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但是眼下,小坂先生年老體衰,他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憑著殺手的直覺,他能感覺到有什么危險在靠近,而小坂先生則是他們最大的保障……“哦,上帝。你還是別太早死了!”殺過人的雙手,除了殺人之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連對付林悅這樣柔弱的一個女人,居然都會落了下風。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小坂先生準備了四十多年,他等了二十多年的那一天就快到了——沒有理由現在退縮,即使將要面對的是巨大的危險,那也只能干完這一票。 至于林悅的事情,留到以后再說…… 另一方面,甲板底下。 垃圾桶里堆砌了一堆白花花的衛生紙,房間里的燈全部白生生地亮著。酣睡的嬰兒還在搖籃里嘟著小嘴巴,而一墻之隔的客廳里,兩個女人都陷進了牛皮沙發里無言以對。 沈悅記不清自己抽了第幾張紙了,眼眶還是通紅通紅的,嗓子里幾乎干得冒煙。陽子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喝了口水,方才覺得從心到嗓子都好了不少。不由道了句:“謝謝?!标栕勇犕昃托α耍骸翱禳c喝,你哭了這么久,小心脫水休克?!?/br> “死不了?!彼皇请y過罷了。一來難過自身落魄的處境,二來難過最討厭的人居然對自己有好感……還差點強.jian了自己。 “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不會跟其他人說的?!标栕訃@了口氣:“想不到潘居然會那么對你……他平時不是那樣的人?!?/br> “別提這個名字?!闭f真的,她厭惡潘至極,尤其是想到他喜歡自己,不禁也自我厭惡起來:“我不想再見到他!” “那你想見到誰?杜以澤嗎?” 沈悅又抽了一張紙:“我誰也不想見!” 心已經被各種驚濤駭浪完全磨成了沙礫,見不見誰又有什么意義?!現在,她連怨恨都看淡了也終于看開了——為什么非要把別人的人生和自己扯到一起?誰有義務來救她呢?或許杜以澤蕭牧已經完全忘記了她,覺得“沈悅”此人已經墳頭草三丈高。所以等待實在很愚蠢很天真,與其自作多情誰還會來救她一命,不如想想怎么在潘的手下死的體面一點才是真理…… 陽子又安慰了一番,她才平靜了下來。只聽她道:“你好好睡一覺,今晚的事情就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明天早上小坂先生還要見你,先養好精神再說?!?/br> 說的也是,沈悅收拾了下心情。就打算睡覺了。這時候外面傳來一點動靜,神經敏感如她立即分辨出兩個人的腳步聲……只聽門口守衛說:“哎,站??!你們是什么人?!這里不能進!”而一個陌生的男聲道:“哦,我走錯了,走錯了。請問鍋爐室在哪里?我們客房的熱水器壞了?!?/br> “在上一層?!?/br> 另外一個男子道:“那,這里是?……”聽到這個聲音,沈悅忽然手指連著心尖抖了一下……“你問這么多干什么!”守衛不耐煩了,把這兩個“走錯的人”推搡了出去。 陽子也聽到了對話,笑道:“還有白癡往這里跑的?!倍驉傔€在發愣——剛才第二個說話的那個男子的嗓音有些耳熟——帶著點上海話的腔調,又有點東北人的兒化卷舌音。于內斂當中帶了點沙啞,沉沉的低音分外悅耳……她搖了搖頭,趕走那些奇怪的念頭。 不可能,只是個巧合罷了。她想——怎么可能會在這里聽到杜以澤的聲音呢?大概是因為太想念了所以產生了幻覺? 但一層之隔。兩個“走錯路”的男子從鍋爐房里走了出來,又熟稔地返回到了上層的客房里。 一進門,喝了半杯伏爾加的日本人田中三郎就開始嘮叨起來:“哎呀,別看我現在體重二百多斤了,當初跟潘在日本訓練的時候,也才不過一百多斤而已。后來,我被分配到了中國來,才知道什么是人間天堂。小坂先生的勢力雖大,但是在湄公河上算老幾???!” 杜以澤褪下了面皮,垂著眉目看著遠方的漁船:“那你是怎么投誠的?” “那是十年前的時候了,蕭牧蕭先生還在你們中國的邊境緝毒隊里面當大隊長。