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等他在案前盤膝坐穩,領到考卷一看,發現頭一題開頭寫著:地府辟地四千頃,掘血池地獄。若要將空池中注滿新血,需一千二百年,若要將污血排盡,需一千五百年…… 趙判官眼前一亮,只覺題型似曾相識。 待他兩下答完,發現第二題也十分眼熟。 許是前世兵馬太多,糧草一輪輪克扣下來,剩得太少,趙判官如今極善于精打細算,不過一頓飯的工夫,便行云流水一般將考卷填寫得滿滿當當。 他早早交完卷,被鬼差領著,準備赴下一殿面試。 司徒靖明恰好于此時被崔判官點中,大步流星地往殿內走來,殿外近千名青面虬髯的大漢猶在拼命鼓掌,一時間鮮花不斷,掌聲連連。 趙判官看著這位同僚親友如云,心中也十分欣慰。 可彼此擦肩而過時,趙判官又開始昏了頭,誤以為對方性情十分桀驁,跟了自己許久,聽不進旁人的勸,離不開自己的教導。 他腳下一頓,反手牽住了司徒靖明的左手。 司徒靖明身形一僵,有片刻工夫,居然忘記要抽手。 趙殺色壯人膽,背對著司徒靖明,攥緊了他的手,小聲叮囑了兩句:“你……好好考,不要提前交卷,考完不要對答案……切記平常心,平常心?!?/br> 說罷,才念念不舍地把手松開,隨手揮了揮手,徑自出了大殿,腳下越走越快,幾乎要把帶路的鬼卒甩在身后,一路都不敢回頭。 趙殺接連走出千余步,他身后那名鬼卒才堪堪趕上,一面埋怨,一面領著趙殺轉向一條從未踏足的小徑。 趙判官勉強振作精神,隨這位鬼差一道撥開云氣,拾階而上,眼前漸漸露出一間朱漆紅瓦的巍峨宮闕,匾額上寫著“孽鏡閣”三個大字。 趙殺仔細一看,發現一水之隔,便是自己二十年間上班點卯的孽鏡臺,心中微微一怔,依稀猜到了是哪位考官為他面試。 等鬼卒千催萬請過后,趙殺總算壓下心中畏懼,垂著頭袖著手跨過門檻,抬頭一看,又是一驚,那大堂正中擺著一面華光流轉的銅鏡,架高一丈,鏡大十圍,竟是布置得與孽鏡臺如出一轍。 鬼卒不知何時從懷中掏出紙筆,陰氣森森地笑了起來:“不過區區一面影鏡,趙判官無須懼怕,快快站到此處來?!?/br> 趙判官一聽此話,越發臉色慘淡,他在孽鏡臺下當了二十年鬼差,自然知道那面寶鏡如霜如雪,能照出人心鬼蜮。 他過去坦坦蕩蕩,即便在孽鏡下來去,鏡中也只有明晃晃一片亮色;而此時此刻,非要鬼卒沉下臉來、幾番推搡,趙殺才敢壯著膽子站到這面影鏡前。 不過片刻,鏡面上就映出了趙判官為情消瘦的身影,懷中卻抱著滿滿一捧桃花。 鬼卒在一旁看得真切,拿紙筆飛快記錄起來:“趙殺,酆都鬼判,身高七尺五寸,超重二十余斤……罪狀,采花……” 他記了半天,一看趙殺還站在原地,忙道:“天庭要的是斬斷塵緣的能吏,免不了要多驗幾項,趙判官自去內殿面試吧?!?/br> 趙殺已經不剩半點爭勝之心,只想打道回府,念及背后那位考官大人,這才勉強忍了下來,向鬼卒恭恭敬敬地打探了方向,繞過長廊水榭,來到內殿,連拜三拜,推開殿門。 那門中坐著第一殿秦廣王,身高數丈,冕旒下一張青面,滿口獠牙,正是趙判官的頂頭上司。 趙殺想起二十年間,這位鬼王就住在孽鏡閣中,隔三差五看一眼孽鏡臺有無憊懶之人,難免冷汗潺潺。 