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劉進沉默了一會兒,又試探地說:“可方才太醫院送來了醫案,說是……說是貴妃娘娘今兒個見了紅,差點就……” 皇帝啪地把筆一拍,墨汁濺得四處都是,劉進連忙深伏了下去,不敢再說半個字,半晌過后,令人窒息的靜寂終于有了聲線的起伏。 “去毓秀宮?!?/br> “奴才遵命?!?/br> 漆黑的夜幕下,圣駕悄然降臨了那個來過無數次的地方,里頭卻是黑燈瞎火一片,惟有寢殿內的壁燈隱約散發著昏黃的光芒?;实垡姞钗⒁货久?,只道是蔣貴妃不舒服歇下了,卻也沒有掉頭離去,而是揮退了一干宮人獨自走了進去,可越走近人聲越密,低吼伴著嘶叫,十分刺耳,驟然拉緊了皇帝腦子里的那根弦,繃得生疼。 “蔣靜池,時至今日你嘴里仍沒有一句真話!當年你與我爹茍且逼死我娘,這筆賬我都不曾與你算過,如今你還來迫害我的夫君!你見不得我好,我死了也要拖你下水,再拉上你心愛的兒子女兒,橫豎這里頭沒有一個人是干凈的!” “你敢!”蔣貴妃素來溫婉的聲音變得尖銳,似乎被逼得惱怒而慌張,“本宮再說一遍,你嫁予秦宣不過是你爹牽制他的手段,殺他亦是你爹的決定,從頭到尾皆與本宮沒有任何關系,你膽敢輕舉妄動,毀的是你們駱氏滿族!” 洛子喻仰頭大笑,涕淚橫流,已經狀若瘋癲:“毀了又如何?依你所言,我爹都能狠下心殺害自己女兒的夫婿,這種家不要也罷!這一世,我和jiejie都淪為云齊和云錦的犧牲品,善惡到頭,天不降報應,我自要讓你們這對jian夫yin.婦付出代價!” 說完,她扭過身子就往外沖,蔣貴妃的呼喝聲遠遠落在了身后。 “林嬤嬤李嬤嬤,快給本宮綁住她!” 說時遲那時快,嬤嬤們一擁而上,卻沒料到洛子喻身手如此敏捷,竟從手腳空隙間連閃帶躲地沖到了外室,猛地拉開大門,被外頭那道金黃色的衣影嚇得惶惶頓住,可僅僅只是幾秒的時間,她猝然放聲狂笑了起來。 “哈哈哈……說報應報應到,十幾年了,蔣靜池,你也該下去向我娘賠罪了!” 蔣貴妃急急追上來,看到門口的人如同見了鬼,魂魄瞬間飛散開來,驚駭到了極點,雙膝一軟,再也直不起身子。 皇帝一步一步走進來,停在她的身邊,影子旋即覆來,如泰山壓頂,沉得讓人幾乎都要陷進了地底,蔣貴妃劇烈顫抖著抬起頭來,卻見靴底迎面蹬來,猛地落在了她腹間! ☆、高闕觀刑 破曉時分,宮中最高的仰天樓上掛起了白幡,迎風招展,舒擺不止,一個時辰后,禮部派來的司儀太監叩響了懷王府的朱漆大門,闡明來意之后,仆人們的腳步聲猝然急切了起來。 蔣貴妃薨了。 云懷不疾不緩地整理著朝服上的寶藍色玉石扣,聽到消息并沒有驚訝的神色,只輕聲問道:“侯府那邊通知了嗎?” “回王爺,已經派人去了,不過侯爺并不需要進宮撫喪,想是一會兒的朝議上才能見的到?!?/br> “是本王忘了?!痹茟焉袂槟獪y地彎了彎唇,振袖踏出門外,“那咱們就先去罷?!?/br> 太和殿前,朝臣們已經三三兩兩地聚成了好幾堆,議論聲頗大,云懷從后宮過來,充耳不聞地踱至堂前,視線與薄湛交匯,兩人眼底俱是一片月白風清,不見一絲波瀾,平靜得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未過多時,云煜從后室走出來,站在鎏金七階的頂端輕咳了一聲,嘈雜聲戛然而止,眾卿各歸各位,一齊俯身下拜。 “臣等參見煜王殿下?!?/br> “免禮?!痹旗蠑[擺手,掃了眼神色各異的眾人才道,“貴妃娘娘新喪,父皇悲痛欲絕,特命本王代理朝政,諸卿有事即可報來?!?/br> 堂下鴉雀無聲,十分詭異。 