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估摸估摸形勢,隆慮侯陳蟜故意引著話題往水鄉春游上靠。 云夢湖畔的風俗與渭水兩岸大為不同。每年春暖花開,少男少女們呼朋引伴,出游踏青;白日引吭對歌,夜晚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成百上千人群舞合唱,富有節奏感的踏歌聲往往傳出幾里,隔水音聽來,煞是迷人。 阿嬌被繪聲繪色的描述迷住了。 ‘外邊真是豐富多彩……以后一定要去親眼看看?!潎@過后,嬌嬌翁主扯著親親阿兄的袖子殷切要求,云夢澤太遠,她一時半會兒是去不了的;但兩三個月后京郊的仲春之會,她非看不可。長安貴為京城,又瀕臨渭河,只會比云夢更有趣更熱鬧。 陳二公子一噎,忽然有一種作繭自縛的感覺: ‘帶阿嬌去游春?開什么玩笑?!’ ‘仲春之月,狂蜂浪蝶漫天飛……萬一看護不周,被哪個壞小子拐帶了去,那還了得?!都不用阿母舅舅責罰,大哥就會先找我拼命——在我自刎謝罪之前?!?/br> 大漢隆慮侯立刻果斷改口。 其實,春游也不是那么好玩。唱歌跳舞,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鄉野俚曲,和宮廷樂師相比水平差多了。再加上男女老少聚在一處,空氣污濁,人頭攢雜,既亂又不安全——遇到小偷,只是錢財受損失;若是被色鬼盯上,那才叫惡心。 ‘咦?阿兄怎么前后矛盾??!’嬌嬌翁主很輕易就發現了這個漏洞,還順便問了出來。 陳二公子醒悟,立刻亡羊補牢,堅稱他其實并不欣賞這類聚會,偶爾參加,主要是為了體察民情,為深宮中的天子舅父充當耳目。 ‘好堂而皇之的理由??!’嬌嬌翁主輕輕“噢”,不置可否。 末了,義正言辭的陳蟜兄長還不忘強調一句:“錦閨綸閣之貴女,斷無喜好野游之理?!?/br> ‘哦,阿兄是在說新二嫂嗎?’阿嬌忽閃著一雙明澈澈的妙目,耐耐心心等她家二哥自圓其說。 “呃!”突然意識到話中的邏輯錯誤, 隆慮侯張口結舌片刻,迅即臉一板,斬釘截鐵下命令:“仲春之會,為兄作主,不可為?!?/br> “阿兄!”嬌嬌翁主不干了,憑什么兄嫂能參與,她卻不能。 “毋多冗言!” 陳二公子罕見地對寶貝meimei疾言厲色:“吾為兄,汝為弟,長幼有序……不許反嘴!” 嬌嬌翁主抿抿唇,懊惱地無語。 作者有話要說:分兩次上傳: 第一次3112字; 第二次添加到一千五百字作為福利奉送,免費滴啦! ☆、第88章 入局 夫婿宮里的宦官召走了, 侯夫人欒瑛只能一個人回到陌生的家——館陶長公主官邸。 二三個月最是害喜的時候,經歷過連日的繁文縟節還有大漢皇宮的拘謹,隆慮侯的新婚妻子只想倒到床上,足足睡一覺。 然而, 只能想,不能做——東跨院中,佳人到訪。 ★☆★☆★☆★☆ ★☆★☆★☆★☆ ★☆★☆★☆★☆ ★☆★☆★☆★☆ 四層的樓閣, 因來的都是女眷——同住一個宅邸、有宗親關系的女眷——待客就沒去客廳,而是直接放在二樓的起居室。 風,瑟瑟吹過梧桐樹頂。 失去了所有葉片的碩大樹冠在風力的搖晃下,張牙舞爪,頗有兇態。 細心的閹侍又搬進兩個火盆。 火焰舔著木柴,紅亮紅亮,熱力蓬勃,卻依然無助于為東跨院新女主人增添更多的暖意。 觸目所見…… 聯袂而至兩個女子有如冬日的陽光,照亮了整座樓閣。 鵝黃底的小菱紋織錦曲裾,幾可委地。濃郁的絳紅色襯裙,在裾袍邊緣下方露出兩寸左右。最外面的紫紅裘氅已經褪去,交由隨身侍女抱著。 