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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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珠低聲道:“先帝大約是說,教你令人殺了大寧夫人,好給先帝殉葬?!?/br> 傅辛沉默半晌,沉聲道:“我也是這么猜的。然先帝說的是,拘了她一輩子,也該放她一回了。他教我多給大寧夫人些銀兩,送她離京,返回故里。然而我對夫人說了之后,她只面上帶笑,輕聲應允,我在堂中候了片刻,緊接著便得到了她的死訊——她真真確確,是自殺?!?/br> 流珠微微挑眉,心上微沉,暗想道:若是傅辛所說果然為真,那大寧夫人對先皇的感情,到底有多復雜呢?是愛,抑或是恨?且罷,她總歸不會踏上大寧夫人的覆轍。 傅辛細細觀察著她神情變化,而后微微勾唇,徹底松開了她,拍了下她的不便處,并道:“走,看朕打馬球去。你也去換衣裳罷?!?/br> 他說罷,立起身來,黑亮的靴子踏在地上,鏗然作響,煞是威風。關小郎緩緩現身,引著流珠又往小園的另一處,穿花拂柳之后,便見阮宜愛與魯元公主,及數位貴女正湊在一起,邊系著護膝,穿上馬靴,邊笑談不止。 流珠之前因做那訂衣生意的緣故,認識了不少貴女,此刻一眼掃過去,基本上也全都認識。阮宜愛見她過來,眼睛一亮,聲音甜甜地說道:“二娘速速去屋里頭換褲子罷。奴奴備下了許多套京中時興的‘榮娘褲’,定有合適你的尺寸,你挑一條,打完球后,將褲兒帶走便是?!?/br> 流珠福身謝過,緩緩入了屋內,果見婢子已備下了許多條榮娘褲。這榮娘褲頗有些像現代的闊腳褲,上面微收,下面放寬,瘦人穿起來后,迎風而立,顯得爽利又好看,而阮二娘的身材,卻是稱不上纖瘦的——平常窩在宅子里,她每日也要趁無人時稍稍活動一番,畢竟來自現代的她對于久坐傷身再清楚不過。 阮流珠胸脯飽滿,雙腿修長而結實,唯一纖細的地方便是腰。阮宜愛備下的褲兒里,她比來比去,總算找著了一條能及至腳踝的,然而待上了身后,那褲兒上面窄的部分雖不算緊,但從旁人看來,相對這個朝代來說實在有些緊身,令流珠覺得十分尷尬。 只可惜魯元已在外頭笑著催促,流珠無法,只能蹬上馬靴,系上護膝,穿著這褲兒出了來。阮宜愛笑嘻嘻地緩步過來,給她披上翠色褙子,道:“你便與魯元一隊,呼做柳綠社。另一邊便喚作桃紅社罷。桃花柳綠,也是相配?!?/br> 阮宜愛雖不擅長此道,但卻是個愛熱鬧的人兒。流珠笑看著她,心里卻微微一嘆,想道:她雖看著耳根子軟,誰說什么都聽,然她不過是懶得多想罷了,心甘情愿,做一個關起耳朵的人兒。先前傅辛說她沾了一回阿芙蓉膏便再也不會戒掉,可是阮宜愛卻是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念想——為的只是怕再惹了傅辛不悅。 無論什么事,只要說是為了傅辛,她都能做到。面對他暗藏劍戟的寵愛,她也從不懷疑,一心相信,全都是因為那個人是他,只是他。 流珠跟在眾貴女身后,及至那球場,但見那場子煞是寬闊,平望若砥,下看猶鏡,十分光亮。場周立著面面繡旗兒,卻是來計分用的,至于場邊的弦鼓,均是備作助興。 