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難得迎來了晴天,驅散了多日的陰霾,被兩個婢女管得密不透風的衛茉終于能出門玩玩了,但也僅限于在院子里曬太陽,而且到點就得回房,多一秒鐘都不行。衛茉很少被人這樣約束,但她心里清楚婢女們是為了她好,所以很配合,一番擺弄之后,她坐在了院子里的秋千上看書。 說是秋千,其實就是個寬一些的搖椅,上懸橫梁,兩旁綴著藤蔓,留光還在座位上鋪了厚厚的墊子,再把絨毯搭在衛茉膝蓋上,反復確認她不冷之后才去做別的事,而留風就站在一旁守著衛茉。 “小姐,您與靖國侯的婚事訂得如此匆忙,不用通知主人一聲么?他若是知道說不定會從邊關趕回來……” 她口中的主人自然就是衛茉的師兄了,兩人似乎十分要好,按理說是要傳個信給他,可衛茉擔心橫生枝節,便巧妙地拒絕了。 “不必了,家國大事為重,無謂讓他為難?!?/br> 經過這些日子的試探,她猜測衛茉的師兄應該是某位戍守邊關的將領,所以才這樣說,果不其然得到了留光的認同。 “小姐說的對,是我考慮不周?!?/br> 衛茉沒再說話,把視線轉回了書上,翻著翻著就見了底,她心中暗嘆,在滿屋子的話本里找出本戰國策已屬不易,過些天可真得去城北的書鋪買些兵書回來,不然該如何打發這漫漫長日? 不過再過幾天應該已經在靖國侯府了吧?薄湛好歹也是掌管京畿守備營的人,家里應不會沒有兵書…… 想著想著她忽然一怔,馬上就要嫁給一個陌生人,自己的心態也太輕松了些,當初父親要把自己許配給秦宣時可截然不同。 秦宣與霍驍一樣都是歐御史的學生,寒門出身,性格沉穩,頗受歐御史疼愛。自從王姝前年嫁給霍驍之后,這件事提起的次數更多了,當時歐汝知一心撲在軍機要務上,對情愛之事不甚上心,再加上無法承歡膝下的愧疚,也就默認了這門婚事。 雙方父母達成共識之后并沒有急著納采文定,只等她調回天都城,或許是因為對秦宣沒什么感情,對于官職變動她一直保持著順其自然的心態,秦宣一等就是一年,直到歐家出事,她客死異鄉,婚約也就徹底作廢。 她重生之后,聽聞他官升大理寺少卿,還娶了駱相二女駱子喻,竟有種松口氣的感覺,不像現在,揣著查案復仇的心,她對這場婚姻竟抱有一絲期待。 留風見衛茉看書看得走神,正想問她是不是累了,忽然聽到院墻邊傳來磚瓦碎裂的聲音,她倏地回頭張望,發現墻頭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欲將其擒來,那人卻自行飛過來了。 青衣綠裙,俏臉如花,竟是個姑娘。 “你是誰?居然敢擅闖他人宅院!” 鐘月懿瞥了眼留風,不予理會,徑自繞到秋千邊上問道:“你就是衛茉?” 衛茉緩緩抬頭,與她四目相對,卻沒有出聲。 “哼,我道是個天仙美人,原來姿色不過如此,渾身上下還透著股藥味,真難聞?!?/br> 聽到她奚落自家小姐,留風頓時怒了,二話不說就沖了上去,沒想到鐘月懿不躲不閃,正面接了她一掌,雙掌相擊,勁風四溢,吹得衛茉烏發飛揚,膝上的絨毯也被刮上了枝頭。 留風一驚,連忙揮開鐘月懿返回衛茉身邊,緊張地問道:“小姐,沒傷到您吧?” 衛茉淡然搖頭,目光卻轉向鐘月懿。 雖然剛才她們兩人只過了一招,但看得出來這姑娘的武功不輸留風,論打扮和氣質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光天化日之下居然翻墻入院,這是干什么來了? “沒想到你這婢女還有兩下子,也罷,我先把她打趴了再來對付你?!?/br> 鐘月懿菱唇微勾,輕點腳尖飄了過來,手腕如粲花翻轉,周遭氣流瞬間凝聚于一點,似龍卷風般襲至留風面前,留風欲躲,衛茉的嗓音卻輕輕淺淺地飄入耳簾。 “別怕,不過虛有其表而已,用流波掌可破?!?/br> 留風不疑有他,迅速出掌,只聽轟然一聲響,氣流散于無形,她們毫發無傷,鐘月懿卻臉色微白地倒退了幾步,滿目驚異地盯著衛茉。 這是她家傳掌法的最后一式,她練得確實還不夠火候,可這女人是怎么看出來的? 她不信邪,又換了自己拿手的招數再次攻來,衛茉仍然不疾不徐地指揮著。 “騰龍出海,攻其肋下三寸,退右下,躲開她的反勾,再進右上,碧波回潮?!?