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趙殺嚇得攬緊了許青涵腰身,啞著嗓子反問:“青涵,當真是我,我只怕惹你傷心,怎……怎舍得怪你?” 可他喚了許多聲,許青涵仍是不住掙扎,始終不肯抬起頭來。 趙判官看得心口絞痛,想來想去,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以袖袍掩著,在他頰邊亂發上輕輕落下一吻。 許青涵慌得軟倒在椅上,雙頰通紅。趙殺意料之余,眼前大亮,忙捧著許大夫面頰,將下一吻輕輕落在他唇間。 許青涵手腳無力,愣在那里任他輕薄。 趙殺色壯鬼膽,一連吻了數十下,極溫柔地親他如羽長睫,秋水瞳眸。 許大夫原本驚懼摻雜,既愧且悔,驟然間被趙殺這樣壓在椅上,再顧不得什么愁苦,僅剩下滿臉隱忍的羞窘和歡喜。 堂下鬼卒面面相覷,強忍了兩炷香的工夫,實在忍不下去,擂起堂鼓,跺起殺威棒,喧嘩了好一陣子,趙判官這才驚醒過來,忙不迭地祭出赫赫官威,用一只手匆匆翻開命薄,可他另一只手,仍舊拿袖袍遮著許大夫容貌,不肯叫人從旁窺視。 許青涵自然把趙殺這番體貼收在眼底,腦海中時而回味起地府這把交椅,時而追憶起醫館那把交椅,心魂蕩漾之下,眸光如水溫柔。 他有滿腹情話要訴,一腔離情要敘,但此時遠遠不是時候。 許青涵只得挑在趙殺斷案的間隙,裝作云淡風輕,輕輕說上幾句:“你原來是地府的判官?” “我早該猜到的,王爺公正嚴明,重情重義,果然像是判官……” 說得多了,趙殺不免老臉通紅,轉念細想,又覺這人初次見面就嫌他荒yin無恥,后來常怪他薄情寡義,一顆心清澄如鏡,將他品行照得真真切切,萬萬不該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等他微微偏過頭去,開口欲問時,卻發現許青涵嘴角噙著笑,伏在案頭,累得睡著了。 趙殺便不得而知,青涵是不是也同他一樣,因為太過喜歡,欣欣然顛倒黑白,不得已昏了頭。 趙判官這一日熟能生巧,早早將積壓的近千陰魂毫無錯漏地審完,背上許青涵,走到孽鏡前方站定了。 他在鏡中的倒影罩著一層桃花瘴氣,只能隱隱綽綽看見肩后負著相貌猙獰的一只惡鬼,疲憊不堪地沉沉睡著。 趙殺看得一愣,片刻之后,才紅著一雙眼睛,朝鏡中溫溫柔柔地笑了一笑。 他把腰彎得更低,好讓許青涵睡得更沉,勉強騰出一只手來,掏出乾坤錦囊,拿牙撕扯著,解開囊口的系繩,將累世功德大抔大抔地撒入鏡中。 錦囊空了一半過后,趙判官再往鏡中看去,身后惡鬼勉強凝成人形,因罪孽未消,散發著道道黑霧。 趙殺新掬了一抔功德,猶豫了好一陣,還是把功德攥在手中,先低聲商量了一句:“我那墳塋原本就是他攏土成墳,親手立的,掘了便掘了,豈能以尋常陰律論斷……何況我半點、半點不怪他,能不能網開一面?” 趙判官耐著性子等了許久,還拱手拜了兩拜,那面寶鏡總算泛起華光,層層漣漪從當中散開,股股黑氣被寶光蕩盡,只留下白衣出塵的一道身影,最后連人影一并消失在鏡中。 趙判官便再一回獨自立在鏡中,弓著背,喘著氣,一身朱袍,滿臉的笑。 趙殺傻傻笑了好一會兒,這才轉過身去,背著許青涵往孽鏡臺下一躍,穩穩落進鬼輦,駕車一路風馳電掣地回了府邸。 第四十五章 等到了地方,趙判官把鬼輦停好,負著許青涵走入院中。 他先前種下的那棵紅色桃花樹已經長大了些許,花苞紅如珊瑚,極漂亮地棲息在庭院一角,走得近了,還能聽見一絲鼾聲。 趙殺對著那朵花喜不自勝地看了好一會兒,而后摟著許青涵盤膝而坐,照舊把手背上的白色印記,化作指尖一朵小花,灌入一身法力,艱難催成樹種。 趙判官小聲問了一句:“青涵,你可愿意隨本官同???” 他懷中又是一空,桃花樹苗上又多了幾點花苞。 趙殺便欣欣然攬著樹,在院角種好,退開二十余步,避開意中人,把心頭血剜出一滴,偷偷蹭在白色桃花樹上。 