照形勢來看,煜王黨自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找事來做,只要不是邊關起火,一切事項都可壓后再論,而齊王黨個個都白著臉,仿佛天塌了一樣,更沒心情去關心職務上還有什么沒做完的事了,畢竟腦袋都快不保了,哪還管得上帽子戴得正不正。當然,還有少部分中立派,平時深受黨爭之害,現在恨不得搬個小板凳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戲,誰還會不知趣地跑上去議事? 靜默半晌,云煜終于再度發聲。 “既如此,聽完這道旨意,今日便散了罷。宮中行喪,朝議例停三日,司禮監夜不鎖院,諸卿有何要事盡可上疏?!?/br> 眾臣皆呼遵命,稍后,總管太監劉進展開明黃綢布,朗聲宣讀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貪銀案致江南一帶民生聊匱,積怨滔天,皇二子云齊罪不可恕,本已褫其封號,猶望悔改,豈料他結黨營私,意欲淆亂清流,禍害朝綱,朕深惡之,特命宗人府查辦,連同其朋黨逐一清繳,擇日問斬?!?/br> 話音剛落,幾名臣子當即癱軟在朝堂上,面如金紙,汗水狂涌,然而云煜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徑自拂袖離席,仿佛剛才劉進宣讀的只不過是一張普通詔令。 薄湛與云懷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著,或許自今日始,他們要親眼見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巨大變化了。 行刑這天,薄湛帶著衛茉登上了崢嶸閣,遙遙數十米,整個刑場一覽無余。 歐宇軒帶著人.皮面.具靜立一旁,云懷、霍驍等人隨后而至,整個樓層被包了下來,縱使下面的大街上人潮洶涌,上面卻靜得連落針的聲音都能聽見。 “茉茉,你懷著孩子,還是不要看這血腥場面了罷?!蓖蹑鎺n慮地勸道。 衛茉不作聲,一徑盯著刑場上那兩個空空的斷頭臺,唇齒緊合,一刻不曾松開。 見狀,云懷瞅了眼她的腹部,不自覺地擰起了眉頭,再看看薄湛,亦瞅著同一個地方,擔憂且飽含無奈,難以吐出一言半語。 這種時候誰能攔著她? 不能硬來就只好轉移她的注意力了,云懷略微招手,小二畢恭畢敬地送來了許多小食,林林總總堆了一桌子,云懷選了個衛茉愛吃的推到她面前,道:“差不多也快到午時了,先吃些東西吧,心思再重總不能餓了孩子?!?/br> 衛茉這才緩緩回過頭來,眸光在小食上轉了幾圈,終是抬起了手,捏著銀匙舀了一口熱騰騰的雞茸湯送進嘴里,滋味甚是鮮美,可咽下之后嘴里還是泛苦,反復幾次,她垂眸盯著那清亮的湯水不動了。 “是不是不好喝?我讓他們換別的來?!?/br> 薄湛剛揚起手就被衛茉拽住了袖子,她清冷且壓抑的嗓音回蕩在方寸之間:“你們別張羅了,行刑快開始了,看完我就回去?!?/br> 她本就不是什么嬌滴滴的千金,疆場御敵無數,怎會見不得這點血?這一天她已經等太久了,不會缺席也不能缺席,既然當初能從容地與敵人同歸于盡,今天這種不傷分毫的場面,她又怎會控制不了情緒的波動? 這些話,了解她的人都懂,比如薄湛,只是必定忍不住擔心,衛茉自己也清楚,所以絕口不提,只用行動來證明。 