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云煜抬起手指了兩個點,寬大的袖袍在空中微晃,“別管盾兵,瞄準天門陣的首尾兩處,一旦有關中鐵騎出現立即開炮,一個也別給本王放過!” 立在大炮前的士兵皆一頓靴,繃直了身體死死盯著那兩處,與此同時,滾石也陸續落下,如此高的距離,一砸便是一個豁口,不斷有人倒下,云懷居于陣中,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士兵補位,沉著鎮定地cao控著整個局面,猶如定海神針一般。 沒過多久,第一列騎兵在天門陣下露了頭,疾速沖向緊緊閉合的城門,空中驟然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炮聲,四枚火彈先后落在城門附近,瞬間血rou橫飛,可當灰煙散盡之后,盾下又冒出了無數騎兵,依然向著城門前仆后繼,連綿不絕。 “快給本王轟掉他們!” 云煜大吼著,士兵們也在不停地往火炮里填彈,奈何此物雖然威力巨大,攻擊間隔卻也很長,即便輪流開炮也趕不上鐵騎的行軍速度,很快,鐘景梧帶領的那批人已到達城門口。 天都城的城門與別的不同,乃是精鋼澆筑,要攻破非得有重型攻城車不可,而鐘景梧帶領的鐵騎手里什么都沒有,要怎么攻門?云煜正是疑惑之際,腦子里靈光一閃,整個人忽然趴上城墻攬目四望,似在急切地尋找著什么。 云懷仰頭望著他,嘴角突然輕輕一翹。 “放信給靖國侯?!?/br> 一支赤色煙霞竄入了云霄,如鮮血般映紅了云煜的雙目,下一刻,城門西側的山坡上驀然沖出一群玄甲騎兵,以薄湛為首,風馳電掣般襲向了城下。 不對。 云煜定睛一看,那些騎兵皆未佩劍,個個身負長弓手持銀箭,箭鏃的頂端似乎還嵌著什么東西,鮮紅如璽,甚是刺目,待它越飛越近,身旁的將領陡然驚叫出聲。 “箭上綁了火藥筒!” 確切來說那是尚未點燃的炸藥,云煜猛然反應過來,扭頭朝弓箭手喊道:“快把他們的箭射下來!” 話音剛落,他下意識往鐘景梧那兒看了一眼,駭然發現他率領的騎兵們也紛紛從馬下掏出了弓箭,裹著油布的箭鏃往火石上一蹭,倏地竄起了火焰,而他們瞄準的正是遠遠飛至城墻上方的火藥筒。 中計了。 云煜猝然醒悟,卻為時已晚,無數枚火藥筒在城墻上方炸開了花,登時慘叫迭起,轟鳴不斷,一片血霧之中,云煜發現火苗已經蔓延至堆放炮彈的地方,他雙目暴睜,用最大的聲音吶喊著:“快滅火——” 然而此刻已經沒有人能聽見了。 砰地一聲,天都城西側的城墻被炸出一個巨大的豁口,碎石亂飛,黑煙滾滾,身在三個地方卻聯手促成了這場爆炸的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靜靜地仰望著這一切。 攻城車在此時被推上了戰場,毫無阻攔地開到了城門前,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未過多時,城門告破。 云懷舉起寶劍振臂高呼:“所有將士聽命,一舉奪回天都城!” 號角聲又起,勤王大軍如潮水般涌入了天都城,城墻上活著的人仍處于恍惚的狀態中,腦子里如同炸了一般,轟鳴不斷,已無再戰之力,而城內據守的士兵因為沒聽到云煜的號令,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放棄抵抗。 這一仗贏了。 天空忽然由晴轉陰,大朵烏云飄來天都城上方,經過一場大戰的百姓們剛打開緊閉的窗子,細密的雨點就順著屋檐漏了下來。 城墻上的火逐漸被澆滅,露出一方斷壁頹垣,云懷和薄湛拾階而上,跨過一地的盔甲和殘肢,在一個巨大的凹陷處發現了云煜的尸體,那一刻,憎恨還來不及涌上心頭,他們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到底沒來得及逼問出當年的真相。 