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轎子猛地被頓在地上,小黃門尖聲道:“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沖撞宮中轎子?”又吩咐轎夫,“轎柄折斷,你們快些再去抬一架來!”心中憤怒,可那騎馬之人如風般不見了,又能奈何?他出宮門只為迎駱寶櫻,這件事兒必得做好的。 轎夫連忙答應。 巷子前方此時又來一乘小轎,小黃門識得兩旁的隨從,臉上盈滿笑容,走上前道:“衛大人從宮中回來了?” “是?!本爬镌儐?,“你這兒怎么回事?” “別提了!”小黃門懊惱,“也不知哪個不長眼睛的橫沖直撞,叫轎夫抬歪了撞到石墩上,可不就壞了?我原是來接駱三姑娘進宮……” 說話間,只見簾子一挑,衛瑯從里頭走出來,緋袍好似鮮艷的芙蓉花,猝然盛開在這略有些陰暗的小巷中,周遭都亮堂起來,小黃門張了張嘴,后面的話竟沒有說下去。 “原來是三表妹?!毙l瑯看向平放的轎子,面露關心,“假使不介意,可否讓本官見一見她?三表妹年紀尚小,不知受傷沒有?!?/br> 既是親戚,且小黃門知曉衛瑯與太子的親近,平時就愁怎么巴結呢,哪里會拒絕,一疊聲的道:“自然可以,奴婢反正也要等轎子來再走的?!?/br> 他識趣的退到一邊。 轎子的木柄雖然被毀,里面的人卻沒有受到波及,駱寶櫻暗自心想怎得這般巧遇到衛瑯,她伸出手指將拂到臉頰的一綹頭發別在腦后,將將要起,卻見前方修長的手指撩開轎簾,露出巴掌般大的縫隙,將光亮帶了進來。悅耳的聲音同時傳入她耳朵:“今兒寶琳公主生辰,竟這樣熱鬧,還請了你前去,難怪太子殿下說要同六皇子去恭賀一番?!?/br> 輕似微風,可說到六皇子時,語調并不一樣。 駱寶櫻心頭一動。 早前她便覺奇怪,因那寶琳公主,大姑姑很是不喜的,又不是什么大生辰,原是為借此事為六皇子挑選王妃! 六皇子今年十五,按照大梁歷來規矩,早該要封為藩王,然而楊儀頗受皇上喜愛,竟留到了十五歲,看來這王妃也得由皇后細心挑選,在京都大婚了方才去封地。 她立時就明白了衛瑯說這句話的緣由。 他是在提醒她。 那么,莫非他是故意等在這里,專為告知此事?駱寶櫻垂下眼簾,掩蓋住一絲揶揄,這三表哥對自己還真關心呢!何時,她的終身大事都要由他來插手了?她嫁不嫁楊儀,與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半明半暗的轎子里,她安靜的坐著,臉頰卻如美玉,散發著象牙般的光澤。 衛瑯道:“可是傷到?若不便,也不必非得入宮,娘娘宅心仁厚,絕不會怪罪于你?!?/br> 她冰雪聰明,自能明白此話含義。 誰料駱寶櫻清淺一笑:“三表哥,我沒有受傷呀?!?/br> 那笑容天真,像是灌了春天的清新。 衛瑯微微一怔,隨即眉頭便擰了起來,明知道皇后要選兒媳婦,她還要去不成?楊儀十五,她十二,歲數上合宜,雖然小了些,可明年成親也有十三了,歷代藩王娶妻都早,像靖江王十三歲就成親去了封地。 在他看來,駱寶櫻很有可能會嫁給楊儀。 誰料她竟不順著梯子而下,圖什么呢? 要說她比書法,賽馬,皆是為在京都博個好名聲,尚且說得過去,可做藩王妃呢?又不是什么好事兒! 他眸色深沉,俯視著對面不懂事的小姑娘。 駱寶櫻假裝不知,略抬起頭道:“聽說御花園種了好些奇花異草,在民間是瞧不見的,這回去,我定然要開開眼界。不過三表哥常入宮,許是看膩了,”她頓一頓,“不耽誤三表哥回家,我這也要走了?!?/br> 在下逐客令。 衛瑯手指一松,將簾子放下來,竟是再沒有與她說話。 她要去便去好了。 作為表哥,該做的的已經做完,她要入火坑誰也攔不住,到時真選上了,只怕她家人要傷心。 深藍色的簾子微微搖晃,露出他穿著的栗色輕靴。 