后,他狠狠閉了下眼復又睜開,取出引兒手中的桃葉便站起了身。 宣澄還渾渾噩噩的有些不清醒,他走過去之后便揪著對方的衣領將其拽了起來,然后硬是把那片桃葉塞到了對方手里,“拿著?!?/br> 察覺到手里多了樣東西,宣澄這時才像是回過神來,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引兒,“小謝……” “拿著這個,現在就離開這里?!敝x瑤扯著他去牽馬。 “小謝,我不能走!” “我叫你回建康?。?!”謝瑤反手便是一拳打在了他臉上,言辭間沒有一絲能夠質疑的余地,“現在就給我回去?!?/br> 他們兩人誰也沒有言明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一切。 宣澄攥著那片桃葉,硬是被好友推上了馬,只是在出府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扯住了韁繩回頭望去,“你呢?” “我沒辦法走?!?/br> 從引兒沒了氣息那一刻開始,謝瑤便知道自己走不了了,走到天涯海角都無用??傆幸粋€人要背負著這個后果,哪怕他還不清楚到底會發生什么事,也不知道到底會有誰來向他索命,可是他必須徹底保全住宣澄。 “回了建康,你就當從未見過我,無論誰來問你,你都不要說?!焙萘撕菪?,他撿起地上的馬鞭用力抽在了馬身上,再未給宣澄開口的機會。 雨越下越大,幾乎將引兒尸身上的血污都沖了個干凈。這場景實在是太像初遇之時,看著宣澄的身影徹底消失,謝瑤頂著風雨回到院中抱起了地上的女子,想要將她送到屋子里去,可是未及轉身,便見院門口突然多出了一個身影。 “咚!”殷子夕手中的紙傘掉在地上,響聲幾不可聞。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寧康元年(6) 也不是未曾想過殷子夕的隱瞞,可是謝瑤始終不愿意相信這一點,更不愿將這些古怪之事聯系到鬼神之說上去。= 直到這個深夜,本該已經在殷宅安睡的子夕突然出現在這里,怔怔的看著引兒的尸體出身,謝瑤心下一沉,知道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真相終于應驗了。 三月多陰雨,沖淡了院子里濃重的血腥味。 “你知道什么叫童子命嗎?” 大雨聲中,殷子夕這句話輕得就像是從天邊飄來,聽進耳朵里的時候卻真真切切。 雨水模糊了雙眼,隔著層層雨簾,謝瑤看不清對面那個人的神情,卻只覺得懾人的寒意幾乎攀上了背脊,一路蔓延至指尖,叫他險些抱不住懷中的女子。 童子命,他略有耳聞,卻不曾相信過。 據說,童子命有兩個意思,一是說前世非凡人,或為天宮仙官,或為修真異士,今世才來投胎做了人:二就是道教的說法,意指妖邪附體,且是從幼時起便被侵占了身體。 童子命者,大多容貌清秀、自幼體弱多病、身子虛,故此壽命不長,諸事不順、姻緣不利。 殷子夕,剛巧占了個全。 若是之前,謝瑤還以為這不過是巧合罷了,如今聽到對方親口說出這三個字,就算他想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你是哪里來的鬼怪?”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其實還抱著一絲僥幸,但愿子夕從小到大的這些磨難都是這個不知名的妖魔帶來的。 只不過,他忘了一點。若真是妖邪附體,那必是從幼時起從未離身。 與他相識了十余年的那個殷子夕,到底是誰?是真正的子夕,還是……眼前這個妖怪? “放下她?!?/br> 殷子夕似乎根本不理會他說了什么,眼中只有他懷中的那個女子,但又像是不敢靠近一般,始終站在門外沒有前行一步。 這世間,也不是誰都有膽子直面妻兒的死。 而在聽了他這句話之后,謝瑤偏偏沒有放開手,反而抱著懷中的人回了屋子,讓她的尸身安安穩穩的躺在了榻上,這才轉身出了門。 院門口,殷子夕仍遙遙望著這邊,卻怎么也邁不動步子。兩人就這樣隔著幾十步的距離無言對峙。 “我再問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是不是殷子夕?”等到雨越下越大的時候,是謝瑤先開了口。 殷子夕不免譏諷的歪了歪嘴角,“你自己的相識,自己不識得,還要問我……咳,咳……” 雨越下越大,寒風吹得身形單薄的年輕男子身子一抖,連連咳嗽,即便用手捂住了嘴,也還是有鮮血順著指縫流了下來。 咳到最后,殷子夕干脆倚在院門邊坐了下來,直到勉強順過氣才再次抬起了頭,“小謝,何必多管閑事?” 這是一句永遠也不會從殷子夕口中說出來的話,可也正是這一句話,如同驚天巨雷劈在了謝瑤的頭上,讓他失去了最后一丁點奢望。 即便再不像,他也清楚,這就是殷子夕。 說出去也許誰也不會信,可是就在剛剛那一瞬,殷子夕話音尚未落下時的一聲嘆息,似巨石砸在了心頭,泛起陣陣漣漪。 眼前終于一片清明。 這個人,既是殷子夕也并非殷子夕?;蛟S他最開始認識的那個孩童是真正的子夕,可在這十余年之間,與他暢談作伴的知己,偶爾也會換成眼前這個男人。 “你倒是聰明?!