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安娜有心想管她要回來,又不好意思開口。使勁咽幾口唾沫,決定還是盡快先找地方把手表賣了再說。 等到天終于亮了。她拖著行李箱來到李梅跟前,叫了一聲。 李梅慢慢抬起眼皮,見是安娜,嘴角擠出一絲勉強的笑。 “那個……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帶著這個箱子不方便,你要是不去別的地方,能不能先幫我看一下?我盡快回來?!?/br> 李梅視線落到她的行李箱上,點了點頭。 她的這只行李箱也是奢侈牌子。但現在除了累贅,既不頂吃,也不頂用,交給這個李梅暫時看管,安娜半點也不擔心。真要丟,那就當少了樣累贅。 安娜連聲道謝,把箱子拉到了她邊上。轉身要走時,猶豫了下,回頭又問道:“李梅,你本來要去哪的?” 李梅愣了一愣,氣若游絲般地道:“紅石井……” 這個c市,安娜知道。但什么紅石井,她聽也沒聽過。估計是個小地方。點了點頭,“我也不讓你白幫我看行李。這樣吧,等我回來,我順便幫你買張車票好了?!?/br> 李梅定定地看著她。 安娜朝她笑了笑,轉身出了大門。 站前廣場外的路邊,已經有幾個早點攤子擺了出來你。安娜裹緊身上的披肩,抵著寒意,經過賣燒雞、賣麻花、賣包子的攤子,聞著勾人的香味,咽了幾口唾沫,朝那個起勁招呼自己的賣包子的中年男人走了過去。 “姑娘,看你不是本地人??!上海來的?”中年男人發著濃重的卷舌音,頭上戴了頂當地少數民族的小白帽,身上圍件油膩膩的白大褂,熱情招呼著安娜,“剛出爐的熱騰騰的羊rou蔥花包!羊rou蔥花富強粉,rou多皮薄真材料!八分錢一個,一毛五兩個!買兩個嘗嘗吧,吃了保管你還想吃!” 安娜再次咕咚咽了口口水,抵擋住拼命往自己鼻子里鉆的那股誘人香味,陪著笑臉道:“大叔,不好意思,我是想問問,這附近哪里有賣手表的地方?” “你買手表?” “不是。是我要賣……就是收購手表!” 羊rou包大叔一愣,哦了聲,指了指右手方向:“過去一直往前有個供銷大樓,里頭有賣手表。只是人家只管賣,不收。你要賣,去找鐘表匠。就那供銷大樓邊上有一個攤。你過去問問就知道了!” 安娜連聲道謝,扭頭要走。 “姑娘,我說你真不買個嘗嘗?”羊rou包大叔不甘心地叫住她,“我的包子附近有名,居民也過來買?,F在還早,等下人多了,你想買都買不到!” 安娜哭喪著臉:”大叔,實話跟你說,我錢包被人偷了,昨晚到現在一直沒吃東西。剛才向你打聽地方,就是想去把手表賣了好回家?!?/br> 羊rou包大叔一愣,閉了口。 安娜最后看了眼小推車霧氣蒙蒙的玻璃里頭那籠掀開了半邊蒸籠蓋的包子,依依不舍地轉頭。走了幾步,聽見身后哎了聲,羊rou包大叔朝她招了招手,“過來過來吧!我送你兩個!吃了好,回上海去給我打個廣告!我姓楊,火車站南門口第三個攤子,楊記羊rou蔥花包!” 安娜看著他拿了張剪成小四方塊的報紙,給自己包了倆饅頭遞過來,喜出望外,急忙接了過來,感激涕零地道:“多謝楊大叔!多謝楊大叔!等我賣了手表,有錢了就還你錢!” “哎,去吧去吧!不給也成!出門在外,都不容易!”羊rou包大叔朝她揮了揮手。 安娜再次道謝,往前走了一段路后,也不顧形象了,隨便對著墻蹲到個角落里,一口咬在白白胖胖的包子上。 噗嗤輕微一聲,包子里的熱湯汁冒了出來,浸散到安娜的舌頭上,味蕾瞬間像是開了花。 新鮮蔥花和著純正北方羊rou,與筋道面粉混合在一起的滋味,那個香,安娜這輩子好像都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她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第一個包子,剩下那個一小口一小口地也給干進了肚子,舔了舔油膩膩的嘴唇,渾身力氣終于又回來了。 安娜用那張油乎乎的報紙擦著同樣油乎乎的手指,瞄見上面有一截“……開展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的標題,也沒細看,找不到垃圾桶,丟在路邊旮旯里便站了起來,朝著羊rou包大叔指點的方向一直向前走。走了大約七八百米,又向路人打聽,終于看到了一座三層高的舊式樓房,門口掛了個“c市和平街道供銷大樓”的木牌子。 時間還早,供銷大樓沒開門。安娜圍著大樓找了好幾圈,最后終于在一條巷子里看到個疑似修表的小門面。只是門鎖著。墻上用油漆刷了一行“老于鐘表店”的字。 安娜找了個避風角落坐了下來,看著從她面前經過的人和車。 街道灰撲撲的。隨著天越來越亮,上班上學的人也多了起來。街上開著最多的就是方方正正的大辮子老電車,偶爾能看到幾輛安娜也叫不出名字的轎車。除此之外,就是騎著三角架自行車的路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行色匆匆。