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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禁顯然沒有和祝行生想到一塊去,她又翻了一遍那幾頁紙,眉頭在不自知地時候開始緊緊地蹙起來。 梁之雙的筆力無可挑剔,很能讓閱讀者產生共鳴。連亭福利院的院長,除貪污受賄行賄以外,克扣社會上捐贈給福利院的物資,并且進行倒賣,還常年對院里年紀小的孩子拳腳相加。 文中有相關的配圖,雖然沒有露出這個小孩的臉,陳禁還是一眼認出這就是顧縱。 圖中小孩身上的衣服,和顧縱當年見她時,是一樣的。只不過男孩子到了抽條的年紀,個子長得很快,這會兒穿在身上已經顯得小了。 兩邊袖子都被卷起來,兩條細細的手臂上,盡是傷痕??瓷先ハ袷潜拮又惖臇|西抽的,一道道傷痕交錯著,新陳都有。最新的幾道傷上,還溢著血漬。 也有一團一團的淤青,有的發紫,有的發青,有的可能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剩下青黃色的印子,有消散的跡象。 圖片中不只是顧縱,混身是傷的小孩,大有人在。 陳禁不是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她知道連亭那種小地方的福利院,顧縱在那的生活并不好過。也因為親眼見過,從而得知那些小孩之間存在著霸凌。 可是陳禁不知道就連那些大人,都會對小孩使用暴力到這種程度。 對心靈和身體,無一不是傷害。 對過往的傷害,總有些人用“過去了”來安慰,本質上和勸人寬容大度別人是一樣的。時間會過去,可當時在那樣的生活中,多少人都是這樣被磨掉了棱角。 顧縱忍著,他得多疼呢。 本就靜不下來,這會兒連魚竿也懶得端了。把文件扔到一邊,手里抓了一把魚飼料,一顆一顆地丟著玩。她扔得很重,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小圈漣漪,又慢慢地散開。 打小就是這副德行,好在祝行生也只是打發時間而已,并不在意她這樣鬧。 陳禁忽地把手里的一把飼料盡數撒了出去,兩手輕拍了拍。飼料漂浮在水面上,靜了一會兒,陸續有魚靠近。 “連亭那個福利院院長,和祝家什么關系?” “他的meimei,是祝家一個遠親的妻子?!?/br> 關系著實是繞得遠了些。 陳禁歪了一下腦袋,眸光不知道落在了哪兒,看上去懨懨的。她這樣面相的人,不笑的時候,總顯得不好相與。 她點了點頭,“等到這些證據被核實,別讓人影響量刑,行嗎?!?/br> 人是被利益緊密聯系起來的群體,陳禁是實踐這個觀點的典型。如果連亭福利院的事情沒有涉及顧縱,陳禁能拿出的在意,不過現在的十分之一。 不是說對顧縱的感情有多么深,只是顧縱在這樣的生活里熬了十幾年,卻還是一步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想想這些,陳禁就覺得沒辦法看著那個該死的院長逍遙法外。 其實她完全可以用這樣那樣的方法,給那種人再扣上些什么罪名,把牢底坐穿。但祝行生知道她不屑用這種手段。她無意干這種事,卻也不想讓那個院長背后的人,再次干預進來。 “他找人解決的話,我只好讓他量刑從重了?!?/br> 陳禁緩慢地點了點頭。 兩人挨著坐在塘邊,風吹過竹林,唦唦的聲響能讓人心思飄得很遠。她朝著祝行生地方向微微側了側身,俯下身去,趴在他的膝頭。小時候撒嬌常有的姿態,長大之后的陳禁少以柔軟示人,也就少有這副模樣。 細軟的頭發散下來,眼皮半闔著,她低低地喚了一聲“哥”。 陳禁有多久沒有用這個字來喊他了?大概是從她上了初中之后,就很少能聽見。最近的一次,祝行生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形。 雍城的梅雨季要早一些,趕在了春的尾巴,寒意還料峭。那天雍城下了一場暴雨,大雨沖刷著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他和樂司以確定陳禁就在陳家的宅子里,覃姍卻始終不同意讓人見陳禁。 當時他手里能動用的權利遠不及現在,輾轉費了不少力才能把人接出來。 那會兒的陳禁,和現在判若兩人。 骨骼可怕地突出,外邊仿佛只薄薄地裹了層皮。皮膚是一種奇怪的、不見天日的白,整個人和美感沾不上邊,呈現出一種病態。樂司以的大衣把她整個人裹起來,可她一直在抖。 她說:“哥,我能不回來這里了嗎?”問完,她又很快回答自己:“好像不能?!?/br> 可她現在就在他的面前,和他說:“我最近好像有變得開心一點?!?/br> 如果是這樣的話,不論那個小孩優秀與否,好像都擁有了和陳禁并肩的資格。 一向對溫度沒什么概念的顧縱,連著一周穿沖鋒衣時,都把拉鏈拉到了最頂端。即便是這樣,脖子上的幾個印子,還是能在無意間露出來,死了一片少女的心。 考完最后一科,從考場出來。 沈編走在顧縱的身邊,頂著一張生無可戀的臉。另兩個室友在互相對著答案,判斷著自己掛科的概率。沈編瞅了一眼顧縱,話咽回了肚子里。 問顧縱能不能及格,完全是在自取其辱。 顧縱被錄取進雍城大學時,總分排全校第一。沈編看完校排名,又看到寢室安排表。一度以為,這位未來的室友同學會是典型的、熱愛學習的乖乖牌。 可乖乖牌同學去酒吧的頻率比他還勤,后來甚至和他搭伙做酒吧營銷。沈編又覺得,顧縱其實也不是那么乖。