痹S是看出了他神色有變,殷子夕不由贊嘆了這么一聲,然后慢慢將笑意斂去,凝成了滿面的憤恨,“既然如此,為什么偏偏要做這樣自尋死路的傻事!” “轟??!” 一聲雷響過后,殷子夕已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步履雖踉蹌,卻仍向著這邊步步緊逼,“你知道的,我永遠也不會怪她,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會……可是,可是……現在她死了?。。?!死在你的面前!你讓我怎么辦?我該去恨誰?恨我自己嗎?是,我恨我自己??墒悄隳??我和她的事情與你何干?你憑什么帶她離開東山?憑什么帶她回建康?憑什么為她扯下那紅線?” 一夜之間便失去了最重要的妻兒,眼前這個男人講出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有些瘋魔了。 聽來聽去,謝瑤只覺得這些話沒有任何道理可言,他直直的迎向對方的目光,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也沒有絲毫的畏懼,“那你聽著,哪怕一切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絕不后悔?!?/br> 許是因為那目光中的絕望與孤寂,從初見那一眼開始,他便沒由來的相信了引兒所說的話。而既然她所言皆是事實,即便再重來千遍萬遍,他也會選擇在東山向她伸出手。 心不甘情不愿,就這樣被“囚禁”了不知多少年,她拼了一條命想要從牢籠里掙脫。而他身為一個匆匆路過的過客,又能做些什么?不過是在她即將沖破那層枷鎖的時候,伸出手拉了她一把。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永遠都會做的事情,即便為此付出一些代價,也在所不惜。 可這一切聽在殷子夕耳朵里卻是相當的荒謬,“你當自己是什么?圣人?普度眾生嗎?在這之前,你真的想不到你自己的妻兒嗎?你就不怕你這一時的善心,斷送了他們的后半生,讓他們從此無依無靠?” 換做別人,此時怕是要無言以對,可是看著已經走到近前的那個男人,謝瑤只是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未有猶豫的答道,“正因如此,若是將來我的妻子遭了難,我只盼望有人像我一樣搭救她?!?/br> “高門士族,高門士族,原來你們家就是這樣教導你的?!币笞酉χ挥X得腦中“嗡嗡”作響,幾乎容不下別的聲音,可又不得不回他一句,“小謝,其實你還不知道你到底錯在了何處?!?/br> 救誰都是功德一件,這世上也確實是因為多了這樣的人才能安寧和樂。十殿閻君在審判的時候,都會因此判這人下輩子榮華富貴平安無憂。 這一切都沒有錯。 錯只錯在,救錯了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钡吐暷钪@兩句話,殷子夕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突然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領,然后在推搡之間,兩人都跌跌撞撞的撞進了這間屋子。 謝瑤的手上始終帶著分寸,因為他很清楚眼前這個人的身體還是殷子夕的,而那病癥也并非偽裝。 可是殷子夕不同。將身前的人甩進房中之后,他幾乎不敢看一眼榻上那具尸身,便從懷中取出了一幅畫卷。 大雨澆透了衣衫,卻未浸濕那畫紙半分。 這正是謝瑤從建康來此之前險些忘在家中的那幅畫。 論作畫的本事,謝瑤遠不及殷子夕,而這幅畫是在他們二人幼時所畫,畫的剛好是東山之景。 殷子夕一手扶著胸口,一手將那畫卷擲了出去。只見那畫紙飛出去后并未落在地上,反倒就此懸在了半空中,隱隱約約竟透出些光芒來,而畫中東山的一景一物也似乎在那淡淡的微光中動了起來,漸漸旋成了一個漩渦,一眼望不到底,似乎要將他拉扯進去。 “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鬼什么怪嗎?我告訴你啊……我全告訴你?!?/br> 在跌入那畫中之前,謝瑤最后聽到的是殷子夕那慘然的笑聲。 * “醒了?”見身邊的人終于動了動手指,蘇雅驚喜的一叫。 花渡費了些力氣才勉強睜開眼睛,當看清面前這個人的面容和這屋子的擺設時,還未清醒便忍不住一愣。 “有什么事以后再說?!比プ肋叾肆藴幓貋?,蘇雅指著手里的碗強迫他快些喝下去,“放心,專治你現在這身子,不是陽間的藥?!?/br> 話都說到這份上,花渡也不會認為這些人有誰會害自己,爽快的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后低頭看著身上的衣服出神。 一夢醒來,他身上那件繡著青獅吐焰圖的黑衣已經不見了。 這是不幸也是幸事。不幸的是,他到底還是憶起了前世過往。幸運的是,在他動了妄念的時候,有人扯下了他這身衣衫救了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