云懷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何時去接茉茉回城?” 薄湛直截了當地說:“等你把宮里的爛攤子收拾完了我再去接她?!?/br> 云煜固然已經身死,但朝野還留有余黨,保不齊翻出什么風浪來,在徹底穩定住局勢之前他不放心讓衛茉回來,她現在的身體可經不起一點折騰了。 “那就好?!痹茟艳D過背對鐘景梧下了一連串命令,“立刻派人盯住天都城各個出口,云煜黨下的佞臣賊子一個也不許放過,另外,務必留煜王妃活口,本王還有事要找她弄清楚?!?/br> 鐘景梧點頭去了。 薄湛一言道破他的意圖:“你是想從她嘴里問出御史案的真相?” 云懷頷首,唇邊泛起了苦笑,“天都城的作戰計劃是我制定的,誰知道云煜會來督戰……他現在是干干脆脆地死了,總不能讓真相也跟他一塊埋進地底罷,無論如何,我都該還茉茉和歐家一個公道?!?/br> “交給我來審?!北≌科沉搜鄣厣夏蔷呙婺咳堑氖w,忍住將他大卸八塊的沖動,“若是死不張嘴,就讓周家滿門給歐家陪葬去罷?!?/br> 云懷淡淡地勾了勾唇,道:“隨你怎么弄,橫豎我只答應了不動煜王府的人,可沒說要管周家的死活?!?/br> “那就這么說定了?!?/br> 遠處的天空逐漸恢復了原有的湛藍,鄉野田園也隨之亮了起來,沾著濕乎乎的語錄,顯得格外清新怡人,薄湛遠遠地眺望著,感覺鼻尖的血腥味淡去許多,那一地狼藉也慢慢從腦海中消失,他轉過身,把武器頭盔一應取下,全都交給了身旁的士兵。 大難結束,他放下手中的劍卻不能及時擁抱她,因為那件最重要的事還沒完成,待一切塵埃落定之后再回到山居,她就能挺直脊背給爹娘上一炷香了。 ☆、真相大白 半月后,云懷正式登基,成為天.朝新一任的年輕帝王。 從前他一心撲在邊防軍政上,懶理朝中諸事,如今真正接手才知道這個爛攤子有多難收拾,國庫空盈,臣黨分裂,還有一大批叛軍等著處置,在這亂象頻出人心不穩的當下,每走一步都艱難無比。 這個時候最怕腹背受敵,于是云懷的第一條命令便是讓各大關隘加強守衛,嚴防北戎來襲,而被云煜調來對付他的那幾萬守軍也被如數遣回瞿陵關,由新任主將梁東帶領重建關防,以贖禍亂之罪。 至于朝廷的事就沒這么簡單了,云煜和云齊圈黨甚多,在野大臣幾乎沒幾個是干凈的,薄湛和霍驍連日清查,名單羅列下來堆滿了御案,云懷傳張鈞宜及少數中立派大臣討論了好些天,最后只處置了謀逆重犯,其余位低人微附庸黨勢的州府官員都暫壓刑部不發,待明年科舉有新鮮血液注入時再酌情調換。 這些事情看似只有寥寥幾句,卻并不是短時間內就能解決完畢的,云懷忙的天昏地暗,更別提還有先皇喪事、登基大典等必行之繁禮,好在身邊有薄湛和霍驍等人幫手,才不至于焦頭爛額。 但這樣一來薄湛就只能兩頭跑,往往忙個三五日就抽空去山居一趟,有時去的晚了就只能抱著她沉重的身子睡一覺,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趕回天都城上朝,根本說不上幾句話,所以,在衛茉心思起了變化的時候他一點兒也沒察覺到,直到這一日,他尚在天都城外的京畿大營忙著,卻有暗衛急匆匆地過來找他。 “稟侯爺,屬下奉皇上之命駐守在煜王府,一刻之前夫人忽然來到,并要求見煜王妃,您看這……” 薄湛先是微怔,而后眼中騰起一簇急火,挽起韁繩便往回趕。 一盞茶的工夫他就進了城,沿著朱雀大街揚鞭疾馳,很快就到了煜王府門口,暗衛們見到他來了紛紛跪地行禮,一片黑甲霎時如潮浪般伏低,露出一抹水藍色的纖影,傲然佇立其中,分毫未動,清湛如水的眸光若有似無地掃過來,在薄湛心中恰如投石入林,驚起無數鳥雀。 