偶爾有留意到安娜的,無不頻頻回望。 街上雖然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個燙她老媽年輕時流行的稱之為“單燕式”、“雙燕式”卷發和穿高跟鞋的女人。但安娜知道自己看起來,和她們就是不同。 就好像一只被丟在家雞群里的山雞,格格不入。 等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去買件衣服把自己裹起來。再這樣,她不被看死,也要被凍死! 九點鐘,太陽升的老高,供銷的門開了。但那個老于的鋪子還沒開。 安娜繼續等。終于,等到十點鐘的時候,才看到一個穿了件破舊深藍色中山裝的干瘦老頭子慢騰騰地走進巷子,開了門。 安娜立刻跟進去道:“大爺您好。我想問下,您這里收購手表嗎?” 老頭慢吞吞地擺出自己的家伙,問道:“什么表?” 安娜一聽有戲,來了精神,急忙摘下手腕上的那只遞了過去,“百達翡麗。最新款。平時沒怎么帶,就跟全新差不多。您看值多少?” 老頭看了眼手表,再盯一眼安娜。 “華僑?” “是?!卑材软標挸读藗€謊。 老頭戴上老花鏡,接過手表,拿去放大鏡看了半晌,又拆后蓋,繼續研究半晌機芯,終于抬頭,慢吞吞道:“一百?!?/br> 雖然安娜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這手表不可能在這里賣出什么好價錢。但這個價位,實在令她大跌眼鏡。 “大爺,您看仔細了!這可是正宗的百達翡麗!瑞士進口表!怎么可能這么便宜?” 老頭摘下眼鏡:“姑娘,一百不少了,頂倆月工資。我知道你這是好表,識貨才出了這個價收下的。我跟你說,你這個牌子我拿出去,一百個人里也難找到一個認識的。我賣不出去,再好的表收進來也要賠錢,你說是不是?你拿過來的要是梅花雷達,這品相我可以出到六百。為啥?有人肯出高價要!都知道梅花雷達是洋貨高級貨,戴出去比上海表海鷗表有面子。就你這牌子,我也是小時候跟我爺爺在上海灘修鐘表時看到過,一般人根本不認識。你愛賣不賣?!?/br> 老頭說完,把手表遞回來。 安娜傻眼了。 再值錢的表,它要是賣不出去,對于現在的她來說,也就是一坨能看時間的鐵塊而已。哪里肯這么走。賴著好說歹說,差點沒把嘴皮子磨破,老頭最后終于把價格開到了兩百。 “最高價了!你再不賣,我也沒辦法!”老頭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安娜咬牙,點頭成交。 老頭子樂了,翻開層層衣服,從捆在腰上的一只破布袋了抽出一疊大團結,一張一張地數了二十張,遞了過來。 安娜接過錢,心里在滴血,道:“大爺,你先給我收著。別賣。我保證,等我有錢了,我回來找您再買回來。我給您加價,決不讓您吃虧?!?/br> 老頭笑瞇瞇地點頭。轉身收起手表。 安娜身邊留一張大團結,把剩下的一百九卷成卷,看好邊上沒人,偷偷地塞進自己胸罩里,確保萬無一失后,才急匆匆地離開。 ☆、第4章 供銷大樓里有服裝部,安娜逛了一圈,看中的都要二十出頭,平生第一次舍不得把錢花在衣服上。扭頭出來回了火車站,在站前廣場入口附近見有好幾個口音聽起來像南方的人在賣衣服,腳邊放個編織袋,臂上肩膀上掛著衣服,見人就熱情兜售。于是過去,一番討價還價,最后用不到供銷大樓一半的價錢買了件做工看起來還不錯的黑色外套,總算把自己裹了起來,如同蝸牛有了殼,安全感頓時大大提升。 安娜想還羊rou包大叔錢。但他的攤子已經收了。只得作罷。見邊上還剩個賣麻花的攤。過去買了幾根麻花,急匆匆地回到了候車室。 候車室里這會兒人已經很多了,各種口音夾雜在一起,到處是嗡嗡的聲音,亂哄哄的。安娜一開始沒看到李梅。早上她坐的位置已經被個中年男人給占了。四處找了下,最后發現李梅蹲在一個角落里,邊上擺著安娜托她照看的行李箱,臉色白的像個死人了。 安娜急忙過去,把買來的麻花遞給她:“就只有這個了。你湊合吃點。再不吃別又暈了。對了,你早上說要去什么地方來著?紅石井?你等著我去問問有沒有票。買了票你該去哪趕緊去哪兒,這里再蹲三天三夜也沒用!”說完轉身要走,褲管卻被人扯住,回頭,見李梅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從衣兜里掏出個手工縫的小布袋,嘴邊露出一絲微笑,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謝謝你。你是個好人。我想麻煩你先幫我保管下這個袋子,我等下就回來?!闭f完,也不等安娜答應,把那個布袋往她行李箱上一放,掉頭就往前走,腳步看起來有些虛浮。 安娜看了看她留下的小布袋,目送她背影穿過人流最后出了候車室的門,心里覺得有點不對勁。只是兩人萍水相逢,她也不好這么追上去問東問西的。聽她口氣似乎是去哪里辦點事。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吧。