秦廣王狠狠瞪了他一眼:“趙殺,其余九殿也有鬼差托生人間,偏你回得這般慢!如今只剩你不曾面考了,速速進來!” 趙殺忙上前幾步,躬身行禮道:“屬下知罪?!?/br> “不必聒噪,起來說話?!鼻貜V王說著,在廣袖中一摸,掏出袖珍絹榜,擲在趙殺面前,“依你所見,這榜上諸鬼,有哪一位品行可鄙,不應擔此重任?” 說罷,還沖趙殺長嘆了一聲,寬撫起來:“你隨我二十年,本王深知你為人品性,斷不能眼睜睜看著其余小鬼搶了你的肥缺?!?/br> 趙殺自然知道,從他入殿開始,便已經在面考了,自己一言一行,都難逃閻羅法眼。 他把絹榜慢慢展開,挨個打量上頭名諱,腦海中心思電轉。 攻諫同僚,自是氣量狹??;推選自己,亦是有損上司的顏面…… 秦廣王等了片刻,怫然怒道:“如此拖泥帶水,成何體統?” 趙殺將拳頭攥得極緊,鬢角被冷汗沾濕,遲疑了好一陣,才把心一橫,一字一句道:“榜上數十名同僚,都十分出色。硬要選上一名,唯有李靖明李判官不堪大用?!?/br> 秦廣王將掃把眉一挑,還未開口,趙殺已認真續道:“這回托生人間,屬下在將軍府暫住,對李判官不滿已久,每、每回夜深人靜醒來,便看見李判官仍在批閱宗卷,挑燈夜讀,如此加班,全不顧及自己的身體……” “屬下當時偶感瘟疫,那李判官還拿出一副暖耳,分給屬下,待同僚十分友善。如今想來,未免有些婦人之仁?!?/br> 趙殺說到此處,把當初藏在神識中一副暖耳也掏了出來,雙手奉上:“屬下句句屬實,不敢妄言。李判官體魄不強,心性不堅,屬下以為難當大任?!?/br> 秦廣王聽得撫掌大笑起來,袖擺一掃,將暖耳同榜文一道收回案上:“都說趙卿是酆都情圣,果真如此,此題姑且揭過,本官再考你一題:陰律無私心,趙卿情深二十斤,當如何斷案?” 此話恰好問到趙殺痛處,他手心亦全是涼汗,在屋中轉了幾圈。 這一問,卻是一道極難的開放型問答題,如道法三千,并無準繩可依。 秦廣王不悅道:“可是答不上來?” 趙殺心中忽然生起一念,只是一時抓也抓不住,只得在屋中繼續團團打轉,才子高人七步成詩,趙殺足足繞了七十余步,直到秦廣王長身而起,面前冕旒擺動,打算擺駕離去,趙殺才突然道:“屬下以為,若常無欲,可觀其妙;若常有欲,可觀其徼。只要明辨大是大非,情深有情深的好處,情淺有情淺的好處,并不礙于公允?!?/br> 秦廣王聽得一笑,趙殺這一通回復當中,首句引用圣人名言,中篇真情實感,收尾點題,正可謂鳳頭豬肚豹尾,立意亦是十分高遠,剛要夸贊,那鬼卒恰好于此時將趙判官厚厚一沓的影鏡檢驗文書送了過來。 這位鬼王翻開一看,嘴角笑意一點點化作恨鐵不成鋼的猙獰之色,最后長長一嘆,頹然擺了擺手:“你這身情債,往后也是升遷無望……便好好做個多情判官吧?!?/br> 趙殺聽見這話,忙躬身稱謝。 雖然知道是落榜了,心中卻平靜如水。并不十分難過。 等他出了孽鏡閣,一路涉水踏石,往平日當差的孽鏡臺行去,行至半途,半空中鐵鐘三響,傳來崔判官朗朗之聲:“諸試已畢,恭喜李靖明李判官金榜題名,即日赴任——” 崔判官話音剛落,半空之中,就投下一道金光,劃開陰氣,照徹十重鬼殿,現出一條通向九重天外的偌大玉階。 