流珠不愿出了風頭,只打算找個偏僻地方坐著,誰知卻被魯元拉到了前面。公主黛眉青鬢,英姿颯爽,但對她笑道:“一會兒接了球,只管傳給我。我一桿子就能射中,決不讓你白傳?!?/br> 舞女上了鏡般的場子,不畏春寒,只著單薄絲裙,款款舞了一曲《涼州詞》,博得眾人喝彩。少頃過后,官家上馬,說了些場面話,而后便令臣子登馬入場。流珠把眼一看,卻是分作兩幫,一派由官家引領,下面跟著薛微之、阮恭臣、傅從謙等,而另一面挑大梁做隊首的則是傅從嘉,身后的高頭大馬上,坐著的則是眉眼俊秀而帶著殺氣的徐子期,及頭戴薄巾的金玉直等。據聞官家所挑的,均是打馬球的好手,先前考校了好一回。 擂鼓聲罷,這場比賽,便算作是正式拉開帷幕。流珠抬眼看著,官家一派先行發球,那球兒只不過拳頭大小,雕畫精細,涂朱漆紅,在場間飛馳如電,忽左忽右,在那偃月般的牛皮彩杖下被來回擊打。 傅辛雖不疏騎射,可怎比得徐子期弓馬嫻熟。傅從嘉才將球兒傳于徐子期,那俊秀青年眸色微冷,抬臂狠狠擊打,倏然間便見球兒穿過一人耳側,又擦過一人發髻,簌簌破風,眼見著就要直直擊入那不過一尺有余的小洞,卻被策馬馳奔,流星般閃過的傅辛掄圓了杖子,霎時擊遠。 傅從嘉又給徐子期傳了許多次球,徐子期都當機立斷,抬臂射門,然每次都被官家猛地攔下。場內人人都知他身手不凡,可他偏生進不了門,打了好一會兒后,傅從嘉一隊總有有人擊入了球門,拔得一籌,得到了一面繡旗。 傅辛只微微笑著,并不氣餒,重整旗鼓,交待了底下人幾句,再起攻勢。他這次倒是專門盯上了徐子期,徐子期面色平整,不慌不忙,直視著官家雙眸,唇角微勾。場上打得火熱,倒是無人注意到薛微之只在外圍處轉悠,臉色有些發青,似是在強忍著什么,仿佛備受煎熬。 倏然之間,朱紅木球兒朝著薛微之的方向飛旋而來——他的位置距離球門不過咫尺,隨便一擊,必能入門。而此時官家之隊已經落后兩球,且時間所剩無幾,故而薛微之所碰上的這一球,十分關鍵。 薛郎君只怔怔然抬眼,便見云兒飄于天際,那輪紅日忽地從一個分成了倆,再看那飛馳而來的球兒,也跟著驟然變作了三五個,個個都在空中回旋不定。薛微之忍著骨頭里那萬蟻蝕身之痛,只想著要在官家面前好生露上一手,教官家青眼待之。 他面露得意之色,緩笑著抬起胳膊,掄圓了杖子,卻是躊躇不定,咬著唇,實在不知該打哪個才好——徐*幾日沒給他送來阿芙蓉膏了,他斷不了癮,狀況愈發不好,幻覺時常有之。 他這一番猶豫間,球兒又被金玉直搶了去。那狀元郎雖是書生,且身形纖瘦,但到底是富貴過的人家出來的子弟,對于馬球并不生疏,力雖不足,卻可以用智來補。金玉直驅馬急沖,擠過好幾人身側,抬臂一揮,球兒直直飛入洞中。這下一來,傅從嘉之隊伍已經領先三面繡旗,而傅辛一方已無回寰之機。 見傅辛要輸,坐在軟榻上的阮宜愛面色緊張,輕咬小唇,竟是不由自主地落了清淚。魯元一見,連忙起身,飲了杯酒,笑著朗聲勸慰道:“嫂嫂休哭。四哥輸了,心里本就不爽利,再見著嫂嫂哭,只怕會愈發難受,嫂嫂合該笑著迎他才好?!?/br> 阮宜愛聞言,連忙止住了哭泣,小手撫著胸膛,一雙眼兒目不轉視地盯著場內。流珠卻對場上不甚關心,只盼著娘子間的對決趕緊開始,她應付應付,便能下場離去。 時間所剩無幾,傅辛全力以赴,竟又追回了兩扇旗子,但最終還是以一球之差惜敗。