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許大夫連耳垂都紅透了,低著頭,喃喃說了一句:“我不如阿情好看,金屋藏……我,會不會……” 趙殺大惑不解,想讓他大聲些,再說一遍,許青涵卻怎么也不肯了,紅著臉請書法大家題好匾額,又一路攙扶著趙殺出門。 金屋醫館開張在即,門前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籃,趙殺回頭看時,只見許大夫站在花籃后,踏著一地大紅的鞭炮碎紙,朝他微微而笑。 趙王爺于是擺了擺手:“你去忙吧,晚上回來用飯?!痹S大夫應了,他才上了軟轎。 兩個轎夫步伐輕快,一路往王府跑去,直跑到王府那兩頭石獅子跟前,趙殺才突然想起一件要事:這么多天過去了,自己還不曾嚴詞訓斥過許大夫,萬一他更加肆無忌憚,自己焉能留下命來! 趙判官這一想,不禁有些后怕,正暗暗琢磨退路,就發現趙王府大門洞開,影壁前圍了不少家丁仆婦。 趙殺扶著老腰下了轎,招呼人過來一問:“本王這幾日不在,府中出了什么大事?” 仆人誠惶誠恐地應道:“王爺治下有方,府中這幾日上上下下井井有條,大伙各司其職……” 別的仆人生怕被搶了風頭,也探著頭嚷嚷:“今年封地上風調雨順,田租比去年又多了六百擔?!?/br> 幾十個人圍著趙殺,互相推搡,爭相露面,護院說要堅定不移地維護王府的長治久安,賬房說會實事求是地把握銀兩去向,管家準備與時俱進地培養棟梁之才。 趙殺聽來聽去,見府中確實沒有出什么大事,于是點點頭,強打精神,負著手往前走了幾步。 剩下最后一個小丫鬟怯怯地說:“還有便是,那人回來了?!?/br> 趙殺一頭霧水,半天才想到要問:“哪個人?” 小丫鬟嚇了一跳,哆嗦道:“王爺不讓我們……提他的名字?!?/br> 趙殺被她說得更不明白,沉聲道:“你盡管說?!?/br> 丫鬟牙關打戰,唯唯諾諾地回道:“就、就是……” “就是什么?” “是趙、趙……”說到這里,嘴唇一張一合,怎么也說不下去。 趙殺再想問人,周圍能說會道的下人統統閉口不語。趙判官只好順著他們指的方向自己尋過去,在太陽底下走了許久,終于看到一間涼亭。有人坐在亭中,焚著香,頂著炎炎烈日,披了一件厚重的白色狐毛大氅,兩鬢白發星星點點,在翻看一本舊書。 趙殺光看著那人,就覺得身上又熱得多流了兩滴汗。 等他一頭霧水地走上前去,那人聽見響動,一面咳一面回過頭來,趙殺才看清他相貌原來極年輕,最多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生著一雙貓兒眼,五官嬌憨可愛,只有眉宇間藏著一點煞氣,兩道眉毛細且鋒利,斜斜指向鬢角。 趙殺怔了怔,剛要問他的姓名,那人就低低咳著,有些費力地站起來,笑著招呼了他一句:“哥哥?” 趙判官半天回不過神,那病夫皺著眉頭咳了一陣,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斷斷續續地笑道:“哥哥,我是阿靜啊,你不記得我了?” 趙殺初來乍到,連面都未曾見過,哪里會記得他。 只是這人委實生得太過可愛,趙殺看了兩眼,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手,下意識地想捏一捏,再揉一揉。 趙靜被他捏著臉蛋,微微有些吃痛,小聲問了句:“哥哥?” 趙殺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下了毒手,慌忙放開,喃喃道了聲歉。 那人倒是好說話得緊,兩只手握住趙殺的右手,貼在自己臉頰上,勉強忍著咳嗽聲,沖他淡淡一笑:“沒事,你高興就好?!?/br> 他身形消瘦,嘴唇發白,那張臉卻光潔嬌嫩,摸上去滑不溜手。趙殺一時心魂蕩漾,居然又去扯他的臉皮。琥珀色的貓兒眼,菱形嘴唇,還擺出一副老氣橫修的模樣望著他,真可愛,當真可愛…… 趙靜少年老成,被趙殺如物件般把玩,也努力站得筆直,一直等到趙判官良知驟醒,才輕聲問:“我這次偷偷回來,哥哥是不是不高興,想趕我出去?” 趙殺正飄飄蕩蕩,在云端漫步,聽到趙靜說話,也只是慢慢轉了轉眼珠子。 趙靜低聲說:“大夫說我活不過今年了,哥哥別趕我,成么?” 趙殺大夢初醒,一瞪眼睛,正看到趙靜低著頭,在擦嘴角的污血,心里不由一緊,沉聲道:“你得了什么???” 趙靜黯然一笑:“算命的說我命中帶煞,生來克父母兄弟,府里下人怕我,父母也早早地把我趕到北疆,那里沒幾個像樣的大夫,一直看不出病因,只能開些滋補的湯藥?!?