薄湛見她如此也不再多說,轉過頭面朝云懷問道:“這些天你進宮可曾見著皇上?” “去天兮宮拜見了幾次,有一次還是與皇兄一起去的,皆被擋了回來,說是龍體欠安,誰也不見,朝廷內外之事也全都交給了皇兄處理,一概不過問,想必這件事對他打擊太大了,一時半會兒恢復不過來?!?/br> 云懷聲線恬淡,雖聽得出關心,卻無一絲同情,畢竟他幼年的遭遇皆與皇帝寵信蔣貴妃和云齊有關,若要完全放平心態對待這件事實屬不可能,如今能做到這份上已經算是他孝思不匱了。 霍驍不由得嘆道:“王爺有這份孝心,相信皇上有朝一日會感受到的?!?/br> “希望吧?!痹茟讶粲兴茻o地笑了笑,扭頭望向了遠處的刑場。 烈陽緩緩挪到了正上方,如巖漿般潑撒在發白的石板上,日晷上的指針也恰好與陰影重合,一陣密集的鼓點之后,云齊和洛謙被帶上了斷頭臺。 兩人都穿著雪白的囚服,還算體面,只是容色憔悴,唯一不同的是,在百姓的圍觀和唾罵下,云齊的臉色由漲紅變得灰敗,透著死沉的暮氣,而洛謙始終面無表情。 在被監斬的士兵狠狠一推之后,兩人都撲倒在鍘刀之下,一個抬起頭,一個情緒爆發,慌亂地大聲喊道:“父皇!兒臣是冤枉的,是冤枉的??!” 自古以來,處決皇子都要留一手,以防上頭改變主意,這是不成文的規矩,況且在不知內情的人看來,云齊犯的并不是謀朝篡位那樣的逆天死罪,或許到最后一刻皇帝會改變主意也說不準,于是百姓們都屏住了呼吸,等著看事態如何發展。 可他們萬萬沒料到,監斬官乃是鐵面無私的張鈞宜,時辰一到,他眼都沒眨就把生死簽扔下了案臺,由得云齊失控吶喊,還是被不由分說地壓到了刀下,一點放緩的意思都沒有。 “午時已到,行刑!” “不——放開本王!滾!” 云齊仍在狂亂地咆哮著,距離他幾步之遙的洛謙卻靜得可怕,漠然地梭巡著沸騰的人潮,隨后微微仰頭,視線落在了巍峨的樓閣之上,凝望片刻,倏地彎唇笑了,笑意直戳眾人心底,旋起一股涼絲絲的陰風。 衛茉倏地捏緊了五指。 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即便洛謙能看清楚他們坐在這里,那個眼神又是什么意思?沒有一丁點懼怕或恐慌,反而詭異得令人心顫。 她探過身子想看清楚,可惜時間不給她機會,只見滿身濁汗的劊子手猛然松開了手中緊攥的繩索,尖利的斧刃從頂端呼嘯而下,一聲悶響,兩顆頭顱落地,鮮血四下飛濺,猶如地府盛開的彼岸花,鮮艷得讓人膽寒。 衛茉身子一松,失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結束了,茉茉?!痹茟涯p聲說道。 衛茉微微頷首,未置一詞,身旁的歐宇軒已經眼眶濕熱,她卻沒有一點要掉淚的樣子,因為她知道,她要的不僅僅是這些。 朝廷還未還她歐家一個清白。 薄湛明白她心中所想,撫了撫她柔軟的發絲,淺聲道:“你放心,等皇上歸政之后,我會在朝上提出重審御史案的事,我們證據確鑿,翻案指日可待?!?/br> 云懷亦道:“若不是一直未見到父皇,此事我早已揭開了,你再耐心等些時日?!?/br> “我明白?!毙l茉半垂著眸子望向那一灘猩紅狼藉,眼神難掩晦暗,“他們一死,不知道有多少冤案要被翻出來,或許審理之期遙不可及,但總有了慰藉和盼頭?!?/br> “你能這么想就好?!被趄數吐暤?。 衛茉略微展顏道:“那么,我頭上這頂叛賊的帽子什么時候能摘掉,全仰仗各位了?!?/br> 幾個男人臉上終于露出了絲絲笑意。 就在這時,云懷的暗衛從回形樓梯底部跑上來了,黝黑的面龐上透著焦急,可見到上頭這么多人都在,一時又不知該不該開口,見狀,云懷干脆地揮手道:“有事但說無妨?!?