傅辛輸了之后,只定定地看了徐子期一眼,故作毫不介懷,只笑著稱贊于他,這心里面卻計較的很,只想要扳回一局。他這人,睚眥必報,受不得一點委屈,如何大度得起來?再想到方才只差一個球便能打個平手,都怪那薛微之,偏生出了岔子,磨磨嘰嘰,不知再胡思亂想什么,傅辛這心里頭,更是憋了股氣。 偏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傅辛把眼一看,竟是薛微之遽然倒地,當著在場貴人的面不住抽搐,口吐白沫,目露癡色,煞是嚇人,引得旁觀貴女嬌呼四起,嚇得阮宜愛更是拿帕子擋住了眼兒。傅辛瞇眸一看,心上微驚,暗想道:這反應,倒是與傅朔信上所說的阿芙蓉上癮的癥狀一般無二。 他再想到那阮流珠將阿芙蓉膏拿回府中的事,不由勾了勾唇,心中的郁氣少了些許,面上卻仍是一派關切焦急,命人請了御醫,將面上滿是白沫,一下接著一下抽搐的薛微之抬到了邊上,而后便令小娘子們上場,騎馬打球。 流珠見了薛微之犯毒癮的模樣,并不驚訝,她早猜到徐*的阿芙蓉膏會拿給誰。流珠心里有一桿秤,那便是一柄現代的秤——薛微之始亂終棄,害得徐*流產,按照現代法律來說,他雖然是個渣男,卻并沒有犯法。即便是拿法律以外的手段來制裁他,他也罪不至死,在流珠看來,若是能讓他身敗名裂,前程盡毀,那自然極好,不過誘他吸毒,似乎還是過分了些。 但轉念一想,流珠也明白:現代與古代卻也大為不同。在現代流產,并不是毀了一個人一生的大事,而在這古代,對于土生土長的徐*而言,那跟前程盡毀也差不多了。她引誘薛微之吸服阿芙蓉膏,也令得薛微之當場出丑,說不定日后還可能死在這東西上,或許……也算公平? 報仇這種事,并不能真的以彼之道,還諸彼身,說到底,是一個玉石俱焚的過程。只不過可能大火過后,石頭還剩著些沫兒,而玉則已完全燒毀,亦或者是玉還留有殘余,而石頭則已灰飛煙滅。這般說來,誰也占不得大便宜,丟了的那些,也無法找補回來了。 流珠思及己身,自嘲似地一笑,轉而將精神集中于面前即將開場的比賽。鼓聲如若春雷般喧然而起,小娘子們之間的比賽卻是緩和多了,不必郎君那般激烈,流珠攏共只傳了一回球,其余時候便在外面亂晃。她也算幸運,雖只傳了一次,可魯元接到她的球后直直射門,球兒飛旋著頂入小門,引得眾人一陣歡呼。 馬球打罷之后,傅辛心中雖有不豫,面上卻是龍顏大悅,領著一眾臣子貴女,轉至桃花開得正好的一處寬闊園林的空地上,設下宴席,賜下御酒。阮宜愛不勝酒力,只喝了幾盞,便有些發暈,由宮婢背上小轎,晃晃悠悠地回了浣花小苑,而官家心有戾氣,便想著要發泄一番。 宴席漸酣,便連魯元公主都現出了些許迷醉之色,而流珠假意倦怠,卻仍是十分清醒?,F代的阮流珠愛玩愛鬧,也沒少和朋友拼酒,而這古代的酒大多是發酵酒,超過十度的酒都十分少有,故而這阮二娘常常暗中笑這幫人酒量差。 徐子期上次是因喝了三碗燒酒,才有些不適,而現下的這些酒對他來說,自不是問題。他假作抬手,眸光卻分外冰冷,暗中往阮流珠那里睨去——方才官家悄悄離去,他估摸著這阮二娘多半也該被人叫走了。 果不其然,不過少頃過后,便有個小太監與流珠說了些什么。阮流珠只裝醉不去,起身欲離,那太監低著頭,又說了些什么,流珠面色微變,迫不得已,只得隨著他款步離去。她離開之時,回身往宴上一望,徐子期連忙收回目光,假裝正用心聽著身邊人說話。 