結果人家除了去酒吧和上課之外,也在寢室搞學習,光明正大得很,不偷著掩著,筆記和復習資料也隨便他們復印。 考試周的復習量簡直大得可怕,他準備去睡時,顧縱在看書,他睡醒了,顧縱還在看書。 同一寢室的人,從來不像學校里其他人那樣,用“天才”這個詞來形容他。因為他們都親眼見過,顧縱有多努力。 沈編嘆了口氣,一抬眼看見顧縱脖子上半消散的痕跡,接著又嘆了口氣。 考試期間考場開了信號屏蔽儀,還在教學樓的范圍內,手機的信號不支持顧縱把消息發出去,小圈圈轉了很久才消失。他把手機收起來,掃了沈編一眼。 沈編心痛地捂著胸口,“好了我知道了,今晚不住寢室,對吧?” 顧縱點了一下頭。這段時間以來,就連偶爾的查寢,都是室友幫忙糊弄過去的。他自覺怠慢了寢室關系,“找個時間請你們吃飯,你們挑一挑,去哪都可以?!?/br> 沈編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得了吧,我剛才選擇題還偷瞄的你?!?/br> 顧縱和他對了一下拳頭,低頭接著看陳禁發來的消息。他剛才給陳禁發了個消息,說他考完了,陳禁很快回復。這會兒是上午十點,陳禁是醒著的,倒讓顧縱感覺到意外。 消息內容很簡單,只有一個定位,是附近的商業區。 她今天黑色的西裝外套搭配著過膝的白裙,頭發打理過后變得卷曲蓬松,披在了身后。寬松隨意的風格,和之前有些不同。 顧縱見到她時,她正在聽人說話,面上的神色很淡。對方是一個男人,年紀看起來大約在二十五左右,一身休閑裝,看上去很溫潤的模樣。 許是聽得有些不耐煩了,陳禁懶懶地把視線往周圍一掃,見到不遠處的顧縱,隔著這么段距離,定定地望著他。 顧縱朝陳禁走過去,陳禁把手里拎著的包遞給他。雖是女士包,皮質加上金屬鏈條,還是有些重量的。 她的語氣平平,“我沒心情幫你們走這個后門,不論是你還是柯悅怡,都不用因為這件事來找我了?!?/br> 對方還欲說什么,陳禁看向顧縱,話里不帶一點兒開玩笑的成分,“寶貝,能幫我打架嗎,往死里打,打死為止,我來賠?!?/br> 顧縱沒說話,不動聲色地把沖鋒衣的拉鏈往下降了一些,作出預備動手的架勢。 他近一米九的身高優勢,天生就能給人壓迫感。半垂著眼,目光上下一掃那個男人,眉眼間的傲慢和不屑,就這么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 對方果然沒再說什么,顯然對顧縱有些發怵,轉身離開了。 這段時間柯悅怡和她男朋友,頻頻出現在陳禁的眼前,陳禁上哪兒都能遇見。她才在這里逛了沒一會兒,給顧縱發完定位,才逛完某個牌子這個季度的新品,一轉身就看見這位。 陳禁最不耐煩聽人說一些反復的內容,好在一抬頭就看見了顧縱。 哪兒已經走遠了,陳禁伸手摸了一下顧縱的唇角,“你倒是配合?!?/br> 陳禁不算激情消費的類型,不是看到什么都想買。帶著顧縱逛了幾家適合他穿的品牌,買了幾套衣服,還有一塊表。 算不上多貴的表,也不是應季的新品,但是很適合顧縱。從陳禁看到的第一眼就想到了顧縱。 顧縱對奢侈品沒有追求,并不需要這些,可是陳禁說“jiejie想給你買”,他就又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 接下來的逛,就顯得有些漫無目的。 路過某個家電城的時候,陳禁頓了一下,進去繞到了冰箱那一區。 顧縱先開始沒反應過來,只當陳禁是隨便逛逛,直到導購和陳禁介紹起某一臺,陳禁也確確實實在聽的時候,顧縱才大概猜到陳禁在想什么。 陳禁已經拿了主意,沒讓導購接著介紹。這一小區范圍內,只剩下陳禁和他。 顧縱說道:“家里有冰箱?!?/br> 陳禁把展示模型的門合上,合理回應他的話:“裝滿了?!?/br> “可以把花拿出來?!?/br> “不可以?!?/br> 她回答地很果斷,似乎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帶著一種執拗的勁兒。 顧縱和她對視著,“以后還會有?!?/br> 陳禁沒說話,沉默著反抗。 “放在冰箱里,是不能保鮮的。它們會蔫,到時候還是要丟掉的?!?/br> “不會?!?/br> 顧縱還要說什么。陳禁抿了一下唇,唇線繃得平直,這種表情在她這兒并不常見。她看著顧縱,又重復了一遍:“我說不會,你聽不懂嗎?” 他聽懂了。 她知道鮮花放在冰箱里,依然會蔫、會腐壞,最后已經不復當時的模樣??伤匀贿x擇把它們留下。在某種意義上,它們的保鮮期變成了無限。 不知道為什么,顧縱想起小時候在孤兒院時,看過那么一小節的倚天屠龍記。當時這間裝有電視的房間里擠滿了人,他只能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通過聲音來了解劇情。 范遙說:“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然如此,也是勉強不來了?!?/br> 而趙敏回道:“我偏要勉強?!?/br> 他看不到當時的電視畫面,不知道趙敏的眼里是不是蘊著同樣的執著。 可他又何嘗不是在勉強呢。 從連亭到雍城,從十一歲到二十歲。 所幸的是他走得每一步都作數,他終于能夠走到陳禁的身邊。 顧縱稍稍俯下身,和她平視。聲音無端變得柔和下來。 “那買個再大一點的吧,把我也放進去?!蔽乙蚕胍粫荒銇G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