駱寶櫻撇一撇嘴,心想她才不要領他的情,難得的機會,她怎能不去看一看大姑姑?至于楊儀,她最了解大姑姑的作風,絕不會給任何藩王有足以媲美太子的后盾,她父親算是個能臣,又有衛家這等親戚,她怎么愿意將自己嫁給楊儀? 大約是聽聞才華出眾,湊個數入宮吧,也好做出良母的樣子,讓皇上瞧瞧,后備人選并不是歪瓜裂棗。 但最后,只會選個毫無威脅的。 駱寶櫻見多了,哪里不知,等到新的轎子前來,便坐了進去。 衛瑯眼睜睜看她走了,冷著臉坐上轎子。 九里見自家公子這等模樣,由不得暗自驚詫,自從在宮中得知消息,公子立時便使人在此等候,專為攔截駱寶櫻,結果那姑娘一意孤行,白費公子一番心意,也難怪他生氣。 說起來,尋常公子喜怒從不擺在面上,總是云淡風輕,他也是難得瞧見,當下忙叫轎夫快些趕路。 狹窄的巷子胡同,兩乘轎子往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 ☆、第 59 章 一別數年,再次來到宮中,駱寶櫻的心思百轉千回。 瞧見那越來越近的坤寧宮,她眼眶紅了,低頭輕輕拭一拭眼角,方才往前走去。 內殿里,除去寶琳公主,已經坐著三位姑娘,她掃過去,其中兩個都是頗有才名的,另外一個則是默默無聞,她并不知曉名字,倒是看見她,那姑娘微微一笑,眉眼生得清秀,極是溫婉。 幾乎是瞬間,她已經確定,這大約會成為楊儀的妻子。 畢竟一個人的習慣愛好是很難改的,而作為母儀天下,且地位牢固的皇后,大姑姑也不需要改。 聽說駱寶櫻來了,羅氏原本懶懶的,此番提起幾分精神,笑著看向她道:“聽說你不止書法精湛,還會騎馬,這等年紀,委實難得?!彼n座,命宮人搬了張小杌子放在下首。 那是有些看重的,駱寶櫻忙道不敢,心里想的卻是以前坐在大姑姑身邊,挽著她胳膊撒嬌的情形。 那時,大姑姑對她可說是無所不應,萬般嬌寵,她的待遇比那些公主都要好,眾人背地里無不嫉妒,然而誰也不敢多一句嘴。她生怕自己哭出來,低垂著頭,側著身子坐下去。 羅氏看她有些小心翼翼,暗自心想,前陣子meimei入宮還說那駱寶櫻與貴女們賽馬拔得頭籌,肆意灑脫,很有幾分羅珍的風采,且還會書法,她終究有些期待。然而此番看見,十二歲的小姑娘比起羅珍的光芒四射,未免顯得拘束,哪里真的及得上其一? 到底差得遠了。 不過這臉確實生得好,難用言辭形容,非得用筆墨才能描其精致,可惜羅氏又不是男人,并不會真心的去欣賞容貌,倒是因駱寶櫻想起羅珍,心頭又一陣難過。 侄女兒去世的時候,如錐心之痛,然而得知兇手,更叫羅氏心傷,滿懷愧疚。要是她慧眼如炬,一早看出劉瑩的鬼心思,也不會讓心愛的侄女兒枉死了!而今又如何挽回? 她靠在鳳座上,微微闔起眼睛,再沒有看駱寶櫻一眼。 比起往前,大姑姑變得淡漠了,也更不容易親近。 駱寶櫻見她如此,很想像曾經那樣去安撫她,逗她開懷,可她知,這并不可能。 大姑姑不像弟弟,弟弟天真單純,憑著那股子執拗將她認回來,都不曾要她證明,可大姑姑呢,經過劉瑩一事,戒心更重,豈會不懷疑她是假冒羅珍?幾番認證,終究要傷了感情。 或許,自己能見一見她便該滿足了。 大姑姑還有兒子,有孫子,總會慢慢忘記那些痛苦。 誰都要繼續往前而行。 她安靜的坐在那里,看著姑娘們陸續進來。 離開皇宮的時候,已是未時,羅氏留她們在宮中陪著寶琳公主用膳,但她本人并沒有再出現,正如駱寶櫻所想,二人只得那一次會面,甚至都沒有再說上一句話。雖然早有準備,到底有些落寞,到得家中,神情便不太歡快,好似在宮里被人欺負似的。 老太太招手讓她過來:“是不是嚇壞了?哎呀,宮里哪塊是人待得……” 話未說完,袁氏皺眉插嘴道:“母親,寶櫻還小,當然會害怕,莫說是她,便是咱們去宮里也會戰戰兢兢,不過我聽說娘娘為人隨和,應不會為難你吧,寶櫻?到底出了何事?” 駱寶珠也圍上來,拉住她的手:“三姐,我在家可擔心你了!