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節
他知道盧櫟。 此人初入上京,就在西山江湖人的地盤搞風搞雨,還現出一手無人可比的驗尸絕技。聽到這樁離奇案件,他們的人除了吃驚以外,反應并不太大。不過一個仵作,再怎么本領高超會剖死人,也是上不得臺面的賤籍,他們是做大事的人,豈能被這種無聊小事左右? 可很快,盧櫟巴上了趙杼。鼎鼎大名殘暴無情的冷面‘閻王’,竟然變了個人似的,把此人攏在心尖尖上,別說誰敢欺負,便是想看一眼,都特別費勁,趙杼護犢子似的護的特別緊。 肅王欲起事,消息門路自是不少,但趙杼實力不容小覷,別處的消息他們探來不怎么費力氣,趙杼這里……他們插不上手。 他們接近不了盧櫟,監視不了盧櫟,對于盧櫟的所有印象,全部來自他做的事,查的案子。 異族使團案,壽安伯府案,武安侯府案……每一樁案子都破的精彩利落,每一次驗尸都讓人嘆為觀止。這個人擁有神秘的剖尸技巧,嫻熟精準的推案本事,機緣巧合破了很多次他們的局,是個很聰明的人。 可于輝從來不知道,聰明的人也可以這么囂張? 沒有趙杼在身邊的情況下,還敢與肅王府叫板,是不是太自傲了? 還是……故意的,想麻痹他? 于輝想到這一層,心高高提起來,暗悔自己剛剛大意,想岔了。盧櫟不過一介布衣,跟平王那么久,豈是不知高低之人? 他拱拱手,不敢輕視盧櫟,“明人不說暗話,盧先生,你把我肅王府長史抓來,是想如何?” 只是這樣一來,他在盧櫟面前就有些弱勢了。盧櫟剛剛指著他鼻子諷刺肅王府規矩,打肅王臉面,他不但沒駁回去,反倒避開說正事…… 于輝覺得臉有點疼??烧l叫他只是個管家呢?想挺腰子好像份量也不太夠? 盧櫟噗的笑了。這笑聲特別清脆,仿佛砸在于輝心上,于輝的背又彎了幾分。 “我說于管家,你該不是肅王的小舅子吧?我打你左臉,還捎帶上你家主子,你吭都不吭一聲,若無裙帶關系,我實在不敢相信英明睿智的肅王殿下能讓你當管家啊……” 盧櫟聲音里嘲笑十分明顯,于輝面色一凝,“肅王府之事,無需先生cao心!” “嘖嘖,真無趣,說不過就生氣吼……”盧櫟懶洋洋的挖耳朵,“還不如趙杼好玩?!?/br> 于輝心頭一跳。 這人竟然敢直稱平王名諱!說話時也毫無敬畏之意……他迅速掃了眼四下侍衛。這些侍衛一身肅穆殺氣,顯是平王親衛,對平王忠誠可以想象,可這些侍衛沒有一人露出不滿…… 莫非盧櫟與平王日常相處就是這樣? 于輝心思迅速轉動,平王是什么人?是從小在皇室長大,經歷苦難冷眼,于戰場出生入死,看透世情的人。他攏在心尖尖的人,會是一般世俗之人么?若他想要一個乖巧聽話懂禮之人,早些年不知道能養多少,可他就是寧愿孤身一人,直到盧櫟出現…… 所以盧櫟性子一定是特別的!須得與平王往日見過的不一樣,才能吸引他,留住他,甚至向皇上請求賜婚,與一個男人成親過一輩子! 那么他現在面對的盧櫟,應該不是裝出來的……這人擅長破案,聰明,卻并不壓抑天性,單純,直率,不把皇親貴族當回事,甚至言語中透出鋒利鄙夷,這才是平王會喜歡的樣子! 短短時間內,于輝心里拐了三道彎,冷笑連連。也就是沒見過風雨,初出茅廬的少年敢這樣想,再過幾年,等他經歷了世情斷不敢如此! 他腦內思考未停,心道盧櫟若真是這性子,倒不用擔心他會使什么手段,可這并不代表事情好辦,這樣的人一拗起來,不管不顧撕破臉……王爺的大事要緊,壞了可不行。 盧櫟諷刺完畢,漫不經心捧著茶盅喝茶,于輝心內思考應對策略,房間里一時非常安靜。任康復眼珠子轉轉,覺得自己家氣勢弱了,索性繼續扯著嗓子喊:“于管家救命!盧櫟是想借勢壓人,草菅人命??!” 任康復喊的聲音特別大,同之前一樣,這幾嗓子幾乎能傳過三道門,讓所有站在外面的人聽的清清楚楚。 他其實也是想為自家主子謀好處。 肅王要做事,不可能瞞著他這個長史,否則秋堅怎么死的?肅王之后打算,他也知道一二,如今平王離京,正是最好時機,肅王一旦登基,平王就是頭等需要解決的大事。之前沒機會倒也罷,現在機會來了,平王未婚妻頤指氣使草菅人命,這就是個大大的黑點,只要適時把這個黑點擴大,肅王可以利用的點,可以做的事就更多了! …… 這兩個人各有心思,盧櫟端坐觀察,自能體會一二。 