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花渡竟然沒有躲開,他直直的坐在那里,看著她越靠越近,卻始終未動。到最后,反倒是吃了一驚的引商先把頭縮了回來,好奇的看向他,“這是怎么了?” 以前的他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而他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后竟像是松了一口氣一樣,“你還活著,真好?!?/br> 三年過去,他臉頰兩側的疤痕還猙獰如初,旁人若是第一次見了,說不定還要心懷畏懼??墒钱斔苛搜垌?,輕聲說出這句話之后,那放下心來的神色竟比燭燈的光芒還要柔和幾分。 引商的聲音也不知不覺的放輕,“是,我沒事?!?/br> 萬幸的是,經歷了那么多,她還是好端端的回來了。哪怕足有三年過去,兩人才有機會坐在一起說說當年的事情 當年在洛陽城,他不過是一個轉身,回過頭時看到的已經是她的尸體。緊接著,他欲回陰間尋她,卻被范無救手下陰差攔在了土地廟。再回人間,她的尸身也被幾個小仙童帶走,他們自稱是昆侖山西渡神君座下?;ǘ杀静豢贤讌f,直到弄清了他們口中的西渡神君到底是誰,才不得已放了手。 聽到那熟悉的兩個字,引商心里也是一驚,“那不是……” 說起來,她當日還以為姜西渡這個名字是華鳶隨口編出來的,現在看來,好像并非如此。 “這幾年我都在長安,就算是抓到了哪個厲鬼,也只將他們直接交給土地廟的陰兵,很少回陰間?!?/br> 他雖未明說,不過引商也明白,不是他不想回,而是下面已經不允許他再回去了。而能做到這一點的,想來也只有他們彼此心知肚明的那個人。 對于華鳶,他們兩人都很少談及??墒遣徽f出口并非心里也不清楚,不過是避而不談罷了。她將自己在陰間的事情又重新講了一遍,也沒有再提到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件事。 有些事一旦說破,以后又該以何面目去面對對方。 引商漫不經心的擺弄著腳邊的燭燈,幾番思慮之下還是決定不說這些了,轉而問道,“酆都大帝都是些什么人?” 她倒是聽說過北帝君三千年即改任,可是卻不知道每一任酆都大帝都是些什么人。 “陰間的官差和天上許多仙君一樣,上至四方鬼帝、十殿閻君,下至陰差鬼吏,生前大多都是凡人。生而為神者,畢竟寥寥?!被ǘ烧f,“每一任酆都大帝,都是上古時炎帝族人,歷千萬劫,方可歸位繼任?!?/br> 引商懵懵懂懂的點點頭,也能想到身為冥司之主不比其他,自然要比凡人修仙還要難上千百倍。 “也不知道下一任酆都大帝什么時候才能歷完劫?!彼兄掳蛧@了聲氣。 而這件事,花渡也不知道?,F在陰間人人都在等著下一任北帝君歸位主持大局,那個日子遙遙無期,他能做的只是繼續鎮守長安,盡忠職守罷了。 “其實我……”正想著,他剛開了口,便見身邊的少女不知何時倚著墻壁睡著了。 幾日未曾合眼,屋子又難得這樣溫暖,她確實是困了。 花渡將本來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抬手一指燭燈,將燭火熄滅了。黑暗中,她倚著墻壁睡得香甜,慢慢滑到地上也沒有驚醒,仍舊睡得安穩。他坐在她的不遠處,隔著門扇看向了那抹月光,一夜未曾合眼。 翌日一早,引商醒來時發現身上多了一件衣服,而花渡已經離開了。她本以為這是花渡留下的,就像是當初在涇河邊救了她之后一樣,可是當她伸著懶腰站起身的時候,剛好從樓上走下來的華鳶卻在瞥了她一眼之后,順手就拿起那件衣服披在了身上。 “這……” “這是我的?!