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三更)
封箱當天,聞景生怕她臨時反悔,從大清早開始輪番給她和顧縱打電話,好言好語哄著。誰能想到觀和園的管事人,咳嗽一聲都能讓園子里噤聲的人物,私底下會是這副卑微的模樣。 這會兒是顧縱接的電話,聞景催促著兩人快點過去。顧縱對此恍若未聞,作勢要掛斷電話,聞景在那頭連忙叫停。 顧縱說沒得商量,雷打不動地執行預留給吃早餐的時間。 陳禁好笑地聽著兩人的對話,吃完了最后一口早餐。顧縱掛斷電話,替陳禁攏好衣領打上圍巾,推門出去。 變故在這一刻發生,幾乎是他打開門的瞬間,門從外邊被更加大力地拉開,緊接著一只手鎖住他向外拖去。顧縱的反應已經算是很快了,及時地做出了防御,卻還是很難掙脫對方。 沒有任何思考的時間,陳禁下意識地去摸玄關柜子里的水果刀。 剛搬來那陣子,陳禁的神經時刻緊繃,害怕任何人的到訪,幾乎是敲門聲響起,就會條件反射地想要躲起來。 很極端很不可取的行為。 真正面對意圖行惡的人時,這樣容易激怒對方。大部分女性的力氣很難勝過男人,刀具很可能會變為傷害自己兇器。 可她沒辦法考慮自己是否會被傷害,只覺得每個來的人都可能是覃姍。她已經不在乎未來了,只想和覃姍一塊兒一了百了。 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存在著這種認知錯誤。 顧縱短暫地擺脫了對方的鉗制,卻根本甩不掉,下一秒對方又重新糾纏上來。他一腳踹在對手的胸膛上,把人逼退幾步。 陳禁跑進雨里,還不待她靠近顧縱。幾輛車接連著停在院子外,推開車門下來的保鏢,人均身高都在一米八往上走。其中幾張面孔同樣并不陌生,她還住在陳家宅子里的時候,每天都能見著。 也包括上一次發生相同事件的時候。 柵欄門形同虛設,那些人輕易地能夠打開。前后幾輛車的人走入院子,走近一個幫助同事控制著顧縱。 中間那輛車上有人下來,副駕的人撐著傘到后排,替里面的人拉開車門。 她站在傘下,從妝容到身上的職業套裝都很得體,依然是陳禁印象中一絲不茍的模樣。覃姍就這么站在傘下,和雨里的陳禁對視著。 兩個畫面逐漸在眼前重合,讓她幾乎要分辨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現實。 “陳禁!”顧縱的聲音隔著雨幕傳進她的耳里,少見地喊她的名字,把她從某個囚籠中抽出來。 她的意識歸攏,自我防備地后退半步。 能這么精確地找上門來,大抵還是有人給漏了消息。 陳禁忽然想到了柯悅怡。 覃姍的準備顯然比幾年前要更加充足,人帶的也比之前更多,被烏泱泱一群人包圍著,看著還挺嚇人。 早前總害怕著,很奇怪,真正到了這個時候,陳禁反而平靜下來。 雨水順著脖頸鉆進衣領里,寒意透進每一寸皮rou,往骨子里鉆,腦子卻意外地清醒。 “很熟悉的場面?!?/br> 覃姍的語氣平而無波,聽上去總有那么點兒麻木的味道,“我給過你考慮的時間?!?/br> 陳禁忽然有些理解柯悅怡為什么會問關于“朋友”這個問題。人總是這樣,即使在心里已經了然的時候,還想著能不能挨騙,留存著那么一星半點的期待。 她真的很想問問覃姍,后來的那么多年尚且不論,在她還不記事的小時候,覃姍有沒有對她有過心軟,有沒有幾個瞬間,讓覃姍想要愛她。 “我想你也不需要選擇的機會了,或許要重蹈覆轍一次,才能繼續學乖一段時間嗎?” 保鏢在覃姍的示意下走近陳禁,她向后退了一步,抗拒的意思很明顯。 她的手動了動,先前被人搶走丟開的刀,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重新回到陳禁的手里。 走向她的那個保鏢愣住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還要繼續剛才的行動。 陳禁低頭看著它,再抬眼時,眼底泛著紅,隔著半個院子的距離望向顧縱。 她嘴唇動了幾下,無聲地說著什么。 一個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幾乎會被忽略的細節,顧縱卻看懂了她的口型,她說的是“不要怕”。 顧縱似乎意識到什么,忽然發了狠地掙扎起來,架著他的兩個人甚至差點兒沒能按住他。 陳禁知道,可能很多年后,顧縱依然會記得這一天。 她笑了一下,手抬起來,刀刃貼在頸間。 