年輕婦人頭發挽成高髻,用一支長長的紫晶步搖別??;相貌或許談不上如何出挑,但勝在行至有度,一舉一動都自然而然出一股清雅韻味。 和鵝黃錦差兩步進來的妙齡女子,大冷的天卻不罩裘衣。上面一件素色的羅質上襦,下系條紅白彩絲交錯細綾褶裙。 高高的幾重鬟髻,珠環翠繞;如畫的眉目,艷壓芙蕖的顏色,行動間廣袖翩翩,飄逸若仙。 胸口愈發悶得慌,要吐不吐的,欒瑛夫人感到心緒在無可救藥地走低,走低…… 站在門外由侍女代為脫下云頭履,楚國王主徐步踏入房間,對此間女主人略略點頭致意后,在乳母的攙扶下穩穩坐到席上。 這是平等相見的禮節?! 新嫁娘欒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凝。 和所有的新嫁娘一樣,欒貴女出嫁前也認真打聽過夫家的成員情況。館陶長公主家人口不多,關系簡單,比幾代同堂聚族而居的世家省心很多。唯獨一個劉靜,讓欒家人深感費解為難。 隨著周朝衰亡、秦始皇橫掃六合統一天下,古老的媵婚制早已淡出世人的視線。沒想到館陶長公主的長子陳須竟沒事找事玩復古,既娶妻又隨‘媵’,這妻不妻妾不妾的,相處起來頗費思量——最起碼,相遇相對時該怎么敘禮都是個問題??! 欒貴女出閣前,生母和養母——俞侯太子妃——湊在一起討論了半天,最后得出結論:還是自家閨女地位尊貴。 須知一個家族中,長嫂和弟妹的地位是相當的,屬于妯娌關系。劉靜的身份既然低于長媳劉姱,自然也同樣低于次媳欒瑛。 ——而隆慮侯的新娘,完全同意兩位母親的看法。 在新嫁娘欒瑛不悅且深思的視線中, 楚王主的乳母又打隨行侍女手中接過塊豹皮,細心地鋪在王主靜膝上:“王主……小心寒涼?!?/br> ‘王主???’ ‘難不成時到如今,反王女兒的頭銜還保留著?’聽到這個稱呼,欒布孫女大吃一驚,而且,情不自禁將心頭的疑惑問出聲來。 該問題一入耳,楚國王主劉靜就微微一怔; 末席上的齊國貴女孟姜微微勾起嘴角,米分頰上閃過一抹譏笑。 ‘大赦頒布天下,欒瑛不曉得?’ ‘也罷,大赦令中并沒有特別提及王女,說不定她真的不知道,’ 楚王主神色不動,依舊柔柔軟軟地說道:“弟婦,天子降恩,禍……不及宗女,爵銜不變?!?/br> ‘搞半天……造反還能保留爵位?宗室女太走運了!世界真不公平! ’ 既然依舊是王主頭銜,叫自己一聲弟婦就不能挑剔了,上任不過數日的隆慮侯夫人怏怏嘀咕:“上……殊寬仁矣!” 仿佛根本沒覺察到對方語氣中的異樣,王主靜溫婉地表達同樣的贊美:“然。今上之德……至善……至厚!” “如此……”忽然想起關節點,侯夫人欒瑛好奇地問道:“王主之兄弟……何如?”皇帝不會善良到連反王家的男丁都保留地位名號吧? “諸兄弟,居于代地。行……耕作事,以為自食?!?/br> 劉戊女兒口中言辭溫和,波瀾不興;藏在垂胡袖中的雙手,慢慢地慢慢地——握緊。 “哦!噢噢……”意味深長地拖長音調,欒布孫女臉上流露出勝利者獨有的驕傲。 不需要言語,俞侯孫女的意思連瞎子都能瞧個明白——這才是正理嘛! 犯上作亂的反賊后代,憑什么過舒服日子?就該貶為庶人,就該在土里刨食,就該服苦役來贖罪。 在這個習慣連坐、以血緣關系來決定尊卑貴賤的世界, 勝利者將幸運和榮光傳給子孫,失敗者把不幸與恥辱留給兒女。 孟姜側過臉,去看劉靜。 楚王主劉靜微垂著頭,長長的睫毛將雙眸掩在后面,擋住了心靈的窗戶;于他人看不到的大袖深處,修剪整齊的指甲深深地深深地掐入掌心。 占上風的感覺,妙不可言,甚至讓難受的妊娠初期反應都減輕了。 