彼伊藗€地方舒舒服服的坐下,又開始打哈欠,像是沒睡好一樣,“哈……哎,之前那件你還沒還我呢?!?/br> “哪件?” “鬧水鬼時那件?!?/br> 引商倒吸了一口氣,“那是你的?” 當日她從涇河的水鬼手里逃脫,再醒來時身上已經披了一件衣服,那時她本以為是謝十一或是趙漓等人為她披在身上的,后來他們都否認了,她便以為是花渡的,只是一直忘了將衣服還給對方。 而如今,華鳶竟告訴她,那其實是他的。那他那日豈不是也在涇河邊看著她? 她暗自詫異著,不知道該如何把這話接下去,只能默默走上樓去翻自己的行李,打算將那衣服還給他。 而在她走上臺階的時候,樓上的姜慎也推門走了出來,對著她笑了笑,便不慌不忙的往樓下走,邊走邊打量著自己叔叔,“您是不是一夜未睡?” 引商進屋里去翻衣服,沒聽清華鳶到底回答了什么,等到走出來時,姜慎已經收斂了笑意,在那兒怒氣沖沖的對著華鳶喊,“你敲什么墻?” 正好衛瑕剛從房間里走出來,引商和他一碰面,難免想到了昨晚的事,還好衛瑕神色自若,似乎并未覺得昨日之事有什么難為情的,反倒也走到姜慎身邊,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樓下的華鳶。 引商裝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把衣服放在華鳶的房間之后,就悄俏走下樓去收拾院子,期間豎著耳朵偷聽了一會兒,也隱約聽明白了昨晚發生什么事。 原來因為那聲響而驚醒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人,還有華鳶??墒桥c偷聽的她不同,華鳶選擇坐在隔壁敲了一夜的墻,一下接著一下的,像是只為了給他們添亂,敲得人心煩意亂恨不得沖過去打他一頓。 而被姜慎質問了一番之后,樓下這人仍無半分悔改之心,懶洋洋的聽她說,懶洋洋的翻了個身,繼續睡覺了。 引商到底是沒真正經歷過這些事,一個人站在院子里還覺得別扭,干脆把枕臨也從水里撈了出來,一人一魚坐在院子里發呆,直到趙漓敲響了院門。 三年過去,當初的左金吾衛郎將現在已經是中郎將了。趙漓拎著一堆東西敲了敲門,見她過來開了門,才露出了一臉震驚,“原來你們真的回來了!” 昨日有下屬告訴他,說是在街上看到了那道觀的人,他還以為是他們眼花了,誰成想竟然是真的,幸好他過來時順便買了點禮物。 都過去三年了這人竟然還一直記著突然消失的他們幾個,引商眼眶一濕,幾乎就要攬著他抱頭痛哭了。不過這時就有華鳶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飛快的接過趙漓手中的禮物,擋在兩人中間問對方,“多年未見,你妻兒可還好?” 趙漓一愣,有些納悶他是從何得知的,不過很快就笑了笑,“都好啊?!?/br> 這回輪到引商困惑了,她詫異的看向面前的男子,“你成親了?” “兒子都兩歲了?!比A鳶又說了一句,然后招呼著客人進門。 “我年紀也不小了?!壁w漓走進來后還有些好奇她為何如此驚訝。 引商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一些。她又險些忘了,自己的幾日是旁人的三年,三年過去,趙漓這樣的年紀早就該娶妻生子,那孩子可不是幾日之間就憑空冒出來的。 “我離開長安太久,都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彼荒苓@樣勉強解釋著,然后又問,“你meimei不會也嫁人了吧?” 她還記著那個一心想著衛瑕的小丫頭,那樣天真任性的性子,也不知嫁到哪戶人家去了。 趙漓果然點了點頭,但是臉色并不算好,“嫁給了太子?!?