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可為何他家弟弟還未醒呢? 趙殺眉頭緊蹙,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噓寒問暖之心,眼下阿靜命冊出了這般大的錯漏,如果不能早早更正補全,時日一長,只怕天意肅殺,道不能容。 趙判官定了定神,語氣愈發柔和,從命冊所載的最后一日問起:“命冊里說你身中言蠱,半夜無人看顧,在趙王府偏院咳血而死,死后被妖獸撕咬??杀竟僖老∮浀眠@一日,你身在陰山,于碑亭中坐了一夜,與命冊并不相符,可有此事?” 那陰魂懷著一身戾氣,靜靜站在風眼,如若未聞。 師爺被颯颯寒風刮得涼意入體,勉強將雙眼睜開一線,定睛再看,只見這惡鬼周身鎖鏈,半數輕飄飄隨狂風盤旋,半數沉甸甸逶迤在地,被風來回撥動,簌簌顫栗出聲,這一看之下,更是惴惴不安,從旁提點道:“大人一定要審問清楚,看看碑亭之中,有誰插手護持,好將那狂妄歹人一并拘入陰間!” 可趙殺已經顧不得此事,仍輕聲細語道:“你氣運順遂,在碑亭中呆了一夜,翌日便有神醫從陰山上下來,帶回藥引,治好了你的言蠱。此后數月,不單想起自己真正的心意,也……也報了仇?!?/br> 陰魂仍舊立在堂下,過了片刻,才微微側過頭去,似有所念,似有所思。 趙殺見四面狂風稍稍一斂,還以為他已經醒了,忙拿起命冊墨筆,自椅翻桌斜的孽鏡臺上,搖搖晃晃地走了下來。 有許多鬼卒來攔,趙判官下意識地撫過手上黃色桃花印,撥開左右,越走越近。 他于心中暗道:無妨,這是本官的故人。 這樣一想,臉上便微微笑了出來。 趙判官一路走到故人身前,捧著命冊,懸提著筆,定定看了好一會。 那陰魂如今不過是一具猙獰白骨,穿著破爛蟒袍,鐐銬加身,有無數黑火燎灼衣袍。 縱然他站得筆挺,依舊有滿身遮掩不住的腐朽之氣。 阿靜已經長大了,六十載春秋過后,不會再有人譏笑他早生華發。 可在趙殺眼里,阿靜永遠是年歲最好的時候,生著一雙貓兒眼,迷蒙地看著他,緊緊地跟著他。偶爾矜貴凜人,偶爾因病痛佝僂。 趙判官急著要將命冊補全,又不忍嚇著了他,只好湊上前去,想摸髑髏上枯白長發:“阿靜,你報了仇……后來呢?” 那厲鬼身上鬼火陡然燎灼起來,熾如紅光燭室,連趙判官一并罩在火里,趙殺痛得倒退幾步,悶哼一聲,額角涔涔流下汗來。 那萬丈氣焰聽見這聲痛呼,慌忙再度收斂。 趙判官運轉法力,叫被鬼火燎傷的皮rou慢慢愈合,強撐著笑容,把聲音壓得極輕:“阿靜,你不記得我了?” 趙殺完問之后,忐忑不安地等了許久,厲鬼眼窩中,總算亮起微弱的靈火。 他終于想起一樁入骨執念,再然后,才記起自己的姓名。 他想和一個人相依為命,日日夜夜,念念念念。 于是搜遍紅塵,陡峰荒野,海外仙山,年復一年,直至雙眼盡盲,再也走不動了。 那人身懷道法,永生不死,定然活在世間一隅。 可那人不想見他了。 第四十七章 他想到此處,眼中火光漸黯,不過須臾,氣勢就此散盡,一身魂火重歸寂滅。 幾位師爺只見趙殺才同他說了三五句話,這具兇悍惡鬼便煞氣盡去,不由稱頌道:“還是判官大人高明,這惡鬼重重血債,既難度化,又難管束,與其關押萬萬年,還不如魂魄就此消散?!?/br> 可趙殺就怕故人魂火黯去,身形消散。 他未等師爺說完,心中早有決斷,提起判官筆,在自己掌心細細密密書滿符文,回鋒收筆后,自掌心始,劃出一道墨線,墨跡一路暈染,與身前那具白骨貫連。 