他上任幾個月,就端掉了好幾個賊窩,一直逼到了我的老巢附近,把我們都團團圍住了……我一看不行啊,中國軍隊太厲害,不能和他們對著干,干脆就下狠心通……共了?!?/br> 杜以澤不置可否:“看樣子,田中先生是棄暗投明,生財有道?!?/br> “哪比得上杜大少爺你?!碧镏衅缌藷燁^:“不過說真的,你就這么點人,別想跟小坂先生對著干。除非喊中國軍隊布置在鄱陽湖里才能把這個老狐貍一舉擒獲?!?/br> “那不行?!倍乓詽梢豢诜駴Q。 “是為了那個被囚禁的女人?”田中君笑了:“也對,小坂先生這個人心狠手辣。要是發現自己落入了絕境當中,給他一個人質他能卸成八塊?!?/br> 杜以澤不再言語,而另一個走錯路的“軍官”——心腹手下徐楠走了過來,跟他悄悄耳語道:“少爺,底下的守衛都穿著……”杜以澤就站了起來,又拿下架子上的外套。結果被田中君拉住了袖子:“哎哎,杜大少爺你別再出去了。萬一潘抓住了你們的現行,我也要跟著倒霉,不如明天再想辦法救那個女人?!?/br> 徐楠也勸道:“少爺,老爺說了,一切以你的安全為重。再說了現在根本沒辦法救出夫人和小少爺兩個人?!?/br> 杜以澤這才站住了腳步——然后,他舉起了拳頭,幾乎是憤恨地一拳砸向了墻壁,有血流順著潔白的墻壁蜿蜒,看得田中三郎是目瞪口呆。只有徐楠明白——少爺是在自責沒辦法立即救出來林小姐,都努力到了這個地步,但是他們還得忍——畢竟林小姐和小少爺都在他們手上,而剛才“探視”地牢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了——林小姐房間前面的守衛,人人都穿著炸彈背心,想必是以防萬一小坂先生用來毀尸滅跡的。 “少爺,睡吧?!毙扉獎裾f道。 田中三郎也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早點休息吧哈,明天早上我們還要去見小坂裕生,那才是個厲害的角色?!?/br> 話是這么說,但是船上的人都各懷心事。今晚注定是個無眠之夜。 隔日大早倒是風平浪靜。 因為昨晚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早起江面上的霧氣比較大。到了九點,霧氣還是不散。為了防止意外,小坂先生命令船挪到了江面中心的位置,并且緩慢向著鄱陽湖進發著。 一早就接到了通知要去見小坂先生。草草吃完早飯,沈悅就心不在焉地描摹著自己的容顏——眼睛哭腫成了核桃,下巴上還有點淤青,嘴唇慘白慘白的,眉宇間全部是抹不去的疲憊……她想遮擋掉這些脆弱的痕跡,仿佛這樣自己就能堅強起來。 她還選了白色的襯衫搭配黑色的風衣,上下共有三排金屬紐扣,只系了中間那一粒。這樣的穿法顯得格外的正式,陽子還笑話她:“弄得好像是去參加葬禮一樣?!?/br> 她巴不得去參加小坂裕生的葬禮,但事實上,小坂先生只是對下水的事情再咨詢咨詢她而已。大概現在是非常時期,出了門,兩個陌生的白人男子就走了過來:“林小姐,請跟你跟我們走?!?/br> 她注意到他們穿著鼓鼓囊囊的夾克,身上還有一股火藥的味道。于是明白了小坂先生隨時有滅口的打算。 到了第四層樓,走到中央就是小坂先生的私人會客廳。剛好前一批拜訪小坂先生的人出來了,仆人就安排她進入。經過狹窄的走廊時,她和一個長得肥頭大耳的日本人擦肩而過,然后無意抬頭,無意看到了兩個皮膚黝黑的男人站在面前——也不知道怎么了,目光落在其中一個人的眼睛里,就拔不出來了。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一種記憶就鋪天蓋地而來。 她停下了腳步——面前的人也停了下來。也許從旁人的角度來看他們只是走重了道彼此進退兩難,但實際上沈悅卻是心跳如雷——面前之人從頭到尾都是陌生的,只有眼睛太熟悉不過。她看著這雙眼睛如何長大如何滄桑如何自相矛盾如何含情脈脈……又怎么會不認得。但是現實太過魔幻,她開始懷疑這一切不過是個夢而已。 杜以澤?!她在心里吶喊了一萬遍:你怎么會在這里?!你在搞什么鬼?! 對方也認出了她,猝不及防的相遇如此考驗耐心的極限,男人的目光立即膠住了,微微啟唇仿佛要吶喊一句“jiejie?!眳s終究沒有打草驚蛇。 她能從他的眼神里讀懂許多情緒:想要這樣,想要那樣,想要這一刻只有開始沒有結束。