他一邊揮手讓暗衛起身一邊大步邁過來扶住她的手臂,察覺絲裙之下那炙人的溫度,血氣一下子沖到了頭頂,忍不住斥道:“這么熱的天你上這來做什么?存心急死我是不是?” 衛茉輕輕牽動著唇角說:“我想見一見周慧?!?/br> 周慧是煜王妃的閨名,今時今日,自然不能再以煜王妃相稱。 “想見她怎不提前與我說?一聲不吭就從山居里跑出來,路上也無人護衛,萬一出了什么事你教我如何是好?” 薄湛越想越是驚怒交加,卻被衛茉淡淡的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提前與侯爺說,侯爺就會允我來相見么?” 當然不會,如今煜王府是什么地方?周慧又是何等人?他怎會放心讓衛茉與她見面! 這雖然是兩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可到現在還沒人能撬開周慧的嘴卻也是事實,御史案的真相無從得知,衛茉闖過來也在情理之中。 “茉茉……”薄湛看著她堅毅的面容,心中無奈猶如排山倒海一般,只能軟聲哄著,“我們先回侯府,此事過后再議好不好?” “侯爺,我既已來了就沒有空手而歸的道理,你不同意我便等著,再磨上一個時辰也無所謂?!毙l茉頓了頓,稍稍抬起下巴,語調既輕又涼,“只看孩子挺不挺得住了?!?/br> 薄湛聞言一窒,下意識望向她隆起的腹部,旋即慍怒道:“胡鬧!” 衛茉也不吱聲,就這么直挺挺地看著他,即便已經站得腰酸腿疼,眉頭都未蹙一下。 薄湛知道拗不過她,心念瞬時百變,最后深吸一口氣,揮退身旁諸多暗衛與她低語道:“此事關系深遠,急不得更動不得,你聽話,先跟我回府,我會一五一十與你說明白?!?/br> “不必你說,我知道周慧懷孕了?!毙l茉輕描淡寫地說著,薄湛卻遽然一震,低眼去看她,看進一雙明澈水亮的眸子里,旋即又聽見她淺聲道,“我知道此事一不小心便會累及皇上的名聲,所以你們才束手束腳,但我與你們不同,自有辦法讓她開口?!?/br> 薄湛眼角一縮,攥緊了她的胳膊說:“你再有辦法我也不放心讓你與她共處一室?!?/br> “不是還有你在么?” 衛茉翹了翹嘴唇,把薄湛的手從臂上拂下來然后牽著他往王府內部走去,動作一氣呵成,薄湛竟阻擋不及,腦子亦似停擺一般,再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昔日煜王府雖裝潢樸素,卻有種文雅之韻,如今院內布滿了暗衛,甲刃參雜其中,冷肅而蕭瑟,一路行往深處,背后汗意漸消。 來到周慧居住之處,衛茉若無其事地向前走,陡然一個回身點了薄湛的麻xue,隨后頭也不回地踏進了房內,徒留薄湛一個人站在烈日之下氣得七竅生煙,幾乎將她背影瞪穿。 門扉一張一合,夾帶著暖風拂過珠簾,悅耳叮嚀聲中衛茉穿過月門來到周慧的面前,看著她緩緩轉過頭來,露出一張憔悴蒼白的臉和微帶詫異的目光。 “怎么是你?”她眼珠一動,落在衛茉圓滾滾的肚子上,倏地嗤笑出聲,“云懷當真是無人可用了,竟派你來套我的話,不怕我癲狂起來傷了薄湛的種?” 衛茉清泠一笑,啟唇道:“誰傷誰也未可知?!?/br> 周慧一愣,忽見衛茉眼中厲光乍泄,似羅剎附體,她尚未反應過來,衛茉兩指疾出,細白蔥甲自她眼前劃過,腰間似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須臾之后,腹部陡然鈍痛起來,似廟童撞鐘,一下又一下,極有規律。 “你做了什么!” “沒什么,只不過點了你一個小小的xue道?!毙l茉戾氣稍斂,擰身坐在五足內卷紅木凳上,嬌容一派云淡風輕,“一炷香之內不解開,云煜的最后一點血脈恐怕就要消失了?!?