/br> 引商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離開太久,長安城的景色未變,人卻都變了。 這時衛瑕也走出了門坐在他們身側,從這兩人口中,引商才知現在朝廷的形勢越來越不安穩。 李林甫三番兩次設計對付太子,一次牽扯了太子妃韋氏,一次牽扯到了杜良娣,幸好太子行事謹慎,懂得取舍,兩次都選擇舍棄了妻妾換取自身無虞,今日才能平安無事的坐在那個位置上。倒是可惜了那韋氏與杜良娣,一個出家為尼,一個被貶為庶人。而李林甫對這些案子大肆株連,不依不饒,被逼死的人數也數不清。太子終日惶惶,未到中年已生白發,皇帝終究是有些不忍,不僅為他娶了鄧國夫人的孫女張氏,封為良娣,又賜了幾名掖庭的女子過去。 趙顏是在杜良娣被貶為庶人之前就訂下了親事,最后即便太子那邊出了事,也還是嫁了過去。聽趙漓所說,他這個meimei嫁得并不如意,張良娣十分強勢,宮院里又有其他女子,太子更是只能顧及到政事和自身的安危,她不過是勉強度日罷了。 說到底,還是趙家的家世不夠顯赫,可是有時候家世太過顯赫也不是什么好事,太子妃的家世算是顯赫了,正因如此才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引商忍不住嘆了聲氣,這些政事她不算懂,只是為那些女子感到可憐而已。太子身為一國儲君,在危急之時的謹慎和取舍隱忍確實值得贊賞??墒巧頌橐粋€丈夫,他先后狠心拋棄妻妾以保全自身無虞,也著實讓人寒心。 這種時候只能慶幸趙家不會被牽連進這些事情里,否則趙顏的地位甚至性命也著實是堪憂。 “瞧你這么愁,是不是心里一直惦記著那個小堂妹???”姜慎在旁邊聽了一會兒,突然好奇的問了一聲。 相似的問題,華鳶也問過一次。趙漓已經不會覺得荒謬了,淡淡答了聲,“她可是我堂妹?!?/br> 同姓不婚,何況他們兩人是近親。 “堂姐妹又如何?”姜慎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我有個姑姑,就差點嫁給了她的堂弟。我那堂舅到現在還念著這個堂姐,有什么可奇怪的?!?/br> ☆、第100章 第一百章過陰(9) 她說得起興,不過很快就被華鳶給匆匆打斷了。 “放心,你meimei將來可比在座的人都有福氣?!彼唤浶牡恼f著,然后又問,“何時有空?我們想去見一見程夫人?!?/br>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趙漓終究是忍不住質疑。 “程夫人?”引商也困惑,只不過困惑的是這個姓氏,不知華鳶說的是不是她認識的那個程夫人,而程夫人與趙漓又有什么關系呢? 在眾人困惑的目光中,華鳶淡淡答道,“程念嫁了人,自然是程夫人?!?/br> “她已經嫁人了?嫁給……”引商的話說到一半,就回過了神,她看看身邊的趙漓,心下終于了然。 “嫁給了我?!壁w漓點了下頭,幫她說完,卻還是不解,“你們怎么會認識念念?” “因為……”引商發現自己很難解釋清這其中的恩怨糾葛,干脆說道,“她是我的meimei?!?/br> 此言一出,趙漓難免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唯一不覺意外的也就只有衛瑕了,他雖然沒有聽趙漓和引商提起過那位程夫人的名字,不過這天底下姓程的閣老又能有幾個呢。 “這是怎么回事?”趙漓和引商都看了一眼對方,然后引商示意趙漓先說。 據趙漓所言,當初程念因為家中一些原因沒能嫁給榮王,可是人已經隨父母來了長安,便在長安城里住了幾日。而在那時,李瑾與謝十一勢同水火,牽扯進去許多人,左金吾衛的大小事情便都堆在了趙漓身上。