/br> 剎那間,留風像變了個人似的,身形飄忽,內勁暴漲,鐘月懿左支右絀,已落于下風,一個閃躲不及被留風扣住了要xue,霎時動彈不得,呆愣過后,白凈的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三個大字——不服氣。 “說吧,你是誰?” 衛茉輕掀長睫望著鐘月懿,鳳眸略含冷色,氣勢凜人,鐘月懿心尖一顫,穩住聲線梗著脖子道:“剛才不是指揮得頭頭是道么?怎么,看不出我武功是哪條路子的?” “也不是看不出?!毙l茉啜了口溫水緩緩說到,“就是沒想到當年打遍西南十三條水路的鐘氏掌法也有這么不頂用的時候?!?/br> “你——”鐘月懿氣得滿面通紅,這才明白被衛茉擺了一道。 “我素來崇敬鐘老將軍,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我可以不把你送去官府,但你得告訴我今天為何而來?!?/br> 鐘月懿身為鐘家大小姐,何時受過這等威脅?她使勁扭動了幾下,想甩開留風,沒想到她鉗得更緊了,鐘月懿吃痛,不敢再掙扎,只瞪著衛茉說:“若不是因為你要嫁給湛哥哥,這下等府邸請我來我都不來!” 衛茉拂著杯盞的手一頓,眸中升起點點探究,“你喜歡薄湛?” 鐘月懿沒想到她問得這么直接,半羞半怒地叫道:“喜歡又怎么了!別以為你馬上要成為薄夫人就了不起了,我不會放棄的!” “哦?!毙l茉沒什么表情,就像個局外人一般,鐘月懿見狀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 這女人沒病吧?別人當面表示對她未來夫君的覬覦,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是太淡定還是對薄湛太有自信? 鐘月懿不甘心地放出了大招:“你別得意,再厲害也抵不過他心里的那個人,你只是個替身而已?!?/br> 衛茉點點頭,表示自己真的聽到了。 鐘月懿看她神情不像是裝出來的,噎得徹底不出聲了。 “沒事你可以走了?!?/br> 聽到衛茉趕人,留風立刻挾著鐘月懿轉向了門口,她卻賴著不肯走,掙扎道:“我還有話沒說完!” “我累了,不想聽?!?/br> 衛茉淡然轉過頭,不再看鐘月懿,留風立刻點了xue把她拖走了,她喊不出聲又不能動,頓時氣紅了眼,一路瞪著衛茉,隨后拐過彎消失在院墻之后。 留風做事非常干凈利落,直接把鐘月懿扔在衛府門前的大街上,解xue關門一氣呵成,任她在外頭氣得跳腳,頭也不回地走了?;氐胶笤?,發現衛茉又重新看起了書,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她踮起腳尖飛上樹把毯子取下來,又收拾好一地狼藉,終于忍不住發問。 “小姐,您就一點兒都不擔心么?” “擔心什么?”衛茉翻書的手一頓,抬眸望向留風。 留風漲紅了臉,不知是氣的還是羞于啟齒,“剛才那姑娘說,靖國侯他……他心里有別人……” “本來他讓人來提親就很突兀,若我確實長得像他心愛之人,倒有了合理的解釋?!?/br> 留風見衛茉神情淡泊,渾不在意,心中越發急躁,“您還沒嫁過去他的心就不在這了,要真嫁過去還不知道會受多少委屈呢,要不您再跟老爺商量商量……” 衛茉難得見到留風如此著急的模樣,胸口涌起一陣暖流,輕扯著唇角安撫她:“沒關系,這都不重要?!?/br> “不重要?那什么重要?”留風怔怔地望著她。 “侯爺夫人這個位置最重要?!?/br> 原本她還在想薄湛究竟為什么娶她,如果真是鐘月懿說的這樣她反倒放心了,至少不是什么齷齪陰暗的目的,她不必多費心思應對,一心一意專注查案就好。 留風卻不明白這些。 “小姐,我知道您不是貪慕權貴之人,一定懷有苦衷,可您為何不找主人幫忙?至少不用搭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 衛茉搖頭道:“這是我的責任,我不能交托給旁人?!?/br> “可主人也說過您是他的責任,他與您相伴如此多年,又貴為王爺,難道不比這靖國侯更能幫到您?” 聞言,衛茉驟然睜大了眼睛,神色無比震驚。 貴為王爺,長年出征在外,難道……她的師兄是那個人? ☆、嫁為君婦 成親這日,整座衛府張燈結彩,洋溢著歡天喜地的氣氛,然而最興奮的不是衛茉,也不是兩個忠心耿耿的婢女,而是衛老爺。 