/br> 趙殺被他說得有些揪心,皺起眉頭,訓斥了一句:“你就不會回來找我嗎?” 趙靜愣了許久,才笑出聲來,淡淡道:“哥哥,我明明找過你許多回??!小時候千里迢迢逃回來,好不容易翻過院墻,是你拿石頭砸我,叫我滾出去;沒過幾年我又回來,也是你叫寵妾一字排開,罵我癆病鬼的?!?/br> 趙殺打了個寒戰,慌忙退后幾步,腦袋里來來回回只有一個念頭:那胡判官和劉司事真真害苦他也! 可等趙殺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再仔細一看,趙靜眼中笑意淺淺,竟是一絲要報仇的意思也沒有。 那人強撐病體,笑著問他:“哥哥,怎么了?” 趙殺心亂如麻,想了半天,終究有些提防,沉聲道:“你不怪我?” 趙靜眨了眨貓兒眼,既可愛,又有一身與生俱來的貴氣,認認真真地答道:“當然不怪,爹娘去世后,只有我們兄弟兩個相依為命,我自然該全心全意地對哥哥好,哥哥說什么,阿靜就做什么?!?/br> 趙殺聽到這話,心里更覺古怪,愈發多留了幾分心眼。 可惜他胸懷正氣,無論如何做不成胡判官、劉司事,看到弟弟在日頭底下站了許久,累得氣若游絲,還在強打精神和他說話,心中一軟,便一路攙扶著趙靜走到廳堂,叫人做了一桌藥膳,一筷一筷夾給他吃。 趙靜吃了幾口就飽了,可他一生之中,哪里看見過哥哥這般友愛,高興之下,還是全數吃了下去。 席間種種兄友弟恭,自不必說。到了趙殺離席解手的時候,趙判官大手一揮,招來幾名下人,讓他們盯緊趙靜,看看這名弟弟是不是要動什么手腳。 等他解手回來,下人們已經嚇得臉色煞白,指著門縫說:“那人……那人對王爺的茶杯……” 趙殺心中一沉,看來這弟弟確實是頭笑面虎,如今是為復仇而來。 他拍了拍下人,溫聲道:“他做了什么,你們照實說?!?/br> 下人們支支吾吾,半天仍是羞于啟齒。 趙殺只好自己探過頭去,往門縫里一看,正見趙靜端著他的茶杯,紅著臉看來看去,半天,拿嘴唇在趙殺喝茶的位置輕輕一碰,小聲喚了句:“哥哥……” 饒是趙殺見多識廣,也想不到事情會這般峰回路轉,他臉皮發紅,趕緊把下人遣散了,在門外用力咳嗽幾聲,徘徊了兩圈,才訕訕推門入席。 桌上被人輕薄過的茶杯已經不翼而飛,趙判官一看,心中大石落地,把還算清白的飯碗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扒了幾口飯,漸漸有些食不知味,剩下趙靜在那里嘗一口壯陽補腎羹,抿一勺十全大補湯,還盡心盡力地把菜盤推到趙殺面前,輕輕地說:“哥哥也多吃些?!?/br> 他在外面漂泊多年,談起北疆的風物竟是如數家珍,對時興的辭賦大家也自有見解。趙殺與旁人交談,十句里有九句都答非所問,難得遇上這么一個腦袋靈光的聊伴,理應說得盡興,可經過適才那一嚇,竟是同樣如坐針氈。 趙判官也試著問他:“阿、阿靜,你對我……” 趙靜都是一面輕咳,一面談些孺慕之情。 趙殺在一旁察言觀色,看到他這般正正經經,幾乎要懷疑自己方才看花了眼,被逼無奈之下,只好找個由頭試著站起來,往前走兩步,再猛地回頭,正撞見趙靜費力地支起身子,去摸趙殺吃剩的空碗。 趙判官臉色煞白,看著趙靜試圖把瓷碗攏在袖中,這才游魂似的咳了兩聲。 趙靜慌忙坐直了,乖乖巧巧地問:“哥哥怎么又回來了?” 趙殺腦袋里一團亂麻,朝趙靜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一個人魂不守舍地走回房去。 他在床沿呆坐了幾個時辰,等子時鑼響,下人殷勤來報,說那怪人睡熟了。趙殺想了許久,終究還是壯著膽子,躡手躡腳地走進趙靜房中。 借著窗外月色,他望見趙靜抱著一箱事物蜷在床上,嘴里甜甜地說著夢話。 趙判官湊過去,把弟弟懷中的木箱揭起一個蓋,發現里面全是破爛,有鼻煙壺,有殘損的鎮紙,甚至還藏了兩條綢緞褻褲,最頂上的正是自己的茶杯和飯碗。 趙殺打了個寒戰,六神無主之下,趕緊把箱蓋蓋嚴,原路退了出去。 門口聚了許多下人,一看見趙殺,就爭著為他出謀劃策,有的說:“真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他偷這些東西,一定是學了苗疆巫蠱之術,想給王爺下降頭的!” 有的嚷著:“可不是么?偷什么不好,偏偏偷杯具、餐具……” 管家神情凝重,把趙殺一路拉到耳房,屏退眾人后,珍而重之地拿出一張折好的符紙,千叮嚀萬囑咐道:“王爺,俗話說得好,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到了這個時候,咱們只能先下手為強!