所有人都愣住了,陳禁閉了閉眼,感覺著雨水打在面上,再順著面部的輪廓滑落。 那一瞬間,她想,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耳邊是顧縱嘶吼著喊她的名字,覃姍尖聲讓人攔住她,雨沒有任何減小的勢頭,就這么澆在每個人身上。 結束了。 一切都這么結束了吧。 所有的聲音都遠去,在大腦最深處的某段畫面被重新翻出來,是顧縱第一次和她發脾氣,毫不加掩飾地表達他的占有欲。 那天在酒店,顧縱問她—— “你打算什么時候丟掉我?” 別怕,不會丟掉你了寶貝。 她還是沒有愛上這個世界。 可她愛上了一個人,他叫顧縱。哪怕用盡全部力氣,她都想和他走到故事終止的那一刻。 而陳禁和顧縱的故事并不會在今天終止。 刀劃下去的瞬間偏離了原有的運動軌道,陳禁的手腕翻轉,刺向最靠近的一個人。那人頓時剎住腳步身體后仰,將將能避開,陳禁作勢要踢向他的膝蓋,卻只是做了個假動作。腿上抬,橫掃過那人的頭,對方沒料到陳禁的路數,一時沒能穩住身形。 后面的人到底對她手中的刀,多少有些犯怵,動作也遲疑了很多。 顧縱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回歸原位,粗粗喘了兩口氣,不知道是在平復呼吸還是他的情緒。 顧縱一個擰身,借著身側人的力,把另一邊的人踹翻在地上。身側的人反應過來,雙手箍住顧縱的上半身,試圖阻止他的行動。 不是一個力量等級的,顧縱被限制著很難能掙脫開。手臂前收,蓄了力手肘向后捅,直直撞上對方的前胸,因著禁錮能使用的力氣也被制約,對方生生受了這一擊卻絲毫沒有松動。 顧縱的呼吸變得困難,手臂再次前收,目標下移,落在他的下肋。連砸數下,身后的人終于吃痛地稍稍撤了手上的力氣,顧縱抓著這個機會逃脫,就近抓住一個跑向陳禁方向的人。 身后再次有人沖過來,兩叁個人聯合著,完全按住了顧縱。 顧縱牽制著周圍的人,看著不遠處的陳禁避開了一個人,反身朝著覃姍的方向跑去,在保鏢們攔下她的前一刻,奔到覃姍的面前。刀柄橫過來,用底部,狠狠地砸上覃姍的臉,她受力偏過腦袋去。 只來得及發泄這么一下,被隨后趕來的人固定著腕子拉開。 陳禁死死地握著手里的刀,沒讓人從她手中奪走。其中一個人試圖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陳禁的眉眼一凜,忽然問他:“你如果死了,家人一定會很傷心吧。但你可以想想,我殺人的話會不會坐牢?” 在覃姍手下待了很多年的人,不會不知道覃姍的手段,嘗試搶奪的動作一頓。只幾秒過后,仍是搶走了刀,這一次沒有選擇丟開,避免陳禁還有拿到手的機會。 陳禁卻笑起來,目光落在眾人身后,在那個方向,另一群人趕到。 兩撥人混在一起,彼此糾纏牽制,如果不是陳禁這邊的人數壓制,誰也沒有更勝一籌。 她的脖子上有一道血痕——刀擦過的時候劃破了皮膚,傷口很淺,短暫地溢出血珠之后止住了血。 雨水打濕她的全身,有幾綹頭發黏在臉側。浸在一片冰冷中,她抬眸,眼底的猩紅還沒有褪去。 她穿過一片混亂,徑直沖著某個目標而來。有覃姍的保鏢,努力從對手的糾纏中掙脫出來,試圖攔住陳禁。 陳禁側身躲開,他又重新被對手纏上,不得不進入下一輪的打斗。 顧縱繞開隔在前面的幾人,抬眼望見的畫面,有點在他意料之外,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陳禁又一次到覃姍面前,這個職場女強人不需要陳禁花費多大的力氣,就可以把對方鉗制住。她手上是不知從何而來的繩子,不算熟練地把覃姍的雙手綁在了身后,而后把人推入了門內。 顧縱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擋在門前,禁止所有企圖進入的人。 一樓最角落的雜物間,覃姍被推得踉蹌,跌坐在一把滿布灰塵的椅子上。 陳禁掩上門,室內沒有開燈,只有門縫透進來的一束微弱的自然光。陳禁花了一點時間來適應光線,逐漸能看清周圍被放置物品的輪廓。 到了現在她還是會不受控制地對這樣的環境,從心底深處產生出厭惡和恐懼。 她把濕發往腦后撩,由上至下地抹了把臉,擦去面上的雨水,稍稍清明了些。 陳禁看向覃姍,她盡管是以這樣的狀態坐在一室雜物中,依然不顯得狼狽。她總習慣以俯視的姿態看人,哪怕這會兒她坐著陳禁站著,也能從她的神情里,讀出一種輕蔑來。 “還是很怕吧?”她一直很懂得怎么能夠刺激到陳禁的心理。 