/br> 暗衛咽了口唾沫,道出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王爺,邊關急報,北戎大軍壓境,煜王傳令下來,讓您和侯爺速速進宮商討對策!” “什么!” 兩人拔身而起,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之色——好端端的,北戎怎會突然來襲? 事不宜遲,必須立刻進宮,云懷果斷吩咐道:“備馬!”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終于知道了貴妃和丞相的丑事,不露風聲地處死了他們,但是丞相死前那個笑……小伙伴們自行發揮腦洞吧! ☆、大軍來襲 對于天.朝而言,北戎已經是某種意義上的宿敵,它的來犯并不稀奇,可趕在這個節骨眼上實在是太微妙了,然而更讓薄湛和云懷驚異的是,此次受到攻擊的是三大關隘之一的昭陽關,無論從戰斗力還是防御力來講,都是短時間內難以攻克的。 北戎到底鬧什么幺蛾子? 薄湛和云懷抱著懷疑的態度進了宮,等拜見過云煜并查看過戰報之后,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戎向來以機關之術聞名,其工藝遠遠領先于天.朝,這也是它能與天.朝抗衡如此多年的主要原因,而這次之所以瞄上昭陽關,是因為發明了針對當地地形的飛天鷹隼,半天的工夫炸得昭陽關內火光燭天,守軍卻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這才向天都城發出了求援的消息。 其實說白了還是想看看天機營有沒有什么新型機關能夠克制這玩意,云煜招來天機營的臣工商討了半天,最后得出結論,或許射程較遠的火銃可以擊落飛天鷹隼,而最多一批的火銃配給了京畿守備營,所以這才宣薄湛前來。 “王爺的意思是……讓臣與懷王領著火銃軍趕赴昭陽關?” 云煜頷首道:“不錯,守備營的火銃軍是你一手訓練起來的,由你帶領再合適不過,只是昭陽關唐擎天那個臭脾氣本王也清楚,以免他陣前為難于你,皇弟擔當監軍最好,萬一有什么矛盾也能壓得住他?!?/br> 這一番話倒是什么都顧及到了,薄湛沒有反駁的理由,只垂低了黑眸道:“臣遵命?!?/br> 云懷略一揚袖,拱手答道:“臣弟謹遵皇兄安排?!?/br> 云煜拍了拍二人的肩膀,頗為欣慰地說:“父皇尚未恢復元氣,朝中瑣事還需我盯著,前方戰線就倚靠你們了,等你們凱旋歸來那日,我在煜王府設宴,親自為你們接風洗塵?!?/br> “謝皇兄?!?/br> “謝王爺?!?/br> 就這樣,報仇雪恨的余波尚未過去,很快就被緊張的軍情所替代。 由于此去昭陽關路途甚遠,當天他們就要啟程,云懷向來獨身一人,沒什么可交代的,早早去了匯合點等薄湛,而薄湛聽過了老太爺和老夫人的諄諄囑咐,最后沒拗過衛茉,被她一路送到了城外。 眼下時節已經很冷了,路面盡是積雪,沿著車轍挖出來的路很快又被覆蓋住,原本一炷香的路程足足行了快一個時辰,似乎是老天有意多給他們一點時間去驅散這nongnong的離別之情。 “我不在家的這段日子你要自覺些,多聽尤醫官的話,侯府的事自有給娘和玉致幫你擋著,即便是天塌下來了也不需要你去頂,什么都不要多想,只管安心養胎,知道嗎?” 衛茉淡淡地橫他一眼,道:“往年我去邊關打仗總被我娘和姝jiejie念叨,眼下去打仗的是你,結果我還是被念叨,這可真是稀奇了?!?/br> “我在同你說正事,正經點?!北≌炕⒅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