流珠見得宴上之人大多已醉得不成樣子,一個注意到她的也無,這才輕輕一嘆,隨著那太監往園子深處走去。那園子深處的桃花樹下,人跡罕至,傅辛半闔著眼兒,坐在一張春凳之上,褪了靴子,盤著腿兒,面貌好生俊美。官家見得阮流珠之后,只輕輕一笑,便強拉著她,桃花做帳,春風為幕,于那花營錦陣之間,*一回。 因他心有郁氣,難免下手粗重,又見阮氏一聲不吭,只側頭受著,官家這心里頭更是不爽利。他側手一拉,自那春凳下的小屜里頭掏出了根細鞭。流珠一望,暗自心驚,傅辛抽身而起,低低笑著,抬手打了兩鞭在她背上,終是令這小娘子哀吟而出。細鞭至出,皮開而rou綻。桃花兒緩緩飄落,墜至雪白頸背處,與那傷口一般粉艷。 傅辛輕輕一按那傷處,阮流珠疼得都帶了些哭腔,便聽得男人聲音微啞,沉聲道:“以后不得再悶聲受著。給朕叫出來,你也能紓解些?!?/br> 流珠冷哼一聲,惹得官家怒氣尤盛,只可惜關小郎遠遠低喚,說是魯元公主來尋,快要走到此處了。傅辛迫不得已,只得整好衣衫,又深深望了趴伏著的阮二娘一眼,這才款款離去?;杌璩脸灵g,阮流珠的眼兒張了又閉,但聽得官家腳步漸去,又隱隱聽見他交待人守住此處。 阮流珠背上生痛,只得在春凳上趴伏著,想著等痛意稍退后再行起身??烧l知正放慢呼吸,強忍痛楚之時,阮二娘忽地眼睛微張,但感覺一只冰涼的手輕輕撫著她傷處的邊緣,指尖觸著發紅的肌膚,又為她緩緩拂去背上桃花。流珠心上大驚,側眸一看,便見那青年垂眸看著她,薄唇微抿,俊秀的面容上一片冰冷,似玄云飛寒,亦仿佛白露凝霜,帶著煞氣。 被他向來銳利得不容纖塵的眼睛一看,流珠先是扯過衣裳蔽體,隨即下意識地,有些尷尬地翹了翹唇角,而淚水卻也無法自控地,隨之流出。 ☆、51|48.01 日炙櫻桃已半紅(三) 流珠這眼淚,之所以難以控制地流了出來,實在是出于恥辱與羞憤之心。徐子期在旁看了多久?看到了多少?而她衣裳只圍著腰身以下,背部赤露,皮膚上仍存留著他那冰涼的觸感,這實在令流珠心中不適,強忍著淚珠兒,不愿在他面前流露更多狼狽,但那淚兒,又哪里是能忍住的呢? 徐子期驟然伸手,帶著凜冽寒氣的眼眸中,一絲多余的情緒也無。流珠稍稍一避,卻被他那左手遽然捧住臉兒,右手則強硬地給她擦起了淚來。 “不能哭?!鼻嗄昴强⌒愕拿嫒萑缛裟Y了冰霜一般,聲音卻仍在竭力放得輕緩,“哭沒有用?!?/br> 流珠卻只不看他,又聽得那男人閉上眼,沉聲道:“把衣裳穿好。我不看。穿好了,跟我回家?!?/br> 流珠深呼吸了兩下,直覺得心中郁氣就堵在那胸口處,塞得不行,一時間卻也無計可施。見徐子期這般態度,阮流珠也鎮定了許多,披衣起身,望了望徐子期來的那花間小道,心底重重一嘆,正欲隨他離去,忽地聽見不遠處一陣細碎腳步聲愈來愈近。 徐子期眉頭微蹙,只得大步流星,回了那花叢間隱蔽起來,而阮流珠便見著關小郎低著頭,緩步來此,笑道:“官家請二娘前去理政殿侍墨,還請二娘收拾一番,而后隨奴一同去那理政殿?!?/br> 流珠攏了攏衣裳,面上一派倦怠之色,口中頗為有氣無力地道:“兒實在身子不適,唯恐在官家跟前討了嫌惡,煩請小郎幫著回稟一聲罷?!?/br> 關小郎白凈的臉上面色不變,只輕輕一笑,又低低說道:“說起來,奴前些日子幫著官家整理折子,見著又那么一摞,是官家令大殿下單辟出來的。奴把眼兒一掃,竟都是參阮大哥兒的。