有時候和聰明人打交道很麻煩,因為他們總是會想很多,這時候擺出架勢和聰明人硬碰,卻能達到想象不到的效果。這樣應對,是他和趙杼商量后共同決定的,現在一看,結果還不錯。 盧櫟相當滿意。 略停一停,他眼一橫臉一拉,沖著任康復冷叱,“吵什么吵!我即敢把你抓來,自是有證據的,方才我已著人去請府尹大人,稍后即可升堂問案,到時自有你說話的時候!” 于輝心中咯噔一聲:“盧先生這話的意思是……有證據?” “自然?!北R櫟一眼斜過去,“否則我費這么大力氣做甚?” 于輝眼皮一動,手悄悄背到身后,做了個手勢,面上表情卻沒有變,甚至還帶著微笑,“即如此,我便留下來看看,稍后先生若能證明我肅王府長史有罪便罷,若不能定罪,先生還是要與我們長史道個歉好?!?/br> 盧櫟看了眼隱在屋角的邢左,邢左朝他比了個手勢,他便知道,這于輝通知自己人了。他們現在所在廳堂是府衙專門辟出來供人歇腳整理的地方,大門敞開,幾面窗子都很大,他沒有讓手下把里里外外圍起來,自然誰都可以來。于輝是肅王府管家,出門肯定不是一個人,他即通知了自己人……也就是說,這里的事情,肅王馬上會知道。 很好…… 盧櫟心情非常好,笑瞇瞇看著于輝,“說你傻你還真是傻,我是誰?干什么的?驗死推案緝兇,是我拿手本事,我即敢抓人,任康復就不無辜,怎么可能會錯?” “是人都可能犯錯,先生還是不要太自傲的好?!庇谳x眼皮微垂,聲音不冷不熱。 盧櫟燦爛一笑,如皎皎月華,“那是別人,”他指著自己,“我不會錯?!?/br> 于輝心內冷笑,不再與盧櫟做口舌之爭。 等待府尹升堂的時間里,于輝反復思量著自己決定。任康復被抓,馬車穿街而過,幾乎全上京的人都看到了;盧櫟不懂禮數,一張嘴能氣死人,擺明了不肯放人,他連談條件的機會都沒有。他有護衛,可他不敢明搶,一來盧櫟護衛更多,他不一定能搶的過,二來事情會變的更大,而且于肅王不利。 升堂……倒是好主意,正好看看盧櫟到底幾斤幾兩。而且他已通知肅王,隨時會將信息報過去,一切隨肅王命令就好…… 任康復被于輝暗里手勢壓下,也停了嘴不喊,房間里再次安靜下來。 …… 肅王府。 肅王聽到回報,有些詫異,“那盧櫟果真如此表現?” 傳話侍衛回想片刻,點點頭:“屬下一直在旁看著,盧櫟性格非常人,于管家實沒有更好的辦法?!?/br> “也是辛苦他了……”肅王頓了頓,方才冷笑出聲,“你且回去看著,瞧瞧那盧櫟能翻出什么花樣。這事百姓盡知,鬧的有點大了,如今時機關鍵,可不能出事?!?/br> “是!” …… 府衙這邊,府尹終于來了。 這位府尹大人姓林,身材略胖,圓圓的肚子圓圓的臉,看起來非常和藹。但府尹不好當,尤其上京城府尹,隨便一件小案都有可能牽扯到高官貴族,林大人能做到這個位置,腦子當然不像臉表現的那么簡單。 趙杼查過,此人做官雖油滑,卻也不是沒有原則,今日證據在手,指定任康復,應該不難。 “威——武——” 驚堂木一拍,差吏們水火棍齊齊敲地,端肅明正的氣氛就出來了。 林府尹照章辦案,首先發問:“堂下何人,有何案訴,如實說來!” 盧櫟上前一步,眉目清正,“在下盧櫟,乃御賜金牌仵作,近來跟查幽玉臺死者秋堅一案,查到證據皆指向肅王府長史任康復——” 他指了指任康復,“因證據查到,我心甚喜,又偶遇嫌疑人,便直接將其抓獲,準備回來交于衙門處理。誰知任康復不但不知罪,不受縛,還破口大罵,于眾目睽睽之下壞我名聲,肅王府管家于輝也后腳跟來,欲以勢壓人,讓我放過嫌疑人?!?/br> “國有律法,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區區一個長史?在下認為,此行不當舉,此風不可鼓!故而冒昧請大人過來,當堂審理此案!” 盧櫟身板挺的筆直,面色凝肅一臉正氣,一席話說的擲地有聲,再加上俊秀的外表,怎能不吸引他人視線? 百姓們本來就對剛剛大街上發生的事好奇,看到府尹大人當堂審案早就聚了過來,再看著盧櫟,聽他那一席話……很快有人說肅王府不對,“怎么能仗勢欺人呢!”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殺人兇手憑什么也不能放??!” “對,王爺又如何,平王還是王爺呢,外面戍邊十數年,立下赫赫戰功,除了性子冷點,也不見自傲過度,對下人管控更是嚴格,人家怎么就沒出這種事?” …… 任康復聽著眼珠子差點瞪出來,這是怎么回事!