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雖然不象珠寶商那樣能說個頭頭是道,但憑借自幼在宮中寶物堆滾大的經驗,館陶翁主還是能輕易憑直覺判斷出這些首飾非但品相好、名貴非凡,有許多甚至是傳世的奇珍。 相比于竇太后祖孫的鄭重,闕門氏卻是輕輕巧巧,以一種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態度告訴皇太后姨母:這些啊,都出自楚王宮府庫;算幾代楚王積累珍藏的一部分。她看這些珠寶顏色鮮嫩,樣式花俏,正適合阿嬌這個年紀的青春少女佩戴,就收攏收攏,趁入京的機會給帶過來了。 “不妥……不妥!”竇太后想了想,緩緩搖頭,連道既然是楚王室的家傳,還是留給楚國的王宮女眷為好——阿嬌不是楚人,戴之不妥??! “何……不宜?從母?”楚王太后一挑眉,不管不顧地拿起桃紅色鐲子,強套在阿嬌手腕,有取過黃玉云紋同心環,往表侄女腰間系…… 祖母都反對了,嬌嬌翁主當然不能接受,忙側身回避:“王太后,從母,不可呀……” 王太后姨母卻虎起臉,大聲責怪:“阿嬌?豈不聞‘長者賜,不敢辭;禮也?!?/br> 這下,阿嬌不敢反抗了,只能任由表姨母用一件件珍飾將她裝扮得珠光寶氣。 楚王太后還一邊忙活,一邊不服氣地哼哼——她為什么不能這樣做?她憑什么不能這樣做?現在,她是楚王宮的女主人了,王宮所藏所有,她樂意給誰就給誰! 再說了,她膝下沒親生女兒。 這些奇珍異寶不給可愛的阿嬌,難道還便宜了劉禮的那些庶女?或是晁錯的女兒? “晁錯之女?楚王后?”阿嬌想起來了。這位表姨母的長子,娶的正是先御史大夫晁錯的女兒。 晁錯其人在吳楚之亂中被皇帝舅舅腰斬了,晁氏家族備受牽連,倒了大霉。 不過按華夏的傳統,嫁出去的女兒算夫家之人,所以晁姑娘逃過一劫;更是在公公平陸侯劉禮被提拔成楚王之后,雞犬升天地成了王太子妃。楚文王薨逝,又因著丈夫繼承王位做了楚國王后——令多少有女兒的京都貴門咬牙切齒,憤憤不平。 竇太后聞言,好笑地連連搖頭:“蔓奴,蔓奴……” 阿嬌知道的僅限于浮表,竇皇太后卻深知內情。 當年,還是平陸侯夫人的楚王太后原本早打算好了給長子劉道聘meimei家的姨甥女做兒媳,來個親上加親。沒想到平陸侯劉禮卻屬意晁錯的帝師地位和仕途前程,堅持搞政治聯姻。 對晁氏這個兒媳婦,楚王太后可以說是從來沒喜歡過——晁錯亡命后,更是連最起碼的面子情都不愿維系了。 以竇太后的立場,對晁錯的女兒當然不會有多少好感;現在聽闕門侄女執意如此,也就不堅持了,同意孫女收下饋贈。 阿嬌向王太后表姨母拜謝。 既然涉及了當今楚王室的內務,竇太后沉吟許久,幽幽地評價一句:“楚王道……之秉性,仁‘義’也?!?/br> 在華夏族的文化傳統中,說一個人‘仁義’是極高的贊譽。按理說,兒子被高度贊美了,做母親的闕門王太后應該萬分高興才是。 然而,阿嬌翁主卻相當驚訝地發現,面對大漢皇太后毫不吝嗇的夸獎,楚王太后臉上卻閃過一絲煩惱,一絲糾結,一絲不甘…… “大母,大母?何因……”阿嬌捏捏祖母的手,偷偷打聽——現在的情形,讓人感覺好費解??! 竇太后才想告訴孫女回頭給她詳解,卻聽到外邊報‘膠東王來了’。 膠東王劉徹頭戴鑲紅藍寶石的束發小冠,織錦王袍上沾著些風塵,快步流星地走進來,首先沖向祖母一禮到地:“大母……” 竇太后伸手虛扶一下。 闕門太后是宗室女眷,本不該與年輕的皇家子弟碰面。但闕門氏自詡是與竇太后有血緣關系的親近侄女,又是大漢歷史最悠久的楚王室太后的尊貴身份,就自說自話留下了。 