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有腐儒說他一門忠烈,為他立起生祠。 可他低頭自嗅,只覺一身朽骨,滿身血污。 垂垂老矣時,終于有朝中舊友登門探看,提及當年那名反賊,說他極是可憐,當初是為了義父,這才扯了反旗,劫來糧草,送往邊疆。 再到后來,趙王爺便受香火祭祀,煙霧熏蒸,凝成法身,入選鬼吏。 秦廣王從履歷冊中挑中了他,說世間無人類他,無情無欲,冷面冷心,正適合安排到孽鏡臺下,做一名陰曹鬼判。 然而等趙王爺當真赴了任,已是硬骨俱軟。 他終日四處打聽,問自己是否愚忠,問橫死戰場的癡兒投胎何處,問忤逆謀反的孽子是否當真有真龍之命? 待他查探清楚,便開始血淚漣漣,心神恍惚。 未到傷心處,七尺男兒,寧將潺潺汗血捐盡,不折此生傲骨。 倘若真到了傷心處呢…… 趙王爺漸漸便脊背佝僂,終日垂淚,口出軟語,于二十年間,慢慢化作一只多情鬼。 他數名義子當中,有人不知爭功,投胎之后,注定世世清貧,他想許他錦繡金屋,潑天富貴。 有人尸骨不全,不受香火,注定零落卑賤,他想還他無邊寵愛,保全他癡笨天真。 有人生為真龍命格,被他愚忠所累,幾度瀕死,到頭來受極刑殞命,生前成王敗寇,滿身污名;命中也斷鱗折爪,由真龍墮為罪蛟。 縱使能投胎為人,生前要受言蠱之罪,死后要被鬼怪分食,他也極想護這人脫離苦海,拿命償他,拿許多憐愛償他。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要拿自身許多功德去周旋改命。 好在陰間當差,每當滿一年,都是一樁功德,一年到頭,還能論功行賞,多發幾成。 趙王爺早早把身上十全武功換作五十年功德,遠離兵戈,一洗殺伐之氣,為了再熬幾十樁功德,求人鑄了一只二十斤重的酆都鐵箱,將情愛鎖上,沉到忘川水底,總算能心平氣和地斷幾樁案。 旁人見他手腳無力,休沐時木簪青衿,只道他是文官。 他前塵盡忘,也以為自己只提過刀筆,論過風月,欠過無傷大雅的情債,是以斷案立祠的一介文官。 可自己早該猜到的,平日情至深處,也不過是垂著淚,勉強吟兩句歪詩,世上哪里會有他這樣不通詞律的文官? 趙判官想到此處,石上才演練了一小半,再往后翻,皆是他兢兢業業、審鬼斷案的過往。 趙殺拭了拭淚,從交椅上站起身來,魂不守舍地往揭榜之處走去。 走了老遠,他忽然想起一事,似乎過往種種,漸漸地不再提及與那名黑衫義子的糾葛,也不知是何道理。 趙判官越想越是心驚,遠遠看見一只鬼影,連忙駐足,凝神一望,竟看見有一名玄色衣袍的武判官,腰身一握,背對著他站在三生路上。 第四十一章 趙殺往前走了半步,那鬼吏恰好回過頭來。 趙判官看見那無雙俊容,便如烈日炎炎當中,兜頭澆下一盆冰水,猛地打了個寒戰,隔了許久,才輕聲試探道:“司徒……” 對方淡然應道:“家母復姓司徒,家父姓李,先生也可叫我李靖明?!?/br> 趙殺臉色慘淡,自言自語道:“你便是李判官?!?/br> 那司徒靖明把手一揚,一只朽得只剩白骨的魂鷹便長唳一聲,落在他手臂之上。 四周陰魂來去,在三生路上屢屢回望,唯有這兩位鬼差,久久佇立,相對無言。 等了許久,還是趙殺先苦笑了一聲:“李判官,也是在等揭榜嗎?” 司徒靖明望著遠處闌干,微微一頷首,低聲道:“不錯,由小小鬼吏一步登天,這等好事,豈能錯過?” 趙殺不由得雙眼干澀,緩了一緩,方問:“那又是為何,特意去人間一趟?” 