這是小的請高人畫的符紙,包管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說完,還陰惻惻地笑了幾聲。 趙殺遍體發涼,心中雖然想說管家多慮了,但趙靜究竟意欲何為,卻是半點不敢多想,心緒重重之下,仍是把那張符紙攤開來一看,只見上面畫的符文好生古怪,依稀寫的是: 火火火火火火 火 趙靜 火 火柴柴柴柴火 火火火火火火 趙殺堂堂鬼判,對黃符咒術了若指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這道符紙有什么名堂,只覺是婦人寫來,止小兒夜啼的西貝貨,因此只是隨意收在懷中,并未上心。 這一夜兵荒馬亂,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趙殺獨自用過早飯,就開始望著手背上那朵俏生生的黃桃花出神,直等到晌午,門外才傳來一瘸一拐的腳步聲。 趙判官走到門外一看,見趙靜披著與時令不符的厚重皮毛大氅,扶著墻慢吞吞地朝這邊走來。 趙殺看他走得氣喘吁吁,臉上不見一絲血色,忍不住大步走過去扶他。 趙靜歇了半天,人還大口大口喘著氣,一邊擦著額角的虛汗,一邊朝趙殺乖巧地一笑:“我想跟哥哥一起吃飯,又腳下無力,只好清晨便出門,總算趕到了……” 趙殺想不到他這般病弱,還偏不坐轎,半天才道:“以后行走不便,就別來了?!?/br> 趙靜聽他這樣一說,竟是呆住了,一雙貓兒眼空洞無神,在地上游移了半天,才抿了抿嘴,低低笑道:“倒也、不是很累?!?/br> 趙殺怔了怔,才解釋了一遍:“我可以去找你?!?/br> 趙靜僵硬的肩膀慢慢放松,目光漸暖,輕聲笑了:“以前行走不便,想要一樣東西,常常求下人給我捎來,等上幾天也不能如愿,后來想要什么,便習慣了自己去拿?!?/br> 趙殺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由問道:“誰怠慢了你?” 趙靜搖了搖頭,只規規矩矩地掖緊了大氅,微微笑道:“所以我想見哥哥,也寧可自己過來尋人。我不想……再等上那么久……” 趙殺呆站了片刻,看著趙靜那身沉穩氣度,竟是生出些老牛護犢的柔情來。他一路牽著趙靜走進屋來,叫人上了菜,扶著自家弟弟入席,才吃了兩口,就看到趙靜面色有些不對。 趙靜原本病痛纏身,臉上毫無血色,在太陽底下尚且要披上一件毛皮大氅,如今坐在陰涼處,一張臉卻紅暈微現,額角慢慢地滲出汗來。 他自己也有些慌亂,拿袖口不住地拭汗,來來回回地為自己的茶杯斟茶,羞慚萬分地辯解:“好、好像有些熱?!?/br> 過了片刻,人就像從水里撈出來一般,偏偏趙靜還拼命攏著自己的衣襟,坐立不安,一個勁地說:“哥哥,我身上好熱?!?/br> 趙殺怕他熱壞了,忙走過去,想替他把大氅解開。 趙靜渾身大汗淋漓,還試圖扯著那件皮氅,費力地說:“無、無妨的……” 趙判官剛用濕帕子給趙靜擦了臉,汗水又滴滴答答地淌進那人領口,束手無策之下,也急得團團轉,啞著嗓子問他:“什么時候的事?” 趙靜一向病弱,斷斷續續地擠出一句:“哥哥一挨著我,就有些……” 話音未落,喉中又是一陣腥甜。 趙判官好不容易聽清楚弟弟說的癥兆,腦袋里“轟”的一聲,忙把管家送的黃符掏出來一看,只見紙上寫滿了火字,火上還架著柴,中間燒的正是趙靜。 趙殺臉色大變,抖著手將符紙撕碎,可趙靜仍是汗出如漿,極小聲地在一旁問他:“哥哥,怎么了?” 趙殺死死摟著自家弟弟,只道:“是我不好?!闭f完,還默默捏著袖口為趙靜擦汗,懊悔了許久,才想到叫人去請許大夫。 然而府里派出去的小廝,尋了七八條巷子,沒有一個能找到許青涵的下落。連平常消息最靈通的管家,也只知道許大夫昨夜回來過,一個人滿身露水立在房門口,朝他們抿嘴而笑,說王爺全然忘了與他有一飯之約,天不亮便靜靜走了。 趙判官聽到這里,當真是又羞又愧,只好屏退下人,自己把趙靜扶到床上,將他汗透的衣服一件件剝下來,僅留貼身的里衣。 趙靜熱得迷迷糊糊的,半天才緩緩睜開眼睛,輕輕問了一句:“哥哥藏在懷里的,到底是什么符?” 趙殺想了想,深覺再如何推卸,也是自己的不是,便道:“別問了,都是我的錯?!?/br> 趙靜病得臉頰通紅,眼睛里泛起一絲水光,仍有些迷茫地問:“可我們,是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