此刻看竇太后和膠東王相見完畢,就在席位上欠了欠身,很有長輩范兒地和膠東王攀談起來:“大王,多年不見呀……妾隨先夫之國之日,大王尚未離宮……” 劉徹在外頭的時候,已從值班宦官那兒知道了祖母今天的訪客; 加上早幾年也是打過交道的,所以對楚王太后的拿大一點不感到意外,依舊保持著相當的客氣:“楚文王才華卓越,執政有方,堪稱吾輩之楷?!?/br> “太后之子王楚,文武雙全,頗有賢名……” 嘴里敷衍著,劉徹兩只眼睛和探照燈似的,一個勁往祖母身后踅摸——此時的阿嬌正坐在竇太后側方的座榻上;因為有皇太后及兩個宮女橫在中間,從大漢膠東王的角度只能看見表妹的一角羅裙。 杏黃色的綺羅,用淺藍和銀灰絲線精工鉤針的信期繡。生機勃勃的花紋,似乎傳遞著春將歸來的消息。 劉徹一心兩用地笑了,笑容比前頭臉上的表情多了三分真誠,少了四分做作。 竇太后打斷了侄女和孫子之間的對話,問王美人生的這個皇孫此時到長樂宮來有什么事? 劉徹馬上殷殷切切地稟報他這兩天去上林苑打獵,雖說獵獲不多,但碰巧弄到兩只今年生的獐子;想起此物幼獸rou質最是鮮美,于是不敢獨享,專程送來長信殿為敬愛的祖母加餐。 闕門氏立刻表態:“皇太后,膠東王孝心可嘉呀!” 竇太后也無可無不可地夸上兩句,命中官將獵物送去給庖廚。 劉徹謙虛地聽著,擺足了孝子賢孫的模樣;手指點點楚王太后面前的杯子,向祖母身旁的宮女擠擠眼,意思是別光坐著啦,我渴了,給我弄杯喝的去? 宮女意會,起身出去準備飲料。 少了三分之一障礙物,阿嬌翁主立刻就顯了出來——玉膚,朱唇,鳳目顧盼,環佩叮當…… 膠東王兩眼一亮, 虛晃兩槍,終于從兩位長輩前成功撤退,湊到阿嬌表妹身旁坐下,小聲問meimei這兩天可好,為何將他送的房契退了回來?莫非是嫌禮物太輕? ‘太輕?五進的宅子……當我貪心鬼????!’ 阿嬌翁主古怪地瞅瞅表兄,涼涼地回復她哪里敢嫌棄膠東王表兄的禮物?不過是無功不受祿罷了——無緣無故的,當不起大王如此厚贈。 劉徹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剛想解釋兩句,就聽到后面楚國王太后拔高了音量,長吁短嘆地抱怨長子不聽話,完全不明白做母親的苦心。 竇太后則溫和地規勸侄女,說兒女都那么長大了,必有不如父母之意的時候;晁氏不管怎么說,都生下了長房長孫劉注;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大面上不錯,不要過于干涉,否則一旦真傷到母子之情,就不好了。 膠東王聽得莫名其妙,偷偷問表妹怎么啦?之前,沒聽說現在的楚王室有母子糾紛??! 阿嬌翁主茫然地搖頭,示意劉徹別多話,盡管先聽下去。 竇太后眼睛看不見,耳朵卻尖得很。 半轉過身,竇太后很無所謂地為孫兒孫女解說她前面夸獎現任楚王的原因:當今的楚王后——也就是晁錯的女兒——非但姿色一般般,才華品行也是一般般;成親之后,與丈夫劉道的感情也談不上多恩愛。 可誰也沒想到,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平陸侯太子會遵從母命驅逐晁氏時,劉道卻做出了令人驚詫的決定——非但堅決不肯休妻,還對失去娘家依靠的妻子百般回護,甚至不惜為此與親生母親發生正面沖突。 要知道晁錯慘死后,晁氏家族土崩瓦解,晁家嫁出的女郎被夫家休棄的不是一個兩個。而且,由于晁錯是當今皇帝欽定腰斬的,社會輿論對拋棄晁氏女的行為均表示理解,沒有多少譴責——也就是說,休掉妻子,做丈夫的不會有任何道德壓力。 ‘楚王道……真是品行高潔,不落俗套??!’阿嬌暫時忘記了膠東王表兄給自己帶來的不快,為楚王的情深意重大為感動??煽纯从H愛的闕門姨母,嬌嬌翁主還是將幾乎沖口而出的評語吞了回去。 劉徹挑高眉毛,眼珠轉轉,一臉不置可否。 皇太后勸了一陣,吩咐孫女去安排晚上的接風宴。 闕門侄女有年頭沒來了,長信殿的庖廚早換過幾批,新廚子不知道這位楚國王太后的口味。館陶長公主又湊巧不在,只有讓阿嬌跑一趟了。 “遵命,大母?!?/br> 嬌嬌翁主脆生生地應著,起身,抱起兔子就往殿外走——看都沒看表兄一眼。 ~~.~~.~~.~~ ~~.~~.~~.~~ “阿嬌!” “阿嬌,阿嬌!” 出珠簾, 過絲幔, 下臺階, 館陶翁主踏進回廊沒幾步,膠東王劉徹就趕了上來。 腳步, 略停了停, 還是朝前走…… 龍行虎步,劉徹擋在表妹面前:“阿嬌!” 阿嬌站住,瞅著從小一起長大的皇家表兄,一語不發。那雙明澈澈的鳳眼,似問非問,似嗔非嗔。 大漢膠東王立刻意識到情況失控了。 “阿嬌?為兄……”劉徹試探地問表妹,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嬌嬌翁主眨眨眼,櫻唇旁綻出朵蜜蜜甜的巧笑:“大王……何出此言?斷無……” 說完, 移蓮步, 繞過一只只火盆,目標——放在回廊另一頭的淺色陶甕,盛錦鯉的大陶甕。 ‘大王’兩個字一灌入耳膜,劉徹就知道不好——事xiele! 雖然不明白對方是怎么知道內情的,但劉徹就是知道阿嬌meimei已經搞清楚整件事所有前因后果了。 “嗯,哈……阿嬌……”劉徹搓搓手,亦步亦趨地跟著,腦子轉得飛快。 遲疑片刻,一咬牙,膠東王也不顧面子了,將條條框框的難題和束縛和盤托出。 比如說,兄弟姐妹多,宗親多,親戚多,逢年過節的——送人情花銷太大; 比如說,官邸——膠東王官邸空置多年,重修相當費事,也特別費錢; 比如說,他要養活的那些人——他要養官,要養吏,要養兵,還要養即墨城膠東王宮里一大堆的宦官和宮女, …… 總而言之,父皇給的那些安家費,壓根兒不夠。 ‘怎么花錢的地方那么多?’ 聽表兄真情訴苦,阿嬌在距離陶甕一步遠的地方停住,頗帶些困惑地疑問道:“然則,稅賦……何如?” 有封邑貴族的正經收入就是稅款。理論上,膠東國內每個成年男女都必須向劉徹繳錢。 “稅賦?”劉徹背著手,仰頭看著封閉式回廊上方的透光排窗,苦笑不已:收上來的是‘糧食’和‘布匹’!能抵什么用? 遠水解不了近渴。他總不能讓人把那堆大而無當的貨色千里迢迢運到京城來花銷。那樣做的話,光路費就快蓋過貨物本身價值了——而變現,需要時間。 “年前,”膠東王嘟嘟囔囔地說:“寡人已命內史宣告,國中免賦一年;開府庫,分發酒脯予國人……” “從兄?!” 阿嬌詫異地瞪圓了鳳眼——本來就缺錢,他還玩‘免稅’?白白送酒送rou? 就算每人只一碗酒,一兩半兩rou脯,但也架不住人多??!光膠東國的都城即墨,就有多少市民? 這算不算‘死要面子活受罪’? 淺色的陶甕中,小錦鯉擺動魚鰭,優哉游哉。鮮亮的色彩,搖曳的游資,仿佛在嘲笑人類世界的無聊和無奈;也仿佛在炫耀,只有它們,才是世間真正無憂無慮的精靈。 劉徹兩手撐在甕沿,盯著魚兒欣賞許久,擺出一臉的嫉妒不滿:“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魚之樂,魚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