司徒靖明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輕輕笑了出來:“你難道不明白?” 趙判官卻是不敢信,額角汗出如漿,攥緊雙拳,細細想了一陣,才問:“莫非跟本官一樣,是想了斷情債?” 司徒靖明卻是不置可否,把骨鷹推到自己肩頭,抱臂而立。 他如今身為魂體,臉頰更是瑩如美玉,雙眸更是隱蘊流光,著一身玄色判官袍,多添了幾分不食煙火的清麗色相。 趙殺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腦海中紛亂如麻,而后方問:“你也同本官一樣,領了那令牌?” 司徒靖明居然輕輕一點頭,當真答道:“不錯,趙先生想必領的是地字二號牌,托生成閑散王爺;我先行一步,取了地字一號牌,這才有了將軍虛名??上б粯邮钦涎鄯?,不及先生清閑,平日里還要鎮守鬼路,勘察四方,縛未進輪回的孤魂野鬼?!?/br> 趙殺依稀記得自己從鬼路飄過,看見端端正正蓋在鬼路當中的將軍府邸。 這樣一來,倒是說得通了。 難怪自己每死一回,化作孤魂,都飄進將軍府中。 難怪司徒將軍雙眼一瞥,都能看見自己的游魂。 想到司徒靖明世世手下留情,雖然看見他孤魂游蕩,也未曾拿鐵鉤一勾,鎖鏈一銬,輕率打入陰司,趙殺遲疑了好一會兒,終究擠出一個笑來:“那后來……為何突然換作了龍將軍?本官在人間驟然尋不見你,委實……” 司徒靖明微蹙眉宇,旋而低聲道:“我瑣事已了,自然將令牌交回地府,換了龍判官赴人間當差?!?/br> 趙判官還想細問:“什么瑣事?” 他剛剛出口,心中已然有些懊悔,自己處處追問,但世間許多事,不該刨根問底,更不該交淺言深。 那司徒靖明果然嘲道:“趙先生當真以為托生為人,噓寒問暖,死去活來,就能將情債償清?你為旁人斟一壺茶,到底是還一分債,還是加深兩分糾葛,你當真算得清楚?” 趙殺許久未聽過他如刀冷語,縱然把身形挺得筆直,臉上佯裝鎮靜,唇色卻微微發白:“既、既是如此,那又當如何還呢?” 司徒靖明半天才道:“到無動于衷之時,便是償清了?!?/br> 趙殺聽得驚怒不已:“豈可如此——” 司徒靖明眸光更冷,斷然道:“討債者無意取,欠債者無意償,這便算是清了?!?/br> 趙判官想到一事,身形微晃,竟是不敢再看眼前這位同僚。 司徒靖明聲音漸漸放輕了幾分:“我便是這樣做的?!?/br> 趙殺慌得后退了兩步,想要把心意挪開,去看酆都水景,陰司風光,然而全副心神仍放在司徒靖明身上,聽他淡淡續道:“你幾番猝死,我冷眼而觀;你與人糾纏不清,我依然如故;將軍府中,你要來便來,你欲去便去,萬事與我何干?縱然敷衍照料過一世,卻也把最后一點牽連磨得盡了?!?/br> 他聽見司徒靖明說:“我看得通透,便自去了?!?/br> 趙殺呆了良久,才問:“我還欠著你許多的債,你當真不要了?” 司徒靖明聽得笑了一聲。 趙殺于此時此刻,也慢慢發現他所言之事,當真有幾分道理,這潑天情債,哪里是還得清,討得盡的? 想要清算明白,諸事勾銷,除非是自己無意還債,任債主孟婆湯下肚,輪回受苦;除非是債主無意討債,隨自己花好月圓,擁金山銀山。 可這世上只有債主不要的道理,哪有他不還的道理。 趙殺想到這里,眼眶泛紅,回過頭來,勉強又問了一遍:“你、你當真不要了?” 司徒靖明靜靜立著,然后搖了搖頭。 趙判官想到三生石上,依舊看不見這人最后何去何從,難過了好一會兒,見司徒靖明要走,這才強打精神:“是我前世,待你不好么?本官……可以改!” 想必是他待司徒靖明極為冷落,所以投生人間時,未曾夢過這人一回,所以在三生石上,唯獨不知這人的境況。 