陳禁注視著她,忽然問她:“覃姍,小時候你愛過我嗎?” 這個她懂事之后就再也沒問過的問題,今天卻第二次出現,覃姍想說什么,在對上陳禁的目光之后,不太自然地把話咽了回去,停頓一秒鐘,“沒有意義的問題就不要問?!?/br> 陳禁只有片刻的猶豫,反手把最后一絲門縫也合上了。很輕微的一個聲響,門的鎖舌搭上了鎖扣。 適應環境之后,在黑暗中也能大致看清四周的情況。剛才消耗了陳禁太多的體力,她倚著那扇門站著,始終看著覃姍,“同樣的理由,同樣的方式,極致地追求儀式感。知道嗎覃姍,你真的很有當連環殺人犯的潛質?!?/br> “你永遠活在綁架案發生的那一天,從來沒有走出來過?!?/br> “你們總說這是幾代人幾輩子的心血,但你們想過它困住了多少人嗎?覃姍,你不想為你自己而活,但我想?!?/br> 盡管覃姍有很強的表情管理,神色仍在那句話落地的時候,有了隱約的變化,只是依賴室內的黑暗,再次被她掩藏起來。 陳禁的語調很平,可是字句之間,總是不自知地帶上了情緒。即便在這種時候,也想要用口頭上的幾句話來陳述她的立場,很可笑,就像她父親一樣。 覃姍經常能在陳禁的身上看到陳語堂的影子。那是來自血緣基因的相似,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清晰可察。不管過多少年,都讓覃姍覺得厭煩。 可是她卻說,“我永遠不會成為你心里合格的人。因為我不需要在你這里合格,我只想做我自己的滿分?!?/br> “你知道嗎,我甚至已經想好了破產的方法。怎么樣把方方面面都輸給你拼了命想要壓制的對家。只要你逼著我回去,這些都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小時候你教給我的,用在我身上的狠,我全部學會了,并且全部等待著還給你?!?/br> 陳禁頓著幾分鐘,她不說話時,室內幾近沒有聲響。倏地,覃姍聽見了房間內的腳步,陳禁的聲音就在近處。 “今天這樣的情況,是最后一次?!?/br> 陳禁靠近她,她忽然看見了那雙,幾乎和陳語堂一模一樣的眼睛。 覃姍記憶中的陳語堂已經很模糊了,卻始終清晰地記著他的那張臉。男生女相,卻也保留著男人面部輪廓上的硬朗,單從模樣上來說,不論放在哪個年代,都是相當精致且討姑娘喜歡的。覃姍曾和所有人一樣,以為陳語堂是個溫潤的、大家族世家里的接班人。 可在她和陳語堂婚后的很多年里,她不止一次在陳語堂那里對上這樣沉沉的目光,就像是廣袤無垠的深海,看似平靜之下,沒有人能提前預知里邊藏著多少洶涌。 陳禁把人拽起來,沒解開她被綁在身后的手,把她往外推了一把,示意往外走。 路過客廳的時候,覃姍幾不可察地放慢了腳步,環視著四周的布置。她第一次到陳禁的住處里來,在此之前,從沒有想過陳禁的住處會是什么樣。 可能有那么幾個瞬間,她想到了什么,可最后她依然什么都沒說。任由陳禁把她推回她來時的那輛車里,重重地摔上了車門。 覃姍無聲地在車里坐著,等到保鏢拉開車門問她的指示,想要替她解開禁錮的時候,才發現那段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躺在了她的腳邊。 顧縱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剛才那一場打斗里沒少和地面接觸,幾乎整個身上都沾著院子草坪里和了雨水的泥。他把額前的頭發往后撥,視線始終落在陳禁的身上。 她突然轉過身,徑直向著顧縱的方向跑來,撲進他的懷里。 他的身上也是濕漉漉的,雨水拍在身上,讓肌膚的溫度也變得冰涼,很難再和平時的干燥溫暖扯上關聯。 可是陳禁卻覺得,只有在抱緊他的這一瞬間,她的腳才真切地踩在了這片大地上。 她的手從他的外套底下環著他,慢慢感受著他的體溫一點點地透出來,通過兩人的接觸傳遞給她。 顧縱似乎想要看她脖頸上的那個傷口,頭發被打濕后貼在脖子上,讓他不能直接地看到傷口的情況。猶豫了會兒,手最終沒落下去。 他不敢看,盡管只是一道很淺很淺的傷,他依然不敢。 他沒有辦法去面對,哪怕一點點,他可能要失去陳禁的可能。 陳禁貪戀著被顧縱擁在懷里的時刻,他的吻落在陳禁的發頂上。 在這一場荒唐之后,只問她:“疼不疼?” “顧縱——” “什么?” “我們回家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