其實杜以澤不算什么溫柔的男人——威脅和強求的頻率遠遠大于彼此自然交合的頻率,但是這時候卻溫柔得令人感動。有一種叫做思念的感情牢牢傳遞了過來,仿佛在訴說:別來無恙,你在心上。 連心肝脾肺都為這一秒這一眼所顫抖。沈悅明白了:愛上杜以澤如此簡單,因為不愛這樣的男人真的好難。 然而終究還有現實——“先生,麻煩讓一讓。這位小姐著急去見小坂先生?!?/br> 她這才撈回了理智,就算是為了兒子現在也不能露出馬腳。于是低頭和杜以澤擦肩而過。一瞬間聽到男人輕聲呢喃了一句“jiejie?!毕袷且髡b遠方的太陽一般的彷徨:“等我?!?/br> 她扭過頭去,輕輕的聲音中帶著十二分的克制:“快走……這里太危險?!?/br> ☆、第088章 短暫 當輪船駛過湖口的時候,潘黑色披風里的手機震動起來。他已經很少用手機通訊,尤其是進入中國之后,幾乎都忘記了自己還有中國的號碼這件事。但是來電顯示地是中國的另一端——云南的西雙版納。這異常的地址顯示,讓他不安起來。 “喂?” “喂?是小坂先生嗎?我是納尼克·烏達米·漢達亞尼,希望您還記得07年和您做過交易的人?!?/br> 潘知道這個納尼克:是個地地道道的印尼商人。在老撾,越南一帶活動。專門收購罌粟花的提取物,批量賣給湄公河上制作毒品的毒梟們。2007年的時候,此人雇傭過他們屬下的殺手,暗殺掉了老撾國內禁毒的警察局長。 潘望了一眼船艙里面——小坂先生正在和林悅說話,于是回復道:“不是,小坂先生正忙。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先跟我說?!?/br> “哦,我想跟您說,田中先生五年前買罌粟的賒賬到現在都沒清算,最近他又帶人離開了老撾。我想是時候催你們結算一下了?!?/br> “田中君離開老撾是來中國執行任務,他下個月就會回去?!迸瞬挪幌牍苓@檔子閑事。 “哦,如果那樣就太好了?!贝蟾攀钦媾滤麄兊娜司礓伾w逃走,納尼克又問道:“那五年前的賒賬到底什么時候清算?最近邊境的形勢不好,我希望你們能體諒一下我們供應商的難處?!?/br> “這個你得跟田中君說去?!迸撕軣┻@類商人的糾纏:“反正他是你們的大客戶,又跑不了?!?/br> 然而納尼克卻笑道:“先生,田中他快五年沒有從我們這里進貨了。老實說,我們已經把他的名字從顧客名單中革去了?!?/br> 潘正要掛電話,這句話讓他的手停住了:“你說什么?!” 屋子里面,沈悅感覺到了不詳的氣氛——當她的目光從鄱陽湖地圖上移開的時候,無意間望了一眼外邊——偽裝成日本人的杜以澤當然不在了,而潘徘徊在船頭,舉著手機不停地說話??雌饋?,他很氣急敗壞,而且時不時向著手機怒吼。 到底發生了什么?她想。 “林小姐,記下來了?”小坂裕生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是的?!彼缇褪煜み@一帶的水路,不過:“時間還沒到四月十五日,現在湖里的水流依舊紊亂。我也不能知道他們沉船的具體地點?!?/br> 小坂先生笑了笑,走到博古架前,拿出上衣口袋的鑰匙,對準了正中心一個小暗格的鑰匙孔。只聽彈簧輕輕的一響,抽屜就開了。他戴上手套,從中托拿出一件鎏金的高足杯。放在桌上黑色天鵝絨的托盤當中:“那你看一看這個?!?/br> 沈悅細細打量此杯——只見杯身下面的底座呈現喇叭形,杯內壁不裝飾任何紋飾。而外壁口沿下刻了一周突棱,周邊以纏枝花紋為裝飾,腹部飾刻劃鳳、鴛鴦穿纏枝牡丹花紋??臻g均填花草紋,杯底和足用的是纏枝花紋,壁內的底子則填了魚子紋——這都是典型的盛唐金銀器裝飾風格,實在不難認出這是何物—— 1945年鄱陽湖沉船事故發生之后,所有的人和物都被吸入了深不見底的湖底當中去。幾天后日本人過來搜救,他們只在湖面發現了一具日本軍人的尸體。尸體的衣服里面就藏了這一只唐代的鎏金高足杯——這也成了乾陵寶藏沉沒湖底的證明。 她明知故問:“這東西怎么來的?” “祖父先烈留給后人唯一的指引?!毙≯嘞壬鷩@息了一聲,然后道:“現在就要讓你看一看了?!?/br> 她走上前去,先戴上雪白的手套。嚴絲合縫地包裹住每一寸肌膚,然后再把雙手放在了鎏金高足杯上…… 七十多年前,當神戶丸號被吸入巨大的漩渦的時候。