可等他滿頭大汗地忙罷,軟綿綿倒在樹下,想要稍稍閉一閉眼,心中卻空空落落,久久難以成眠,仿佛神魂依舊困在十五重地獄,在血泊之中看見心上人半身白骨。 命簽上說青涵“萬事終局萬事空,逆難失意逢空亡”,這命格要是只應在他身上,該有多好?只叫他一人萬事終局,兩手空空,無尸身無墳冢。 自己逆難失意時,雖然也會輕彈幾滴男兒眼淚,但意志堅忍,總不至于難過太久。 何必叫青涵傷心,拿一腔癡情,換功德成空? 趙判官越是深思,越是長吁短嘆,在花樹下輾轉反側,遲遲無法入睡。 他想來想去,依舊不太明白,這樣百無一用的孽緣,數來盡是遺恨抱憾,為何離別時仍極悲苦,重逢時仍極歡喜? 趙判官想了許久,好不容易困意漸濃,淺淺補了個眠,抬頭再一看,卻發現身旁那株白色桃花樹一面偷偷生出兩根枝丫,懸空環在趙殺身側,既似摟抱,又如護持;另一面頭沖著天,腳鉆著地,竭力舒展身形,想早日高過遠處那株猶在打盹的紅花小樹。 只是趙殺揉著睡眼再看,身旁枝丫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變成了渾如白玉、極秀美的一棵正經樹。 趙殺忍不住微微一笑,喚了他一聲:“若得青涵,當作金屋栽之?!?/br> 頭頂白色桃花樹頓時惱羞成怒地落了幾朵小小桃花。 趙判官看得心疼不已,袖袍一卷,自半空中接下,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眼看著點卯的時辰將近,趙殺便捧著白色小花起身,胡亂抖去衣上草屑,轉身往屋外走去。 那新栽的桃花樹霎時寂寥起來,眼睜睜看著趙殺走出十余步。 當趙判官推開院門,不知想起何事,竟是又小跑著回到白色花樹下,當著小樹的面,把幾瓣桃花囫圇吃進口中,牛嚼牡丹一般統統咽進腹里。 白色花瓣雖然只在他薄唇舌尖上逗留了短短一瞬,趙判官已是臉皮通紅,近乎羞窘,頓了一頓才惱道:“我如今也吃、吃了……你心中是何滋味?可是滿腹怨憤,想找我尋仇?” 那白色花樹連連搖擺枝丫,花瓣染著薄薄一層淡粉。 趙殺便道:“那我自然也與你一般,只是會稍稍……稍稍傷心一些。青涵,當真無妨?!?/br> 他臉上燙如火燒,不好多說,在樹干上憤憤叩了兩下,就胡亂背過身去,擺了擺手,大步走出庭院。 趙判官安頓完兩株桃樹外,難得過了一陣清閑日子。 每日清晨出門當差,日落歸家后,便聽著院中桃花樹的鼾聲入夢。 許是在抽芽生根的緣故,兩位債主一個比一個嗜睡,久久不曾顯露身影。 轉眼間春秋一變,旋而又入了秋。 一年半后的這一日,趙判官依舊清早起身,給桃花松土施肥,而后聽著淺淺鼾聲出了門。 只是他這一日,并非直直奔赴孽鏡臺,而是繞到三生路上候了片刻,一見黑白無常的鬼輦飄過,就驅車迎了上去。 等兩車并駕齊驅,趙殺忙把自己的乾坤錦囊解開,點了五年功德,往對方車輦上一遞。 兩位無??吹醚蹮?,卻遲遲不曾伸手來接,再三猶豫,才接了十中一二,只道:“趙兄所托之事突生變數,兄弟受之有愧。倒是另一樁小事,已經置辦妥當?!闭f罷,便把一個小小布包扔到趙殺懷中。 趙判官打開布包一看,見包袱中既有自己先前托付的泥塑厭勝偶人,亦有兩塊陳舊牌位,忙拱手稱謝。 眼看著黑白無常去得遠了,趙殺仍停在原處,臉上忽憂忽喜,耽擱了許久,才猛地驚醒過來,將包袱妥善收在懷里,掉轉車身,往孽鏡臺去了。 趙判官許久不曾因私廢公,發現自己點卯又遲了些許,內疚慚愧之下,在斷案之前,先喚來小卒沽酒市脯,贈予眾鬼分嘗。 堂下同僚見他這般慷慨仁義,拈花惹草的品性也改了大半,接連六百余日,身旁未攜紅綃輕薄的大夫人,也未挽白衫出塵的二夫人,俱是老懷大慰,吃得不住點頭。 看著鬼卒爭先撕扯起百年老rou脯,趙殺忍不住掏出懷中的泥塑偶人,悄悄放在桌案一角。 