這常言說啊,君子明足以察jian而仁義行之,智足以面事而謙順處之,是為大道也。所謂滿招損,謙受益,大哥兒是聰明人,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但到底還是做得不夠?!?/br> 這話中的言外之意,卻竟是那徐子期來要挾她了。那徐家大哥兒,到底太過年輕,雖心機深沉,可還沒有徹底習得官家那旁搖陰煽,睥睨窺覦之道。這人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在軍中倒還好些,而對于官場中人來說,這是萬萬要不得的品格。 流珠兩世為人,早就看透徐子期這缺點。此人雖非池中之物,但他到底能不能飛出池中,翱翔九天,卻還不好下定論。他需要恰如其分的刺激,需要時勢襄助幫扶,而最重要的是,他要能意識到自己的短處,而后揚長而避短。 流珠聞言,只一笑,穿上鞋兒,隨著那關小郎緩步往理政殿走去。及至殿內,流珠按著傅辛的意思,換上宮婢的裝束,立在傅辛案側,稍稍背對著堂中之臣,低眉順眼,為他磨墨。官家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手指微微摩挲著玉扳指,而后緩緩收回視線,看向了堂中跪著的那人。 卻原來先前傅朔尚未歸來之時,率先托人帶回了些頗為有趣的玩意兒,傅辛把玩一番后,便令人擱置了起來。而那三鼎甲中的探花郎崔坦,得了消息之后,便對那些個玩意兒上了心,特地來求傅辛將那些東西交給他研究一番,可是官家先前心里頭正不爽利呢,見了他之后,又想起他教自己數理之學那副不耐的樣子,更是想要難為他一番了。 流珠微微側眼,便見堂中跪著個身形偏瘦,個頭不高的小男人,那人的官服上都是褶子,十分隨意地掛在身上,一點兒型都沒有,就跟掛了個破布袋子似的。他面上滿是胡子,這乍一看過去,連他那五官都看不清楚。 流珠看過崔坦先前與薛微之的《癡嬌麗》一同刊出的《齊達雜談》,看之前還只當他是個數學比這古人好些的普通人,誰知翻閱之后,卻不由暗自嘆道:這崔坦實在是個天才,生在這樣的朝代確乎可惜。那《齊達雜談》雖只是崔坦許多不甚嚴謹的想法的綜合,但其中畫了些機械構想草圖,囊括水下呼吸裝置、發條傳動、風速計等,流珠作為文科生,雖看得不甚明白,但也十分愕然。 然而此時此刻,這個幾乎是上天賜予這個腐朽朝代的禮物的男人,卻只能跪倒在地,為了拿到一點小東西研究一下,而苦苦哀求那位上帝王。而官家見了他,只輕輕擱筆,慵懶笑道:“崔先生不若將你的那些訴求一股腦全都說了罷,也省得一次次來朕這里求?!?/br> 崔坦聞言,果然高興起來,細細一數,道:“臣想要殿下自海外寄回的那些新奇玩意兒,好好鉆研一番,看看咱們是不是也能造出。臣還想請陛下撥些銀子,建個觀象臺,這……”他一想,接著道:“這古人說了,‘天子有靈臺,以觀天文’。陛下,咱們必須有個靈臺啊。還有……陛下老說臣忙活的都是奇技yin巧,無甚大用。臣聽了后,也覺得陛下說得有理,當官要為民做主,臣無領事之能,便想要利用那些個旁門左道,來為民謀福?!?/br> 說著,他在袖子里掏出了許多紙來,流珠把眼一瞧,卻是各種各樣的草圖。崔坦邊整理著,邊道:“官家,臣有許多為民造福的設想,必能讓百姓……” 傅辛打斷道:“你先前費了老大功夫,造了個所謂能察覺地動的儀器,雖說起作用了,可那卻是等地動了才有動靜,不能預知,那又有甚大用處?