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衛瑯一下將手掌壓在書案上,半彎下腰道:“好吃嗎?” “什么?”駱寶櫻睜著迷茫的水眸,“我沒有吃東西呀?!?/br> 側頭時卻差點碰到他鼻尖。 男人的俊臉離得太近,目似點漆,就這般盯著她,駱寶櫻心里咯噔一聲,忙往里挪,半邊身子側坐,差些從椅子上摔下來。 衛瑯一把拉住她:“為何要咬筆管?” 果真緊張這筆呢,駱寶櫻屏住呼吸,不去嗅他身上的墨香,恍然大悟道:“原是為這個……我在換牙,有些癢忍不住就咬了,還請三表哥見諒。要不,我賠給你,好不好?” 恩師送與的紫竹羊毫,她賠得起嗎? 可見她表情天真無辜,身子在他手里半縮著,又不像說假話,真是個麻煩的小姑娘,衛瑯突然有些后悔教她。遠房之情,若不是祖母的意思,他豈會花這份力氣?只看她頗有悟性,惜才而已。 結果就壞了這毛筆。 看他真在生氣,駱寶櫻暗道,冷血薄情,她一個表妹還不如一支筆呢,非得把它全咬壞了不可,叫他難過! 這樣幼稚的行為她原是不屑做的,然而變小了,臉皮卻厚了,披著這皮囊,好似一下能橫行無忌,連演戲都如此自然。 這般想著,腦袋又湊上去。 衛瑯及時推開她額頭,挑眉道:“還咬呢?” “癢?!彼蓱z巴巴。 十歲的小姑娘也真是在換牙,前些日子掉了上顎一只尖乳牙,如今還沒有長出來,是有些癢,可她大人的忍耐力尚在,也知曉舔了的話會長歪,姑娘家愛美,怎么也不可能忍不住,只在說謊罷了。 瞧這模樣,又像是半真半假,衛瑯另外一只手伸過來,忽地捏住她下頜。 略帶涼意的修長手指,上下固定住她的臉,駱寶櫻吃驚道:“三表哥,你想作甚?” “不是換牙嗎,我給你看看?!?/br> “你又不是大夫?!瘪槍殭芽棺h,小手去撥他的手指。 可一碰觸到他皮膚,又像被火燙了一般縮回來,這才知道自己闖禍了,沒想到衛瑯這么計較,就算她故意咬他筆桿又怎么呢,就不能放過她一個十歲的小姑娘? 討厭,真討厭! 然而衛瑯毫不留情就把她嘴唇掀開看了一看,只見上顎左邊果真少了只牙齒,空洞洞的,他立時放開手。 駱寶櫻被強行看了掉牙的窘狀,滿臉通紅,趴在書案上,氣得不想理他,衛瑯這才意識到有些過分,畢竟表妹是個姑娘家,恐是害羞??烧l讓她古靈精怪,非得與他作對,作為表哥,也不過是想敲打敲打她罷了。 “你……”他將將想安慰兩句。 駱寶櫻卻忽地站起來,抓著桌上的字畫就跑了出去。 衛瑯看著她背影,啞然失笑。 到得下午,駱家人同去袁家。 說起這袁老夫人,便算是駱寶珠都沒有見過,因袁老夫人一直住在金陵,自從把袁氏嫁與駱昀之后,便沒有露過面,袁氏與家人都是書信往來,要不是調至京都,恐是還見不上呢。 大約這就是生母與嫡母的區別了。 客氣中夾著生分。 袁家不是名門望族,在官宦中,大約處在中層的位置,現住于羊尾巴胡同,從垂花門下來,甬道還是很寬闊的。不過格局比起衛家小得多,唯有一處花園,并三座院子,與駱家在湖州的府邸差不多大小。 然而京都寸土寸金,這般小,也是價值不菲。 袁老夫人與兒子袁端義,兒媳宋氏,并兩位公子,親自迎出來。 她大約五十左右的年紀,冗長臉,眉毛細長直入發鬢,有些不怒自威,但見到老太太,駱昀,還是笑了起來:“我身體一直欠佳,不曾來湖州探望你們,真是失禮?!?/br> 老太太忙道:“在一個地方待慣了,是不愿走的,要不是我兒來京都任官,我還得在湖州呢,如今兩家能在一處,可真是件大喜事?!?