馬上就要跟靖國侯府成為親家了,怎能不興奮? 生了兒子的兩位姨娘更是夸張,平時連衛茉的院子都不進,今兒個一大早就帶著兒子來報道了,說是要他們背著衛茉出嫁,結果雙方爭得面紅耳赤也沒分出個勝負,膠著之際,門忽然開了,無數雙閃閃發亮的眼睛頓時凝注在一處。 衛茉身穿赤金云霞鸞鳳裙,頭戴五彩雉冠,頸套天官鎖,腰銜芙蓉石,手里還握著一柄玉如意,就站在門檻邊望著眾人。隨后她向前邁了一小步,頭上的鈿瓔微微搖曳,珠簾半開,露出一張絕色容顏,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看呆了在場的所有人。 這還是他們那個膽小怯懦平平無奇的meimei么? 隨后他們立刻回神,爭先恐后地擠上去套近乎,毫無疑問,被面無表情的留風擋在了廊下,而衛茉一句話沒說,繞過他們徑直往大廳去了。 姨娘們面色微變,三步并作兩步地攔在了岔路口,還未開口,被那雙凜若冰霜鳳眸冷冷一掃,喉嚨頓時像被粘住了,半個音都發不出。見狀,衛茉勾了勾紅唇,繼續往長廊盡頭走去。 彼時,衛老爺正在綴滿紅球彩帶的大廳里來回踱步,見到衛茉居然自己走出來了,頓時上前指著婢女和喜娘喝道:“怎么回事!怎么沒讓少爺背出來?” “不需要?!?/br> 衛茉淡淡地回答著,外面已傳來鑼鼓聲,想是迎親的隊伍到了,她沒有猶豫,轉身便要踏出衛府,衛老爺大驚失色,顧不得呵斥下人,親自跑過來擋在了門口。 “小茉,這于理不合,家中有哥哥自然要為你送嫁……” 話中斷在衛茉微帶諷刺的眼神中。 禮儀歸禮儀,衛老爺如此做多半還是想在別人面前展示一下兄妹間深厚的情誼,從而將衛府與侯府綁得更緊些,這種不入流的小伎倆怎能瞞得過衛茉?就算他不提起她也要徹底斷了他這念頭,省得以后拖她的后腿。 “爹,從我今天邁出這道門檻開始就不再是衛家人,今后也不會再跟衛家有任何關系,看在您養育我的份上我奉勸您一句,有些念頭,還是趁早打消的好?!?/br> 衛老爺面色變了幾變,有驚訝有愧色,最后演化成深深的怒意。 “你這是什么意思?嫁了人就要數典忘祖了?” 衛茉噙著一縷冷笑反問道:“是又如何?” “你!”衛老爺從未料到這個唯唯諾諾的女兒會給他來這么一出,噎得一肚子火,立刻叫來家丁團團圍住她,惱怒地吼道:“那你今天就別想出這個門!” 薄湛在外久等不見人來,便撂了韁繩徑直踏進衛府,不料卻看到這一幕,頓時面罩寒霜,一腳踹過去,家丁如骨牌層層翻倒,他踢開幾個擋道的,走到衛茉的身側。 “衛老爺,你這是唱的哪一出戲?” 衛老爺被他的氣勢震得渾身一凜,氣焰立刻熄滅,弓著腰賠笑道:“小女不懂事,草民須予以訓誡,耽誤了迎親的時辰,還望侯爺見諒?!?/br> 薄湛怒極反笑,偏過頭問衛茉:“你犯什么錯了?” 衛茉第一次見到自己未來的夫婿,并無羞怯,自然且直白地答道:“沒讓哥哥們背我上轎?!?/br> 薄湛瞬間明白其中深意,眼風似刀,寸寸凌遲著衛老爺,然后牽過衛茉的手揚聲諷刺道:“做得好,他們算什么東西?本侯的夫人自然要本侯送上轎!” 說完,也不管衛老爺是否嚇軟了腿,拉著衛茉就往外走,氣勢凌厲,無人敢擋。饒是衛茉這般清冷之人,被他這么一鬧,雙頰亦泛起淺淺的粉色,只片刻晃神,薄湛已帶著她踏出了衛府,現身于迎親隊伍之中,歡呼聲霎時如潮水般涌來。 衛茉透過搖晃的珠簾望向薄湛,他已打開轎門,松開手讓她坐進去,然后深深地看了眼那張千嬌百媚的容顏,低聲道:“坐好了?!?/br> 她輕輕點頭。 關門,起轎。 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光線很暗,唯有簾幕隨風擺蕩時才能漏進來幾縷微光,衛茉輕輕掀開一角,薄湛駕馬在側,頭頂鯤尾青玉冠,身著絳紅色祥云蟠璃紋錦袍,眉目疏朗,鬢若刀裁,端地俊美無儔,正氣凜然。 他似乎很面熟…… 衛茉垂眸深思,很快找到了答案——她在霍府見過薄湛,而且不止一次!雖然只是匆匆經過,但他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她絕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