朕聽說你還拿刀子,剜了不少青蛙雞鴨,說要研究其內血脈構造,又搗鼓出甚東西了?朕就讓你給朕講講幾何數理,權且輕松輕松,你倒給朕擺臉子了。崔先生,朕這銀子也不寬裕,不能你說要,朕就給啊?!?/br> 崔坦苦著臉,低著頭,道:“官家,臣在鄉里之時,就被人家說是個怪人,不通人情世故,常常討了人家的嫌,甚至還有人說臣是個傻子。他這話說的沒錯,臣在人事上面,確乎傻得要緊,官家何必與我計較?唉,靈臺就算了,這些圖,官家可得抽空看看,還有把那些洋人東西給我看看,又不費銀錢……” 傅辛輕輕點著頭,仿佛聽入耳中,而那視線,卻緩緩滑至阮流珠的那雙白皙的手。傅辛輕敲案面,隨即一笑,對著案下絮叨個不停,全然不會看人臉色的崔坦道:“好了,好了。你這話匣子一打開,倒還收不住了。東西給你看,圖么,朕自然會看,而那觀測天象的靈臺,朕給你撥銀子。只不過,朕要你答應朕一件事?!?/br> 崔坦大喜,連連謝過,又道:“官家,答應甚事?臣窮得都飽一頓饑一頓了,官家想從臣這里劃拉銀子,約莫是要失望的了。旁的么,臣也沒啥文物字畫……” 傅辛翹了翹唇角,沉聲道:“朕以后要你做這事的時候,再告訴你?!?/br> 崔坦蹙了蹙眉,猶疑了下,道:“不能是殺人害命之事?!边@話本是他隨意出口,卻激得傅辛眉心一跳,遽然抬手,將毫筆擲入堂中,御墨飛濺至崔坦身上,崔坦倒也不甚在意,只聽得案上男人沉沉笑道:“你這心里頭,到底是怎么想朕的?殺人害命,朕會要你這么個手無縛雞之力,心無審度之能的傻子去殺人?趕緊退下,別在這里污朕的眼?!?/br> 崔坦將一沓厚厚圖紙置于旁邊的小案之上,起身欲退,卻又聽得傅辛揉了揉眉心,溫聲道:“崔先生回去后,隨便拿個你發明的玩意兒過來,朕給你定為專利,賞你些銀錢。你拿了錢后,請個婢子給你洗衣裳梳頭,打掃廳室,而后再尋媒人給你說門親事,老這么形單影只的,朕看了也覺得可憐。你可記下了?” 崔坦回身一拜,卻嘆了口氣,道:“臣這性子,娶了娘子,娘子也要跑,請了婢子,日后也付不起月俸,總不能一直指望著官家養活?!彼x過傅辛的恩情,而后疾步離去,傅辛倒是啞然失笑。 崔坦一走,傅辛遽然拉了流珠的手,扯得她猛地撞入男人寬厚的胸膛之中,又聽得那人在耳畔溫聲道:“方才心有戾氣,又見你百般不從,這才動了手。你以后順著朕些,朕便不會再這樣為難你。來,讓朕給你涂藥?!?/br> 說著,他拿起案上的小瓷瓶,伸手欲去褪她衣衫,流珠微微咬唇,連忙避開,并笑道:“官家,兒急著回府呢。這藥,兒回去自己涂罷,便不勞煩官家這般紆尊降貴了?!?/br> 傅辛動作微滯,隨即輕輕抬手,替她整理了下耳鬢碎發,柔聲道:“朕身處九五之位,心中有百般無奈郁卒,卻不可輕易與外人說道,往往只能借事發作。珠兒便遷就下朕罷?!?/br> 流珠低低笑道:“誰人都得遷就著官家不是?哪有個人,稀得遷就兒呢?” 傅辛頓了頓,沉沉說道:“再等兩年,你喪期一過,局勢也穩當些后,朕便會給你名分?!?/br> 二人正說著話,門扇一側忽地有人頗為做作地清了兩下嗓子。一聽這聲音,官家蹙了蹙眉,松開懷中美人,流珠理了理衣衫,立在案側,隨即便見傅從嘉大步跨入門內,先給傅辛請安,竟又對流珠問了好,這才笑道:“爹也是辛苦,清明還要理政?!?