一日,程念出外游玩,剛好趕上趙漓帶兵在城中追捕一個重要的犯人,程念險些被歹人挾持,幸得趙漓以身相救。自那之后,女兒家的芳心就落在了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身上,再也無法掙脫了。 這樣的姻緣幾乎稱得上可遇不可求。夫君是自己親自挑選的男子,一見傾心又有救命之恩,年紀相當,雙方更是相遇在未娶未嫁時,程念著實是幸運。 而雖說婚事是程家主動向趙家提起的,程閣老威名猶在,趙家幾乎是想也不想的應了下來,兩家都是歡歡喜喜的結成了這門親事。 三年過去,程念在長安的日子過得十分如意,有丈夫兒子陪在身側,也稍稍寬慰了思鄉之情。 “只是她從未提及過父母之事,所以我也一直不知道你和她……”趙漓不知道該怎樣來說,雖然引商還沒有開口,不過他能看得出,這其中的事情一定十分復雜。 至于程念到底為什么從未提起過父母之事,或是言明自己在長安還有一個“jiejie”,引商相信一定是程夫人教導她不要亂說的。 從陰間回來之后,引商曾問過華鳶,姜榕與程夫人還好嗎。華鳶告訴她,“一切如初?!?/br> 姜榕還留在程家,與程夫人只有夫妻之名。程夫人的病還未好,不過總算是沒有加重。他們依舊像曾經那樣生活著,平安無憂,各自心中想著各自思念的那個人。 這樣,引商總算是放下心來。得知了那么多恩恩怨怨之后,她也漸漸釋懷,如今父親還好好的活在世上,只能說是一件幸事。其他的,她都不強求了。 至于當年父親為什么能在拋下她離去之后還如此放心,雖然始終都沒有講明理由,她也多多少少能猜出前因后果了。 有當初的華鳶在,別說是本就想離開的姜榕,就連青娘也妥協了不是嗎?想來當初見過并認識華鳶的人不止是姜榕和青娘,應該還有張伯和青玄先生,不然這些好心的人怎么能放任一個年幼的孩子與不明來歷的道人生活在城外? 只不過多年過去,華鳶的面孔變了又變,就連引商自己都認不出這個相依為命的師父了,何況其他人。 “如果你們想見她,我回家時會告訴她的?!壁w漓還以為她突然的沉默是想起了程家的事情,連忙這樣說了一聲。 可是引商卻搖了搖頭,“還是等我安定下來再去見她?!?/br> 說起來,程念確實是她名義上的meimei,可是當日她突然出現在程家,程念所得到的驚嚇遠遠不比她少。之后又是三年未曾謀面,她說等自己安定下來再去看看程念,不如說是讓程念先安下心來想一想這些事。 同在長安,她們兩人總免不了有見面的那日。好歹母親當年間接害得程念的父親離世,今后有什么幫得上忙的,她還是想幫程念一把。 趙漓在他們這里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他畢竟還有公務在身。院子里其他人也各自起身去做別的事情,只有引商仍坐在小木墩上胡思亂想。沒一會兒,華鳶過來問她要不要到街上走走。 他大概也是不想留在家里看姜慎繼續瞪著自己了。 自當初離開長安前往會稽開始,兩人似乎都沒有機會單獨相處過。引商想了想,知道有些事情避無可避,還是點下了頭。 一別三年,長安城繁華如初。 兩人走在平康坊的時候,剛好遇見了阿羅。幾年未見,引商也沒想到白阮娘竟還生活在長安,驚訝之下不由問了問她們的近況。 聽阿羅說,自從搬出司家之后,白阮娘回洛陽住了些時日,又在兩年前再次搬回了長安。因為這一次,她終于遇到了她的如意郎君,現在日子過得很好,也生下了女兒。 “那久安呢?”引商還記得那個癡癡想著阮娘的年輕人。 結果阿羅卻說,白久安在跟他們回了洛陽之后,很受阮娘的父親賞識,后來干脆留在洛陽幫白家做事,現在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