/br> 袁老夫人笑道:“是啊,往后可得常來往?!?/br> 袁氏上前予母親行禮,同時讓四個女兒見過袁老夫人,恭謹道:“正巧元昭,元玨剛入書院,這才去沒多久不便回來,下回定會來拜見母親的?!?/br> “去了三山書院吧?”袁老夫人笑,很是高興,看向大孫兒袁云翱,“你得向你兩位表哥看齊呢,到現在還不曾考上秀才,如何與列祖列宗交代?” 袁云翱惴惴不安。 當著眾人的面這么說孩子,真是嚴厲,駱寶櫻心想袁老夫人定不是個慈祥的人。 宋氏顧兒子,忙道:“母親,他只是調皮了些,等過兩年自會好的?!?/br> 袁氏也道:“是啊,云翱也挺聰明,您就別cao心了?!?/br> 眾人寒暄幾句,陸續坐下來,老太太與袁老夫人作為長輩,各自都封了荷包送與幾個晚輩。 輪到駱寶樟時,袁老夫人目光略是停頓了會兒,才笑著與袁氏道:“沒想到寶樟生得這么漂亮,我記得那時初次去袁家,她才不過丁點大?!庇钟X厚此薄彼,“寶棠也與往前不像了,女大十八變。寶櫻,寶珠也是可愛,想必長大了,不輸于兩位jiejie呢?!?/br> 老太太夸道:“都是兒媳養得好,能干,我把家交給她,心里放心?!?/br> 袁老夫人笑一笑,看向駱昀:“我這女兒在家時可不曾這樣能干,也虧得你包容她?!?/br> “哪里?!瘪橁揽匆谎墼?,笑道:“娘子很是賢惠,倒是我不曾怎么顧家,都是她一個人在cao持,也是岳母大人教導的好?!?/br> 聽見丈夫這般說,袁氏心里甜滋滋的,微垂下頭,露出謙虛的樣子。 一團和氣。 等到小輩們出去玩時,袁老夫人才有些體己話與袁氏說,兩人面對面坐著,她微沉著臉道:“你還不曾有消息?寶珠可是有七歲了?!?/br> 袁氏手交握在一起:“也曾讓大夫瞧過,身子并無礙,不知為何……” “許是因姨娘?!痹戏蛉死湫Φ?,“你可是沒拿捏好女婿,時時去姨娘那里呢?那些都是不要臉皮的東西,一早該趕出府去的!” 直覺自己被抽了一下耳光,因她生母便是姨娘,袁氏輕咬下嘴唇:“不曾,相公許久不去了?!?/br> “那便是你沒本事,不曾籠絡好他?!痹戏蛉硕⒅峡?,只見她臉色越來越白,方才緩和語氣,淡淡道,“老爺總夸贊女婿,稱是比兩個兒子都有能力,將來必是能扶搖直上,你們應拜見過蔣大人了吧?” 那是駱昀的座主,自然來京都一早就拜見的,袁氏嗯了聲。 袁老夫人看她很是乖巧,笑一笑道:“我瞧寶樟生得不凡,你待她好些,雖是庶女,將來總對家族有益的?!庇侄似鸩柽纫豢?,“張姨娘如今還在金陵,我讓她在那里養老了,若是你……” “既是母親的決定,想必她能安好?!痹咸痤^,“不用我去看她?!?/br> 袁老夫人頗是滿意,攏一攏衣袖道:“等過陣子,隨我去寺廟拜拜菩薩,心只要靈,許是你能懷上?!币馕渡铋L,“兒子,還是得有個自己親生的為好?!?/br> 袁氏頷首應是。 對于袁老夫人的任何吩咐,她鮮少能反抗,因知道自己這一生除了夫家,能依靠的便只有袁家了。若是他們要拋棄她,自己則一無所有,便是駱昀,還不是因她有這樣的背景才會娶她嗎?他對她的真心又有多少? 離開袁家,回到馬車上,她靠著車壁默默出神,駱寶珠坐在她身邊,小手摸著母親的臉:“娘,你怎么了?” 柔軟的小手好似能觸摸到人心,袁氏突然哭起來,將頭埋在女兒的肩膀上。 駱寶珠嚇一跳,驚慌道:“娘,你怎么哭了,誰欺負你?” 