/br> 官家冷哼道:“有你們這樣的兒子,才是辛苦?!?/br> 傅從嘉一笑,不再贅言,但與傅辛說起了政事。傅辛此時倒不忌憚流珠聽去,只因二人所商議的政令,基本已到了行將頒布的階段,流珠便是說與旁人聽,也無甚價值。 宋朝開朝之初,開國之君為重興農業,而開歷史之先河,不立田地,亦不抑兼并,使得田野日辟,畝產劇增,然而及至傅辛一代,新的問題便產生了——土地兼并日益嚴重,貧富差距愈發懸殊,徭役日重,農民逃徙,不少地方的小官在每月寫折子時都在奏章中談及此憂。 這個朝代雖名為宋,可根據流珠的觀察,民風習俗雖大體與宋相近,但也有許多不同之處,譬如傅辛改革前的科舉制度,偏重詩文,更像是唐朝的科舉,而這里的戶籍管理制度,稱之為“圖甲制”,更像是明朝的里甲制。這制度有利有弊,起初自然是應時之需,而如今卻反令貧富之差逐漸擴大,而里長處事不公,衙門中飽私囊等并不鮮見,近幾年頻頻鬧出案子來。 薛微之入朝之后,急著出頭,便獻上均銀法與仗田策,為的便是解決這個問題。他這人雖在男女之道上為人不齒,但在朝政上卻也算是頗有見地。薛微之的辦法,在朝臣間褒貶不一,譬如金玉直便是反對派之一。但無論如何,經過月余辯論之后,傅辛終是決定,清明一過,便將薛微之的主意推行下去——薛微之急著出頭,官家也急著立下政績呢。 流珠在旁聽著父子二人相議,不由想道:這所謂均銀法與仗田策,倒是和明朝的一條鞭法十分類似,都是以銀兩代替實物征稅,都是將諸項役務相合,間接廢棄圖甲制。只是那一條鞭法都屢興屢廢,弊端甚多,薛微之的這個辦法,又如何會順利呢?依照傅辛的脾性,眼下他因為這主意而青眼待他,等以后這法子出了事兒,指不定怎么嫌惡他呢。 流珠被困于殿內,而另一邊,金玉直帶著些許酒意,出了宮城,想著家中無人做那清明馃等食物,但既然過節,總是要吃的,便算計著時間,繞行至宣德門附近的集市上,打算買些吃的,帶給獨守家中的金玉緣。 他才到了集市,經過個博戲攤子,便被一人抱著雞,目色癡迷地纏了上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愛美狂徒,花太歲潘湜。他原本因著被徐子期打了一頓的緣故,屁股疼得下不了地,但眼下是清明時分,斗雞也是清明是一項習俗,潘湜一愛美人二愛雞,決不能放過這個熱鬧,便抱了寶貝雞,往這集市尋來。 這雞是他高價買回的,可是買回來之后,這雞便開始發蔫,屢戰屢敗,潘湜賠了幾回之后,也是無奈,只得抱了雞走人,心里暗想道:“回去后可得與那傻大姐好好說說,讓她爹把他那雞賣給我,或是借我些日子,也讓我在攤子上威風威風?!?/br> 正想著,他抬眼見得人群中有位郎君,眉眼如畫,氣質若仙,怔然一愣,便癡癡地湊了過去,開始不住sao擾金十二郎,道:“許久不見玉直兄了。玉直兄還是這般美貌。我給你送的錢,你怎地能全退回來呢?你那日子難過,我與你相知,你受了我的接濟,也不算是丟了君子之風?!?/br> 金玉直只覺得十分心煩,義正辭嚴地訓了他幾句,那潘湜見他搭理自己,連屁股上的痛都不理了,只癡癡點著頭。金玉直教他跟自己隔斷距離,那花太歲連忙跟著照做,不近不遠地在他屁股后面跟著。 走著走著,潘湜懷抱著雞,正十分滿足之時,忽地被潑了一頭冷水——這可不是個比方,而是他真真切切地被潑了一頭冷水。