一個日本軍人在最后的時刻跳船逃生,懷中還藏匿著他順手牽羊的古董。然后,水,不停流動的水,裹著渾濁的污泥,一下下沖進五孔當中。漸漸呼吸不過來了。這個穿著淡綠色軍裝,戴著英式托尼鋼盔的日本軍人出一只手,像是對著人間的天空做最后的告別。 死得好,沈悅想,然后收起了雙手,脫下了手套。 “有沒有把握,找到那個地方?”小坂裕生盯著她的眼睛看。 “有,但是等長江的汛期過去才可以?!彼f道。 “那就是四月十日左右?!毙≯嘣I烈饕环骸斑@樣,四月九日,你跟潘帶著人前去定位沉船。打撈工作放在十五日?!?/br> “好的?!彼袀€條件:“不過到時候要把我的孩子送走?!?/br> 小坂裕生點了點頭,正要說什么,潘忽然闖了進來??此麣鉀_沖的樣子,沈悅不由得緊張起來。只見潘湊到小坂先生的耳邊說了一番,小坂先生的臉色就變了:“五年沒進貨?!這不可能!田中君匯報過在老撾的貿易一切正常?!?/br> “但是沒有罌粟怎么提取海.洛因?”潘十分嚴肅道:“除非田中君放棄了毒品交易?!?/br> 小坂裕生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拿過潘的手機,接連按了幾個號碼,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連手指頭都顫抖起來。而沈悅不禁想到剛才那一幕,心跳快如驟雨霹靂。大概覺得她礙事,潘忽然對她道:“你先出去!”她就忙不迭地走了出去。 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不過聽潘的話語,大概是他們的人手當中出了jian細。假如杜以澤就是趁著這個機會混上船的……那么實在危險了。唯一慶幸的是——現在小坂先生也好,潘也好,還不知道這件事,要不然小澤完了! 看著甲板上的守衛,再想想船艙里的那些槍.支彈藥乃至炸藥……不禁背后出了一層冷汗。個人的力量再大,也抵抗不住這些東西。 有的時候,不得不承認某些人的命比較高貴一點。杜以澤就是如此。寧愿現在看不到他,一直看不到他,也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但是腳步不經意往左邊的甲板邁了一步,持槍的守衛就走上前來:“林小姐,你的房間在右邊?!?/br> 收起腳步,她只能換了個方向。 但是進入右邊走廊的時候,她一抬頭就看到了杜以澤。 站在舷窗前面,倚著窗口吸煙。一串串白色的煙灰在風中飄飄散散,仿佛是不經意間往這邊看。然后目光就停滯不動了。一時間,她甚至不清楚到底用什么樣感情回復他的深情。只是覺得再怎么表達,其實都無法描述這段感情的十之一二。 “看什么看?!”身后一個日本人走上來驅趕杜以澤。 但是他只是裝作有趣的樣子,用日語說道:“她是什么人?晚上能陪我玩玩嗎?” 聽到熟悉的本國語言,日本人立即笑道:“喜歡中國女人就上岸去找,這樣的貨色不是沒有?!?/br> “但是看起來這么正經的女人,很難弄上床?!边€是用日語說的,沈悅不知道杜以澤什么時候學的日語。其實他還會一點拉丁語和法語,只是說的不流暢而已。但是說日語明顯拉近了好感度,看守她的日本人和他聊得很高興。 “哦,只要功夫深厚,弄幾個這樣的女人上床不成問題?!?/br> “那她到底是誰?船老大的女人嗎?” “不是,我們都稱呼她為林小姐。船上沒人敢碰她?!?/br> “那更有意思了?!倍乓詽商蛄颂蜃旖?,一副急火上涌的表情。 但沈悅不懂日語,也聽不明白他們說什么,只是覺得這樣面對面卻說不了一句話,實在很難熬。尤其是現在她有緊急的消息要告知……卻忽然想起來:她不懂日語,但是這群日本人守衛也聽不懂中文。然而,杜以澤懂。 于是,她看了一眼長廊盡頭的衛生間,用中文“抱怨”了一句:“為什么田中君不買毒品了,潘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呢?!鳖D時,杜以澤的目光微變,手指不經意間垂下。而守衛過來問她:“你剛才說的什么?” 她變回了英文:“我說我想上個衛生間,你們在這里耽誤太久了?!?/br> “哦,好吧,快去!”這些日本人果然聽不懂她的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