趙殺依稀聽說過鬼官赴任,要這樣一階階往上登去,走上一夜,到得南天門下,而后才有仙官以瓊漿玉露設宴,接風洗塵。 可天庭三日,地府十年,這短短一夜,已是地府兩輪春秋。 兩年過后,趙殺才能猜著天上哪一顆是司徒靖明命格所化的星辰,坐在黃泉的流水宴席上,沖著碧落之外升遷的故人遙遙舉杯。 隔著這樣一重天塹,趙殺縱然有心想等故人任滿三百年任期,有朝一日,再著仙冠霞衣,從九重天上一步步沿玉階下來,可天庭三百年后,陰間已隔萬萬年,自己哪里熬得了那么久? 趙殺這樣一想,心中愈發不舍,死死望著那道階梯,也不知哪一眼將是最后一眼,直看著司徒靖明被親朋故友擁簇著送上玉階,負手而行,步履極快,轉眼間已經登上一重天,從始至終不曾回頭。 趙判官看得滿心空落,身形搖晃。 待金光散去,故人云霧藏身,委實看不見了,趙殺頹然收回目光。 就在此時,先前那名鬼卒手捧托盤跑到水邊,沖趙殺道:“趙判官,這是大人給你的?!?/br> 趙殺迎上前去,雙手接過托盤,連連稱謝,再一打量,發現錦布上僅有薄薄一冊算術冊子,眼熟得很。 鬼卒察言觀色,小心翼翼道:“趙判官有所不知,秦廣王大人當初也問過李判官,榜上哪一位鬼差難以擔當重任,李判官指了你……說你誨人不倦,連小倌娼妓都一般教導,委實婦人之仁,還從神識中掏出這樣一本冊子權作憑證?!?/br> “大人見里面題型新穎,這一回筆試參照著出了好幾道考題。唯獨猜不出李判官為何取走此物,還一直放在手邊,帶入地府來……” 趙殺這些日子,漸漸也想起一兩樁舊事。 他聽到這里,過了許久,才輕聲應道:“因為我上上一世,送過他一只黑羽鷹;上一世,卻不曾送過他什么東西?!?/br> 第四十三章 趙判官獨自回到孽鏡臺前,見天色已晚,四下里冷冷清清,唯有案牘上仍剩了半壇與徐判官共酌的殘酒,忍不住席地而坐,將烈酒一飲而盡,酩酊大醉了一場。 翌日一覺醒轉,趙殺剛想翻一個身,如人間一般舒舒服服睡個回籠覺,幾位年邁師爺就鐵青著臉迎上前來,硬是將趙殺從地上攙扶起來,替他草草梳洗了一番,朝孽鏡閣的方向焚香點卯,勸得趙判官在判官桌后落了座。 趙殺才剛剛坐穩,一干鬼卒就忙不迭敲起殺威棒,高呼升堂,開始這一日的審鬼斷案。 趙判官勉強睜開一雙醉眼,瞥見案頭厚厚一疊命冊,憶起自己不在的月余光景,幾位師爺群策群力,用墨筆替他代審了數萬陰魂,心中愧疚陡生,不由得振作精神,翻開壓在最上頭的一本命冊,在交椅上坐穩了。 這陰間時日說長也長,說短亦短,等趙判官一口氣判了近百名陰魂,酆都已過半日。 他一揉額角,就有伶俐鬼卒端來茶水糕點,等趙殺稍稍果腹之后,又將醒木一敲,幾名鬼差便鎖著下一名年輕陰魂往臺下行來。 那陰魂在忘川上堵了幾日,此時仍有些暈船的癥狀,被鬼卒一推,先吐了兩口黃水,而后便勃然大怒,揮著利爪要教訓人,在堂下不住罵聲,鐵鏈聲響個不停。 趙殺還未見過這樣聒噪的厲鬼,嘴里還含著一塊酥甜糕點,被鐐銬聲一驚,差點噎在喉中,咳了半天,才將殘渣囫圇咽下。 等他再抬起頭,那名年紀輕輕的紅衣鬼,已經被鬼差按低了頭,跪倒在堂下。 