這花太歲打了個激靈,磨了磨牙,抬頭就要發作,可誰知這一抬眼,見著那潑水的小娘子光著個腦袋,姿貌甚美,而那副美貌因她那優婆夷的身份,平添了許多圣潔之感,實在令這潘湜移不開眼來。 他這下就把金玉直忘到九霄云外了,癡癡上前,欲要打聽名姓。那優婆夷正是流珠從榮十八娘那新挑來的女工,先前提過,法號潮音。潮音見他被自己不小心潑了一頭涼水,心中有愧,只好教他在此處候著,隨即給他拿了巾子來擦拭,全然不知這花太歲肚子里又生出了花花心思來。 而金玉直見著好不容易甩掉了纏人的潘湜,心上松了口氣,正欲拎著青團及清明馃等回家,卻忽地被人叫住?;仡^一看,卻是憐憐蹙著眉,細聲斥道:“十二郎,你又把二十娘一個人兒丟在哪兒了?狀元郎倒是心大。與阿郎說過幾回了?二十娘再懂事,那也是小孩兒,阿郎可得照看好了?!?/br> 金玉直聽后,眉眼放柔,見她手里拿著撥浪鼓等物,拎著個沉甸甸的搭子口袋,旁邊卻也沒跟著什么人,稍稍一想,不由笑道:“娘子可是迷路了?” 憐憐雙頰微紅,清了清嗓子,道:“倒教阿郎瞧出來了。奴不過是看了會兒雜技,便被人群給沖散了。好不容易見著個眼熟的,卻是阿郎?!?/br> 金玉直微微一笑,幫她隔開人潮,又伸手欲要幫她拎口袋,憐憐卻笑道:“阿郎身子這般纖瘦,力氣只怕還不如奴呢。奴干慣了活兒,這口袋看著墜得慌,奴拎起來,卻也輕得很?!?/br> 金玉直失笑道:“我好歹也是個男人,還沒有孱弱到那份兒上罷?!闭f著,卻是硬扯著她的搭子口袋,放到了自己的肩上,憐憐見他難得如此強勢,不由雙頰微微帶著緋色,多看了他兩眼。說老實話,除了狀元郎外,憐憐她見過長得最俊的男人,便是徐家大哥兒,只是徐子期的性子太嚇人,憐憐老覺得他會突然拔劍,直指自己喉間。和他待上小一會兒,憐憐都不敢再多看兩眼他那張臉。 而這狀元郎的長相,眉眼那是一等一的標致,除卻額上舊傷,真是一點瑕疵也無。憐憐看著,只覺得心上愈發柔軟,忽地又聽得眼前郎君說道: “前些日子,我忙著為官家辦事,無暇看顧玉緣,每日里只給她些銅錢,讓她買東西吃。誰知玉緣卻一直將錢攢了起來,兀自挨餓,肚子每日咕咕的叫?!?/br> 憐憐一聽,瞪眼道:“可不是么!她餓得那般可憐,奴怨了你好一回,之后便令瑞安小郎君從食盒里分給她些東西吃,再之后,奴給郎君和小娘子備菜時,便會多帶一份——好好好,奴知道阿郎又要謝了。不必謝,不必謝,不過是炒菜時叫廚娘多抓兩把菜的小事兒,二娘也是同意了的。玉緣這般討喜,誰忍心看她挨餓?” 金玉直卻自懷中掏出了些銀錢,懇切道:“我詢問了玉緣,問她為何攢錢,卻原來之前元宵燈會時,玉緣收了阮二娘和徐小將軍的銀錢,當時不知,知曉后便心中有愧,念念不忘要將錢還回去。這是小娘子的一份心意,數額雖小,但情意甚重,還請憐憐娘子轉交與小將軍及二娘罷?!?/br> 憐憐但覺得腦子疼,連忙擺擺手,隨即苦口婆心地道:“你老是把恩情掛在口邊,人家還怎么和你好好說話?恩重如山,這山壓著你,也壓著奴,這可不好了?!鳖D了頓,她又低聲道:“徐小將軍是個鋒芒畢露的人兒,總會有礙著人家的時候,阿郎若是能在那緊要關頭,幫上奴那主人一回——也不必費多大力,就說兩句話就行——那便算是報了恩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