師爺們嚇得齊齊擺手:“大人不可!萬萬不可!” 趙殺卻是一意孤行,他明知這是耗費精血修為的秘術,只求讓眼前故人得一息殘喘。 但那厲鬼恰好倒退了一步,叫這道墨線一時無處牽系,只在半空凝固了短短一瞬,便化作墨汁,濺落塵埃。 趙判官看趙靜步履搖晃,一身殘破蟒袍漸漸成灰,情急之下,再不顧得眾目睽睽之下,搶上前去,硬是將這猙獰惡鬼攬入懷中。 他箍緊了人,又要驅使判官筆,誰知那厲鬼化出骷髏幻象,去啃噬趙殺手腕,趙判官劇痛之下,這一筆遲遲落不下去。 正是僵持的時候,一水之外,閻羅歸位。 隨著漫天青光寒芒散入孽鏡閣,有威嚴之聲遙遙喝道:“陰司重地,何人喧嘩?” 幾位師爺慌得抱作一團,含淚勸道:“判官大人,秦廣王大人來查崗了,請快快坐回原處!” 趙判官固然驚慌,卻不敢就此暫退,仍是攬緊了故人,判官筆拼命一轉,偷偷畫好這一道墨線。 如此一來,趙靜痊愈之前,便可食他心魂,可飲他鮮血。 師爺們此時已然泣不成聲,啜泣道:“判官大人,眾目睽睽之下,公務要緊,兒女私情可從長計議!” 趙殺與幾位師爺一般地敬畏這尊大神,一旦忙完債主的要事,萬般懼怕都涌上心頭,當即滿口答應下來,不甚自如地松開趙靜,同手同腳地走回高臺。 這短短十余步路,趙殺走得兩眼昏花,四肢百骸無處不痛,涔涔冷汗濡濕重衣。 等他坐穩之后,看著墨線那端,阿靜陰魂終于凝實了三分,且有破爛衣衫蔽體,臉上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 可沒等他歡喜片刻,秦廣王就拿如電雙目自孽鏡閣中往此處一掃,沉下臉來:“趙殺,本王不過暫離數日,公堂就滿地狼藉,官差儀容不整,成何體統!” 趙判官忙長長一稽,正要告罪,秦廣王已長嘆一聲:“罷了,將命冊副本呈上,我先考校一番?!?/br> 趙殺怔了一怔,低頭自省,正看見命冊正本上墨跡未干,雖然添了數行新字,從碑亭寫到自己身死魂歸,但疏漏仍未補完。 眼見師爺利落翻出這卷命冊的副本,拿雙手捧著,一路踏石涉水,往孽鏡閣跑去,趙判官自是慌得厲害。 他握緊了判官筆,對著還未續完的那一頁,額角汗出如漿,數度意欲落筆,再數度收回。 堂下故人猶然未醒,仿佛記恨著方才被人強抱過一回,咯吱咯吱磨著牙,一時半會怕是問不出實情。 趙判官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直至師爺把衣擺束進腰帶,在水中又跋涉了兩步,堪堪要踏上對岸,趙殺這才想起正事,臉上血色盡退,重新瞪起那本命冊。 他方才問不出來,卻必須趕在師爺將副本送到之前,自己猜中阿靜的半生。 第四十八章 趙殺閉了閉眼,片刻過后,才將雙眼睜開。 在這短短一瞬,他已經把前世今生匆匆捋了一遍,想到上中下三種答案。 最好的一種,便是阿靜貴不可言,鐘鳴鼎食地活至高壽,一生并無驚濤駭浪的大事,數十年間舒心愜意,享盡了富貴榮華。早起只為朝霞,晚歸只因月色,聽美人唱曲,拿詩佐酒,半點不曾念他。 還有不過不失的一種,是阿靜掘地三尺地尋了一陣,方知自己報仇雪恨,于是慢慢將胸中塊壘化開,慢慢將心頭恨意放下,之后幾十年才開始快意一生,雖有不足,但終究是看開了,從此之后光風霽月,心境澄明。 而最后一種,趙判官直至此時,仍不愿多想。 