那偶人與他面貌肖似,也著一身官袍,胸腹以筆墨寫著趙判官的八字。 趙殺每看上一眼,便嘆上一口氣。 他有一位債主,注定命中坎坷,死后受妖獸分食之苦。 趙殺便以神通做了小小一具泥塑偶人,托黑白無常帶在身上,一旦債主被妖獸啃噬,便拋出泥偶,將酷刑轉向自己。 然而不知是何緣故,此后六七百日,趙殺身上仍不見猙獰傷口,好端端地坐在此處。 趙判官為了這樁小事,又有些魂不守舍。 他足足琢磨了一頓飯的光景,見一幫鬼卒徹底吃干抹凈,才勉強收回心緒,開始賞善罰惡,評斷生死,未至晌午,已審訊完五六百名陰魂。 趙殺勤勉之余,也多少有些兩眼發澀,趁著間隙起身來走了兩步,遠眺綠蔭,掄轉臂膀。 就在此時,又有一名陰魂被鬼卒押解上堂。 那陰魂身形枯瘦,只剩一層黑氣覆在白骨之上,除卻三千白發,一身富貴難言的華服,面目、春秋俱是難以分辨。 他每行一步,四周便有黑氣竄起,形如惡蛟,往空中撕扯撲咬,堂前十丈開外,盡是這厲鬼身上威壓,直叫押解的鬼卒噤若寒蟬,只敢以鐵鏈遠遠牽行。 等他當真立在堂下,被孽鏡臺符箓陣法團團鎮住,有膽大的鬼卒為穩妥起見,便想將他腳下細鐐,換作一拳粗細的精鐵腳銬。 也不知那細細腳鏈牽動了何種思緒,那惡鬼雖是一言不發,任人施為,一身黑霧卻漸漸轉為血色。 周遭一時狂風大作,攪得命冊書頁翻飛,連地獄業火深處,亦有鬼哭狼嚎之聲與之呼應。 這險惡天象,像極了兇星當空、孽龍出世。 趙判官難得看見這樣一尊大鬼,不由得端正身姿,頂著四面狂風,一手緊按判官帽,一手重翻命冊。 饒是如此,他兩側帽翅依舊被吹得來回亂顫,一頭長發依舊胡亂拍在臉上,直叫趙殺視物艱難,好不容易才看清這厲鬼的姓名。 幾位師爺一邊加固符箓,一邊扯著喉嚨、頂風指點道:“判官大人,這厲鬼轉世過幾次,死前都要被妖獸撕咬,滅去威風戾氣,唯獨這一回,也不知是何人插手,叫這惡鬼好端端來了,還請大人查閱命冊,好好看個究竟!” 可趙判官恍如未聞,木愣愣坐在原處,癡癡然如墜夢中,不去細看命冊,深究道理,反倒松開了按著冠帽的那只手,細細打量起手背,就在這短短一瞬,他那頂判官帽已被颶風卷走,一頭長發散在肩頭。 幾位師爺見不得他這般狼狽,想要上前替自家判官大人重整衣冠,又被狂風吹得步履維艱,只好遙遙喚道:“大人!判官大人!” 趙殺不知為何,仍看著手背怔怔出神,頓了一頓,又去細看命冊,翻來覆去幾回,這才當真審起案來:“你……你命冊上漏了一大半?!?/br> 師爺們聽到此處,面面相覷,只當趙判官當真糊涂了,可趙殺定了定神,依舊不曾改口,只道:“你命冊上,只有二十余歲前的舊事?!?/br> 有較真的師爺忍不住逆風搶步而上,扶著判官桌站穩了,朝命冊上定睛一看,發現眼前這人身中言蠱,久病不愈,于子夜嘔血懷恨而死,死時年歲尚輕,而后數日數夜,由妖獸分食殘魂…… 理應沒有下一世了。 那師爺看得驚愕莫名,慌忙揉了揉眼睛,凝神再一看,卻見命冊所載的卒年,離此時足足隔了六百余日,除去在忘川上塞船耽擱的三、四日光景,陰間十日,陽界一年,足足差了人間的六十余年。 只是不知是誰護持,叫這人在死期未死,多活了這漫漫一段光陰。 師爺想到此處,正要冒著大風厲聲逼問,卻看見趙判官把朱筆一擱,換作墨筆,飽蘸濃墨,在命冊上認認真真地涂改起來,把錯漏的死因劃去,而后懸筆紙上,和聲細語地問:“之前的事,本官已經知曉了,之后的事,可愿跟本官說上一說?” 第四十六章 那厲鬼似是失了神智,立在原處,如榆木雕就,空有一身的氣勢。 趙殺看得心中極亂,一度想迎風揍到他跟前,握他脈門,探他額上余溫,悄聲問上一問:為何阿靜還未醒呢? 自己化作陰魂時,也像他一般,渾渾噩噩,走走停停,但只要神魂凝實,在忘川上便能恢復神智,沿途吟詩作賦,看兩岸如螢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