反正她也沒地兒趕著要去。 李梅留下的小布袋口子扎的很緊,還用繩子在外面纏了幾圈。捏了捏,里頭似乎是一卷紙什么的。安娜也沒多研究,放進自己剛買的外套內兜里后,來到昨晚那個值班室的窗口詢問路程票價。 昨晚那個女的已經不在了,換了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態度和氣了許多,有問必答。 到s市有直達火車,硬座票價三十三元五角,臥鋪差不多貴一倍。車程總共五十六小時,將近兩天一夜。 到李梅要去的紅石井沒有直達。眼鏡男說紅石井是個林場,只有汽車站。要先坐火車到羅平縣,再從羅平縣坐汽車才能到達。 羅平縣離這里不是很遠。票價是四塊兩毛。晚上發車,明早就到。 安娜道謝后,決定等李梅回來就和她一起去買票。 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能幫上別人一把,安娜還是樂意的。 安娜怕自己走遠等下李梅回來找不到,一直等在原來地方。等待的時候,忍不住又想著父母的事。 現在她有了路費了。但接下來,真的回s市去找年輕時代的老爸老媽? 直覺告訴她,這并不適合。 但現在,s市似乎成了她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或許她可以先回去,在父母生活的附近想辦法落下腳來,以后再看情況? 但另一個問題又來了。這樣去了s市,刨除火車票的錢,剩下那一百多塊,不可能支持她很久。 作為一個黑戶,她怎么在這個三十年前的社會里應對查戶口、找工作的困難,以維持最起碼的生計? 廣播里時不時傳來列車到站的報站通知。邊上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一撥,川流不息。 安娜想的頭暈腦脹,發呆直到肚子又感到餓,抬頭看了眼掛鐘,才意識到李梅出去已經有些時候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這時,候車室外忽然像是出了什么事,有幾個工作人員急匆匆地往右手邊方向跑去,神色看起來有些緊張。不少正在候車的乘客見狀,也紛紛跟了出去。 安娜并沒跟出去看熱鬧。這會兒她自己還煩心著呢。但拜邊上那些看完熱鬧后回來的乘客們的熱議,她很快也得知外頭剛才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老太太急著要上小號,推不開茅坑門,里頭有東西擋著,費了老大勁才推開。一看,好家伙,嚇得差點沒拉出來!”一個男的講的手舞足蹈表情激動,仿佛他當時也在場一樣,“你們猜里頭啥?一個年輕姑娘就那么靠門后,拿鞋上解下來的鞋帶打個結,一頭掛插銷上,一頭套在脖子里,就這么把自己給吊死了!公安都來了,封了廁所不讓人進……” 安娜心里咯噔一下,掠過一絲不祥的預兆。拖著行李箱轉身匆匆出去,趕到了車站廁所。 廁所已經被公安給封了。外頭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眼睛都盯著那個入口。一個老太太站在廁所門口,正對著一個公安巴拉巴拉地說著剛才的經歷。 安娜想起李梅離開前讓自己代為保管的小布袋,急忙從兜里摸了出來,解開,吃驚地發現里面竟是一卷卷起來的十元鈔票,另外還有一角看起來像是隨意撕下來的報紙,上頭用鉛筆寫了些字。 安娜展開報紙,迅速看了眼上頭的字,心臟立刻怦怦地跳了起來。 這是李梅寫給她的。說自己原本要去紅石井投奔小時候住過她家的姑媽。這五百塊錢,是她死去的媽留給她的。因為藏在身上,所以沒跟行李一起被偷。她不想活了,給安娜一百,剩下四百,麻煩她幫忙轉到她姑媽手上。她姑媽知道她坐火車去她那里。名叫李紅。 安娜手心冒出了冷汗,茫然睜大眼睛望著前頭。 幾個人正用擔架抬出里頭那個尋了短見的人。人被一塊帆布蓋著,看不到頭。但露出了腳。 腳上那只少了鞋帶的球鞋,就是李梅的。 公安問完了老太太,和車站的人又說了幾句,走了??礋狒[的人漸漸也散了。 …… 安娜坐在昨晚自己莫名其妙摔的臺階邊,手腳冰涼。 現在她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李梅看起來那么反常。 她身邊既然有五百塊那么一筆不算少的錢,那么尋死必定不可能是因為丟了行李。一定是有別的原因。 至于她為什么要在投親半路生出尋死念頭,又憑什么這么相信萍水相蓬的安娜不會吞了全部五百塊錢,這些,現在已經無從得知了。 安娜捏著那個燙手的小布袋,坐了許久,心神漸漸定下來,朝車站工作人員打聽到站前派出所的方位,找了過去,詢問車站廁所里自殺事件的后續。 剛才那個做記錄的公安看了眼安娜:“你認識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