他心煩意亂之下,恨不得就此奮筆疾書,在紙上細說趙靜如何矜貴不凡,如何富貴一生;說阿靜如何長壽安康,此生富貴逼人;想他得意中人相伴,兩心如一,永不相負,補全昔日種種抱憾。 這愿望嘈嘈切切,在心中聒噪,叫趙殺一度分不出是推敲所得,還是空濛愿景。 但到了這個地步,趙判官依舊無法輕易落筆。 筆尖如有千鈞重負,夾雜重重羈絆,關乎趙靜生死,催他深思細想。 趙殺只得紅著眼眶,強打精神,忍痛把過去種種再想了一遍。 他想起人間七百年前,這人何等溫柔體恤,是最善解人意的翩翩少年。 他想起人間七百年后,這人如何與他重逢,如何咳血,如何淺笑,輕描淡寫地,說盡世間妄語癡言。 那雙琥珀色的貓兒眼,或是溫和,或是陰沉,但從始至終,皆是專注執著。 趙殺想到此處,噙著老淚,往遠處一看,見師爺已經走到孽鏡閣前,連忙揮毫落墨,在命冊正本上匆匆寫道:終此一生,他都在尋我,不曾有一日安享富貴。 他此生已無生趣……但死后就全無盼頭,于是以藥續命,仍竭力活到高壽。 他早已不怨我了,只是想見我一面。 趙殺一路寫到此處,眼淚把最后一字暈染開來,好在這幾句話確實與命數相合,恰如拋磚引玉,喚醒命冊法則,紙上一時華光隱現,符文流轉,連命冊副本一道,慢慢生成了半篇真正的命數。 又隔了片刻,那副本才落到秦廣王手中。 就在閻羅翻開開命冊副本時,趙判官卻是眼淚長流,不顧視物艱難,專注地看著趙靜。每掉幾顆老淚,那人的模樣就能清晰一瞬。 秦廣王將命冊潦草翻完,未挑出什么大錯,語氣也緩和下來,只扣去趙殺半月功德,叫他擺正桌椅,戴上冠帽,就輕輕放過,拂袖自去。 師爺發現青芒散盡,長舒了一口濁氣,正要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替趙殺重正衣冠。 可趙判官只顧著情天恨海,看見趙靜許久之后,仍穿著一件破衣,便火急火燎地握住墨線一劃,把掌心劃出一條猙獰血口,鮮血接連滾落,源源不斷地朝墨線那端淌去。 趙靜那具陰魂得了鮮血靈氣滋養,終于白骨生rou,白發轉黑,一年年往前回溯。 一干鬼卒開始還看得驚慌震怒,爭相勸阻,漸漸地就臉上橫rou扭曲,心中恍然:原來是三夫人。 看到后來,這幫鬼卒又齊齊面露不齒之色,暗道:這三夫人果然也是個美人。 第四十九章 趙判官氣血兩失,雙腳發軟,眼前直冒金星,渾如縱欲。 他晃了好一會,總算緩過氣來,自己把傷處裹好,鮮血舔盡,氣喘吁吁地靠在交椅上。 堂下趙靜吃飽喝足,緩緩將眼睜開,抬頭一看,第一眼就看見這人散著發,喘著氣,就坐在自己身前。 他一時有些恍惚,旋而極是歡喜,小聲道:“你……你終于肯入我的夢了?!?/br> 師爺們聽得直翻白眼,嘖嘖有聲,只覺此情此景,實是有辱斯文。 唯獨趙判官紅光滿面,一下子坐直了腰。 他像是聽見了什么動聽的情話,哆哆嗦嗦地品了又品,將字字拆開,正讀反讀,都能在心頭蕩開漣漪。 一位師爺委實看不下去,為公理正義,硬著頭皮上前,想叫鬼卒拽緊鐵索,喝令這惡鬼……三夫人在蒲團上跪下。 可趙靜已經負著手,拖著鐵鏈往孽鏡前走去。 他旁若無人,站在那面光滑如鏡的碩大寶鑒跟前,照了照自己的面容,確定此夢順心如意,自己黑發如緞,青春正好,這才隨繃緊的鎖鏈后退半步,慢慢向趙殺走來。 趙靜每近一步,趙判官臉上就變紅一分,很快便面紅耳赤,羞怒道:“你先回堂下站好,哥哥很快判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