那接你的人古里古怪的,都不知道是什么人?!?/br> 沒了根的黃門,異于常人,袁氏雖然給駱寶珠隱晦解釋了下,她還是不明白宮里怎么會有這種,還把三姐給帶走了,可她又不能跟去,只能干著急,幸好三姐很快就回來了。 她一雙大眼睛關切的看著她,叫駱寶櫻心里一暖,她面色柔和下來,笑著道:“宮里又沒有吃人的猛獸,怕什么?只不過與咱們這種人家大是不同的,也不合適去?!?/br> 再不合適了。 她語氣里有一絲惆悵,可誰也聽不出來。 小姑娘大約去了宮里,被高貴的娘娘,公主們壓了一頭,覺得不高興吧?袁氏知道她內里高傲,笑一笑道:“原本也是難得,若不是寶琳公主生辰,哪里會召你進去呢?”她吩咐下人,“快去燒些熱水,寶櫻,你瞧著也累了,洗個澡歇息歇息?!?/br> 駱寶櫻應了聲。 駱寶樟看她不似平日里活潑,也消去了剛才的嫉妒,可見宮里不是什么好的,想想也是,那些貴女尚且不是坐在高位的,都能頤指氣使瞧不起人,莫說是那些皇族,她沒了羨慕,倒同情駱寶櫻:“還不如在家里呢,我就說,成日學這些做什么,不過給人添個樂?!?/br> 駱寶櫻眉頭皺了皺,很有些討厭她把才華說成這樣低俗的東西,便不是為在京都姑娘中有些底氣,為自己也該學一學,腹有詩書氣自華嘛,不過駱寶樟這種只以為憑著臉就能結門好親事的又如何理解? 麻雀終歸是麻雀。 她低頭與駱寶珠說話:“姑娘家有才華,才有美名,就算不精通,拿得出手也是好的,可不能被人說成一無是處?!?/br> 駱寶樟氣得一甩帕子。 將這番對話聽在耳里,袁氏越發不喜駱寶樟,自己沒個樣子就算了,偏還不顧忌meimei,要駱寶珠也學她,還能得了?她雖也不是才女,可女人家識文斷字為處事,這些學好了,也更容易明事理,才能當好妻子。 那是一通百通的。 而這家里四個女兒呢,就駱寶樟最不聽話。 她實在發愁怎么給她選夫婿! 等到駱昀回來,她說起今日的事情,駱昀手搭在腰帶上,詢問道:“只是見了娘娘,公主?” “說還見到太子,與六皇子的?!?/br> 駱昀眉頭一擰。 婦道人家不知,可他在朝堂,日日與那些官吏打交道,已知皇上有意要封六皇子為藩王了,畢竟年歲大了再留在京都,定是要令太子警惕,作為父親,不想為此父子兩個生出罅隙來。而那楊儀既然有十五了,恐是要成親后才去封地的,他到底心思活絡,立時就把這兩樁事想到一處。 竟然是選王妃,袁氏大吃一驚,半掩住口道:“該不會要選寶櫻?那可怎么辦!”她極為驚慌,“若我知道,一早該想法子攔著,這些藩王可是要去很遠的地方的,寶櫻她……” 這女兒聰明漂亮,待寶珠也好,她已是將她看成半個親生女兒。 見她真心關懷駱寶櫻,駱昀伸手將妻子攬在懷里,拍一拍后背道:“莫慌,我只是懷疑,未必就是如此,再說寶櫻還小?!?/br> “過上一兩年也就大了?!痹蠂@口氣,說實話,她知曉駱寶珠將來長大定沒有駱寶櫻那么出彩,故而她對這女兒也有著很大的期許,覺得她定然會有一門好姻緣,所以怎么舍得呢? 藩王是什么?只是能吃好睡好的蛀蟲,什么都做不得。 除非造反做皇帝! 真要嫁過去,那是毀了。 駱昀安撫道:“也不過一兩成的可能,按照前幾位皇子來看,那岳父沒有超過五品的?!彼σ恍?,“我好歹也是四品官?!?/br> 袁氏這才松口氣。 燭光搖曳,將窗外青竹的影子,畫一般倒映在墻上,衛家東邊一處院子里,衛瑯正陪著衛三夫人用膳。不似衛家在外的名聲顯赫,桌上飯菜很是簡單,只是四樣小菜,加一碗湯。 衛三夫人看著對面的兒子,放下筷子道:“那王姑娘你當真不想娶?” 兩家都很滿意彼此的孩子,偏偏衛瑯看不上,衛三夫人也是愁白了頭發,與衛老爺子訴苦,結果衛老爺子袒護衛瑯,竟是一點不偏幫她這兒媳,王家也實在不想女兒再蹉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