/br> “你——”周慧咬緊銀牙,一臉痛恨之色,隨后痛楚再度襲來,她眼角一抽,猛地扣緊了桌角,長甲齊根折斷,劃出刺耳的響聲。 衛茉輕輕地揉了揉肚子,似在安撫因此受驚的孩兒,面色卻無絲毫波動,風刀雪刃般的嗓音劃過周慧耳簾。 “時間不多,我們就開門見山罷,云煜與御史案究竟有何關聯?” “又是御史案……”周慧眼中泛起驚疑,轉瞬又被痛色掩蓋,卻強抑著問道,“一個兩個都來問這御史案,歐晏清究竟與你們靖國侯府有何關系?” “他是我父親?!?/br> 如此干脆的一句話震得周慧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抬眼望去,衛茉仍低頭撫摸著肚子,眉眼如月,粉唇輕抿,一襲海水般的絲裙攏在身上,更顯得端靜柔和,與她所言所做卻形成了兩個極端,周慧只覺渾身浸冰,指尖忍不住發抖。 “你……你難道是……” “我是歐汝知?!?/br> 周慧猛然僵住,猶如晴天霹靂一般,直到腹中抽痛才將她的神智拉回來,半伏在桌案上喘了幾口氣才顫聲道:“難怪當初沒找到你的尸體……” “我的確是死了?!毙l茉抬頭看她,紅唇淺彎,卻無一絲暖意,甚至還帶著些幽魅,“只不過魂魄又附在了衛茉身上,死而復生了?!?/br> 周慧身子一搐,厲聲道:“放肆!你竟敢拿這些怪力亂神之事來——呃??!” 腹中絞痛一次甚過一次,她已然坐不穩,手軟腳軟地滑到了地上,捂著肚子不停低聲呻.吟,衛茉卻仿若不見,悠悠道:“不然你以為我是如何識破煜王的jian計的?還是多虧了含煙,她與那個在斷崖上襲擊我的人使毒手法幾乎一模一樣……” 聞言,周慧頓時見鬼似地盯著她,瞳孔溢出無限驚恐,抖著唇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不過那個女刺客手段可比含煙狠多了?!毙l茉撐著腰站起來,緩步走近周慧,雪白的指尖在她胸腹各點一下,然后冷幽幽地說,“她在這兩個地方各捅了我一劍,皆穿身而過,血噴涌得到處都是,把一整片雪地都染紅了……” “啊——??!別再說了!”周慧放聲尖叫。 衛茉容色驟冷,狠狠地鉗住了她的下巴,寒聲道:“這就怕了?我半夜可還沒來敲過你煜王府的門!你若再不說實話,我便教你至死不得安生!” “我說,我說!你放過我,放過我的孩兒,求你了!”周慧涕泗橫流,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攥著衛茉的袖子,渾身抖如篩糠,裙下漸現血色。 衛茉緊抿著唇,一掌揮開她的手,然后解了她的xue道,她腹中痛楚立消,整個人大汗涔涔地癱倒在案旁,驚魂未定。 此刻外廳突然傳來了門閂碎裂的聲音,下一秒薄湛已閃至跟前,眼睛發直地瞧著這一幕,雙臂后知后覺地纏上了衛茉腰間,發覺她肚子堅硬如石,心頓時吊到了半空中。 “茉茉,碰到哪兒了?要不要緊?” 衛茉沒說話,目光如箭,似淬了毒一般扎向周慧,周慧抖了抖,額上汗涌如瀑,終是耐不住這迫人的厲芒,顫聲道:“當初是云煜差人將歐宇軒和九公主引到深宮,故意讓他們看見駱謙和蔣貴妃偷情,意在借御史臺之力除掉云齊,可云齊動作更快,轉眼便將所有知情之人除了個干凈……云煜后來得知云齊有意拉攏你,怕瞿陵關的兵馬落在他手里,便派人在半路狙殺你……” 話到此為止,周慧沒有再說下去,后面的事情無須再提。 衛茉身子晃了晃,圈在她腰后的長臂陡然僵硬如鐵,身側的呼吸聲亦微微一滯,她掀眸看向薄湛,輕聲道:“帶我回去吧?!?/br> 薄湛雙臂一橫將她抱起,大步邁出了房間。 登上王府門前的馬車,薄湛彎身把衛茉放在了軟榻上,手探至她腹底,仍是硬邦邦的,他喉結滾動幾下,才要開口便聽見她輕喚道:“相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