他如今不跪天子,不通武藝,只余下滿身癡情,漣漣老淚……他可以改。 司徒靖明聽了這話,終于回過頭來,臉上神色像極了輕嘲,眼底卻依稀閃過傷心之色,許久過后,才輕輕冷笑道:“趙先生,你前世并非待我不好。你那一世……縱然負過許多人,日日愧疚難安,唯獨沒負過我?!?/br> 此話大出趙殺意料之外,未等他開口細問,司徒靖明已自嘲起來:“自三生石前來,依舊想不起我?也是,待毫無虧欠之人,全無遺憾之事,自然要少想上幾回?!?/br> 趙殺聲音俱啞,眼角微濕,低低地問:“你說的,我怎么聽不懂?” 司徒靖明這才全盤托出,朝他微微而笑:“你前世那些義子,無人肯叫你義父……但最后只有我活了下來,與你定了情,生時相攜一生,在邊陲終老;死后牌位比鄰,泥塑同祠,當真全無遺憾?!?/br> “只是我案前香火稍稍少一些,比先生在人間多滯留百來年,好不容易凝成法身,選入陰司,自然要來尋你,可惜趙先生已經不記得我了?!?/br> “我先前并不死心,常常來尋你,常常借故來尋……而后方知趙先生鐵箱有二十斤重,從始至終,并非獨愛我一人?!?/br> 司徒靖明字字誅心,把話說到這般地步,趙殺再想軟語哀求,也不知從何說起。 這世間種種,但凡有一線生機,趙殺都想舍身忘死地爭上一爭,叫他死灰復燃容易,心灰意冷卻是極難。 可眼前此事,恐怕并無回旋的余地。 那人在紅塵滯留百年,念念不忘,尋著他一路而來,一顆心曾熾熱,曾憎惡,將他為人秉性看得通通透透,到最后冷眼睥睨,拂袖要走,趙殺縱有千般不舍,唯獨沒有回旋的辦法。 趙判官想到此處,傷心了好一陣,抬頭一看,司徒靖明已經負手走出十余步,想到此去分道揚鑣,來年相逢無期,能多跟這人一程,多看這人一眼也是好的,趙殺稍一踟躕,終究還是拿雙袖胡亂拭去老淚,快步追了上去,強笑道:“李、李判官,你我同路,一道走吧!” 恰逢鐵鐘三響,揭榜在即,許多鬼卒鬼差,都各展神通,晃晃蕩蕩飄向閻羅殿前。 司徒靖明聽見鐘鳴,冷眼瞥了趙殺一眼,伸手一拂,肩上小鷹霎時騰空而起,化作一只丈許高的白骨鬼鷹,踏著鷹骨一躍而上,風馳電掣向前掠去。 趙判官一看情況不對,也將判官筆祭起,踩在筆桿上。 可他在人間呆得久了,技藝生疏,一路上搖搖晃晃,才飛出數百尺,就腳下打滑,差點從半空摔落。 等他好不容易抱住筆桿,卻發現司徒靖明不知為何又飛了回來。 趙殺頓時十分尷尬,兩下松開筆桿,顫顫巍巍地爬起身來,一手掐訣,一手負于身后,衣袂翻飛地在半空站穩身形,硬著頭皮招呼了一聲:“李判官,可是忘帶了東西?” 司徒靖明鐵青著一張臉,看了他許久,而后才輕撫鳥頭,一振翅三回頭,慢吞吞在前面領路。 只是由趙判官看來,仍嫌兩人腳程太快,而此路太短,似乎俯仰之間,兩人便各自收起神通,一前一后地落在閻羅殿前。 第四十二章 偌大鐵城跟前,鬼差鬼卒早已摩肩接踵。 趙殺看見與他相熟的黑白無常也位列其中,忍不住湊上前去,悄悄商量起一事,還拿神通變幻出一物,一并塞給對方。 周遭眾鬼翹首以盼,過了好一會兒,十殿中履歷最深的崔判官才捧了榜文出來,高聲宣講起九重天上的錄用準則,最后根據千百年來的考評得分,當眾點選了十余個少壯有為的鬼差入殿筆試。 大小鬼差這才知道天庭選拔與陰司大不相同,過了初選,還有筆試及面試。 趙殺身為地府中響當當的一名能吏,被崔判官頭一位點中,率先進了閻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