趙殺隨意看了一眼,便翻開命冊,細細看了半頁,嚴聲訓道:“你生前經營勾欄,做皮rou生意?” 那陰魂哼了一聲,顯是不知悔改。 趙判官不免勃然而怒,正要以勾欄進賬、小倌人數論罪,可等他低下頭來,再看兩行,只覺這人生平與阿情有些類似,語氣一緩:“念在你遣散樓中小倌娼妓,有意悔改,可稍免罪責?!?/br> 那陰魂被人壓低了腦袋,仍是重重冷哼了一聲。 趙殺把命冊又往后翻了一頁,看到“輕生而死”四字,臉上肅殺之意再起,語氣極重,臉色極不好看:“你是輕生而死?天地生人,父母育人,身體發膚彌足珍貴,輕生而死,此乃重罪?!?/br> 堂下陰魂聽到此處,雙肩微顫,似乎變得有些懼怕:“你胡說!我急著尋人,你們不能關我!” 趙判官已將此人短短一生看過,正要按陰律挑選命簽,差遣鬼卒,將這等不知好歹的糊涂鬼鎖入地獄受苦,可他剛抬起手,突然看見手背上多了一朵瑩潤可愛的紅色桃花。 他以為自己老眼昏花,多看了兩眼,那桃花猶在。 一眾鬼差正等著趙殺擲下命簽,久等不至,心魂剛一松懈,那縷陰魂瞥見這絲空隙,竟是張開利爪,拖扯著鐵鏈往前撲去,騰空數丈,似乎真想闖過重圍,追著誰去投胎轉世。 就在此時,趙殺猛地站了起來,把堂案撞倒在地,搖搖晃晃走向那陰魂,嘴里喚了一聲:“阿情!” 堂下鬼卒何曾想到趙判官會親自出手,想到陰魂服紅而死,十有八九會化作厲鬼,生性暴戾嗜血,說不得會傷到判官大人,嚇得神通盡出,齊齊收緊鎖鏈。 可趙殺竟是不閃不避,張開雙手,露出周身破綻,把那陰魂擁入懷中。 那陰魂亦是微微一怔,被鎖鏈拖扯了許久,卻始終不肯從趙殺懷中出來。 他忍著劇痛,隔了許久,才想起要同眼前這人訴苦:“王爺,阿情好痛……” 趙判官如夢初醒,雙眼中熱淚如泉,一邊摟緊阮情的陰魂,一邊反手一指,將貫穿白骨的鐵鉤鐐銬一同斬斷。 一眾鬼差看得瞠目結舌,只覺這名紅衣厲鬼,不知何時連相貌都幻化得柔美纖細了幾分,顯得格外乖巧溫順,哪還有一絲先前的暴戾之氣。 趙判官紅著眼眶,輕輕地問:“阿情,怎么是你?” 他一算忘川塞船要耽擱的時辰,漸漸猜到自己一去,阿情就急急跟著來了,更是眼淚長流,輕輕訓道:“你是為我輕生?你好糊涂?!?/br> 幾名老邁師爺面露尷尬地看了許久,忍不住提點道:“大人,趙大人,該繼續審了!” 趙殺如今魂不守舍,被人連喚了十余聲,才堪堪明白過來,一面滿口答應,一面朝阮情和聲細語地問:“你、你姓甚名誰,壽盡何年?” 可他早已昏了頭,仍雙手擁著阮情,不舍得與這人離分。 阮情聽到這話,臉色霎時一變,明艷雙眸之中,依稀有水光打轉,幾不可聞地問了一句:“王爺,命冊上可有寫我的年歲?” 趙殺卻是不解其意,溫聲哄道:“阿情,你說什么?” 阮情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想來想去,到底還是把心一橫,偎在趙殺懷中,含糊答道:“我叫阮情,死時十八……十五六歲?!?/br> 周遭鬼卒聽了這話,再看向趙判官的目光便猶如寒刀霜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