盧櫟一張嘴上來就顛倒黑白,到底是誰在仗勢欺人??!這些愚民竟然也聽他的話! 他心中直覺不好,立即喊冤,“我沒有殺人,求大人做主,莫聽他人胡言!” “到現在,你還等著肅王來救你么?”盧櫟神色悲憫,看向林府尹,“我上京城頭頂,也是有青天的!” 圍觀群眾其實大都是想看熱鬧的,沒誰想費腦子破深里的局。雖然案情還未展開,但盧櫟說話就帶勁,氣勢足足,還隱隱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信任公法正義,百姓們下意識就偏向他,站在他這邊說話的越來越多了…… 人群末尾,沈萬沙穿著厚厚的衣服,把自己包成個球,問身邊的赫連羽,“這樣就夠了么?” “一點點輿論引導,都可以成為燎原之勢,這樣剛剛好?!逼矫衿鋵嵶钊菀妆恍M惑,尤其底層人民,仇富心理永遠都有,只是不敢言?,F在情況特殊,現場這么多人,分不清話是誰說的,大家皆可隨意,只要點滴言語,就能引發議論……赫連羽握住他的手,“咱們就在這看著,萬一哪里不對,也好補救?!?/br> “嗯……”沈萬沙踮著腳往里看。往日里他都跟著盧櫟,今日因為有鼓動言論的任務在身,不能陪著盧櫟,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擔心。 任康復不理解現在情勢,于輝也眼神一凜,這盧櫟嘴皮子厲害,不能小視! 林府尹驚堂木一拍,“此案本府早已知悉,先生有何證物,可當堂呈上!” “是?!北R櫟略拱手行禮,“當日尸檢格目,想必大人早已過目。死者秋堅被人近距離割喉至死,指甲內有碎rou及白色粉末。平王親自查過,那白色粉末乃是劇毒,無色無味,若融于酒水,只需一點便可致命,但若灑在人體外傷之上,毒性劇減,除使傷口不能盡快長好外,并不致死?!?/br> 林府尹頜首,目光冷肅:“此事本府知曉,確實如此?!?/br> “先不說死者為何要帶著劇毒面見兇手,死者身上有掙扎痕跡,其指甲內碎rou,應是緊急時刻抓撓兇手所致,其內白色毒粉,必也沾在了兇手傷痕之上。當日嫌疑人并非肅王府任康復一人,其他嫌疑人胳膊上幾乎都有合理抓傷,但今晨我找到所有證據后,特意去看了另外幾個嫌疑人,他們胳膊間抓痕已痊愈,唯一沒看的,只有肅王長鳴任康復?!?/br> 盧櫟側身,指著任康復,目光凜冽:“請大人下令,查看其胳膊上抓痕,若傷痕未愈,此人必是兇手無疑!” 任康復眼皮一抖,“吾乃肅王府長史,有官階在身,見官能不跪,爾竟敢無理搜身么!” “不過一個長史,如何不能搜身?平王趙杼至案發現場,亦能遵守規則放下架子,一切以破案,替死者伸冤為先,怎么長史只因為替肅王辦事,就高人一等,比任何人都尊貴么?” 盧櫟一個眼風斜來,任康復有點牙酸,“我從未與平王殿下比身份!” “那你現在在做什么?” 沈萬沙窩在圍觀群眾里,適時尖著嗓子喊了一句:“不就是狗仗人勢,覺得自己比平王還尊貴!” 平王在大夏人民心中形象很特別,他們敬畏平王,覺得他血殺之氣太濃,性子太過冷僻,卻并不討厭。相反,平王戍邊多年,抵抗外族無數次,保護他們免于戰火,他們對平王是發自心底敬佩的,現在一個殺人兇手,因為肅王府長史的身份,覺得比平王還厲害,這怎么能忍! 盧櫟眼睛斜瞇,看著任康復慢條斯理的說,“還是長史大人心虛了?不敢讓大家看?” 群眾們立刻聲討:“心虛了絕對是心虛了!” “府尹大人讓他擼袖子!” “讓咱們看!” “讓咱們看!” “讓咱們看!” 群眾聲勢浩大,林府尹一點也不為難,見任康復不配合,直接讓差吏們上,“扒起他的袖子!” 任康復要躲,可惜他人單勢弱,根本躲不過…… 袖子高高擼起,幾道血rou模糊的抓痕清晰可見! 圍觀群眾頓時嘩然。 盧櫟長嘆一聲,“當日所有嫌疑人的折痕都是如此,數日過去,別人的都好了,任長史,你的為何不好?” 圍觀群眾哄笑:“因為他是兇手嘛!” 任康復氣的整張臉通紅:“就不準我又受了傷么!我家的貓下崽子了看誰都咬,我被它給抓了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