隆慮侯新夫人情緒變好,于是決定寬宏大量地放反賊女兒放一馬,把注意力轉向另一來客——孟姜女。 “孟姜,聽聞季姜久居汝處?可真否?” 把手肘撐在憑幾上,隆慮侯夫人欒瑛歪著身子問孟姜——其胞妹季姜是否還住在堂邑侯太子的西跨院? “如是?!泵辖c頭承認,自女兒出生后,meimei一直留在她的小院照顧她和新生兒。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不可,此非‘禮’也!” 長公主宅第東跨院的新女主人立刻表示反對。 孟姜季姜雖然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但畢竟都嫁人了。試問,天底下哪有小叔子的妾住大伯子院子的道理?太不合規矩了,傳出去,也好說不好聽??!必須立即搬回東跨院來! 一番話講完,也不等當事人jiejie的反應,隆慮侯夫人瞇眼瞟瞟容色驕人的姜美人,滿臉冷肅地問起季姜為什么現在都不來拜見她這個主母?姜meimei是不知道‘姬妾每日必須到正室處跪拜請安’呢,還是明知卻不想遵守呢? 說著,欒瑛又懷疑地盯了劉靜和孟姜兩眼——這二人一個地位特殊,一個美色罕見,又都生有兒女,是不是有恃無恐,平常都不去劉姱太子妃那兒請安? 藏不住心思,念頭都寫在了臉上。 孟姜與王主靜暗暗對上一眼,略略欠身,平靜地解釋并非季姜狂悖無禮,故意怠慢侯夫人;實在是她家meimei年幼,兼尚未和二公子圓房,因此,依禮還沒有來給正室行禮的資格。 欒瑛怎么也沒料到會收到這樣的答復,不禁大為詫異:“甚?甚?迄今……迄今?” “王主?”欒布孫女詢問地轉向劉靜,充滿了懷疑。 楚國王女遲疑片刻,然后,緩緩地點頭:“恰如孟姜……所言?!?/br> 俞侯家的貴女欒瑛仍然有些不敢置信。 對心愛陳郎名下的唯一姬妾——而且還是王室背景的貴妾——欒瑛可是重點了解過。年紀雖然未及笄,但也稱不上多小了;看jiejie的姿色,meimei想來差不到哪里去。同一個宅院住著,二公子血氣方剛的,怎么可能只看不吃? 陳二公子的新娘繼續追問原因——不圓房的原因。 孟姜女娓娓地解答:“夫人,吾女弟自幼體弱,多疾病。蒙長公主體恤,二公子垂憐……至今別居?!?/br> “自由體弱多病呀……”突然獲知丈夫的女人其實只有自己獨一份,新上任的隆慮侯夫人心中真是說不出的熨貼和愜意。 頓感輕松之下,無論是劉靜的儀態還是孟姜的美貌,都不象開始時那樣扎眼了。欒布孫女客套地關心了季姜幾句,隨后任由思維習慣性地發散,很好奇地想東想西,想到什么脫口而出: 季姜這樣虛弱,是不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會不會影響以后的生育? 當然,不是懷疑能不能懷孕,而是問能不能生下健康的孩子。老人們都說,母健子才壯。哦,對了,聽說孟姜你的長子就天生病弱,動不動尋醫問藥…… 這些話說到后來,孟姜的眸光,越來越冷。幸好欒氏陪嫁來的乳母及時端熱飲料過來,遞出水晶杯,趁機打斷女主人的講話:“夫人……” ‘夫人若是能改掉心直口快的毛病就好了。哎!都是君侯縱的?!槟竿低档刈魅说男渥?,眼風直指兩位女客。 同一時間,劉靜王主端起放到面前的水杯,伸長袖掩住手和杯體,文雅地抿著。絲錦曲裾寬袖之后,王主靜別有深意地瞥了孟姜一眼;后者凝眸,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