自己失態,嚇到女兒了,袁氏連忙抹一抹眼睛,輕聲道:“沒有誰欺負我,珠珠,你別怕,是娘有些不舒服?!?/br> 車簾挑開,駱昀彎腰坐進來,駱寶珠忙道:“爹爹,娘不舒服呢?!?/br> 駱昀訝然,抬眼瞧去,看見妻子發紅的眼睛,睫毛上還沾著淚珠。 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不可能會因為不舒服而哭吧?許是有事?他坐過去,將手搭在袁氏的肩膀上,攏她在懷里,柔聲道:“哪里不舒服?” 他平常官威甚重,然而一旦溫柔,整個人都令人難以拒絕,袁氏將頭靠在他胸口,臉頰微微發紅,可并不把實話告訴他。 彼此心知肚明,二人之間從沒有純粹的感情,又有什么好說? 此刻,她只想就這樣靠在他身邊,已是足夠。畢竟人生從來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她能逃離袁家,嫁給他,多少掌控些自由,已是很好了吧。 駱昀也沒再說話。 車廂內一片安靜,只聞得馬蹄聲敲響在街道,卷起一陣陣煙塵。 三月轉瞬就過去了。 老太太聽聞家中良田已經賣掉,與衛老夫人道:“還得請你一起參考呢,咱們對京都不熟悉,到時也不知能否挑到合適的宅院?!?/br> “真不舍得你走?!毙l老夫人道,“你在啊,我成日都笑哈哈的,誰都說我年輕了好幾歲。你讓我挑,我給你挑到明年?!?/br> 老太太笑起來:“便就住在鄰近,也是一樣的?!?/br> “這倒是個好主意?!毙l老夫人極為贊同。 唯有駱寶櫻在心里直揮小手,她實在不想跟衛瑯住那么近,兩位老太太感情好,要是今天請這個,明天請那個,還得了?豈不是天天都要看見他?她忍不住道:“遠香近臭吶,祖母?!?/br> “這孩子?!毙l老夫人噗嗤笑道,“你是嫌棄姨祖母臭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一直看到就不新鮮了,就得隔段時間瞧一瞧,才想那!”駱寶櫻機靈的辯解。 老太太道:“遠了打葉子牌不方便?!?/br> 得,這句話真叫她回答不出。 老太太每天都打,兩老人家腿腳不便,還能天天走遠門呢?駱寶櫻滿腹心思的告退了,出來時,恰好看見衛瑯從衙門里回來。 穿著一襲緋紅色的官袍,腰束纏枝花卉金帶,沐浴在夕陽下,正如那水中花,霧中月,好似不似人間所有。 真是冤孽,甩不脫了。 從駱寶櫻小小的身體發出一聲感嘆,她拔腳就走。 誰料衛瑯卻叫住她,從袖中取出一支筆:“往后來書房,帶上這筆。切莫再咬,小心牙齒長歪了?!?/br> 刻著海棠紋的白玉紫毫,躺在他如玉的掌心,駱寶櫻不可置信的抬起頭,在他幽深的黑眸中發現,這當真是他送給她的禮物。 第一份禮物。 一支咬不壞的毛筆。 ☆、第 25 章 可駱寶櫻并不想要。 豁牙的丑樣被他看見,臉全部丟光,真是討厭死了。 然而,偏生兩只腳像被釘在地上,無法抬起。 或許是那支筆太過精致,或許是前生不曾得過他的禮物,她心里蠢蠢欲動,在接受與不接受之間徘徊。 小姑娘咬著嘴唇,面色莊重,好似在做一個很重大的決定,衛瑯猜測她定然又想太多,走過去將她手掌托起,把紫毫放于其間:“便當是離別禮,往后搬走,望你好好練字,莫讓姨祖母失望?!?/br> 十足夫子的口吻,駱寶櫻挑眉:“難道表哥不是為來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