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暮色四合,雖有明月,照著這不知從時侯就開始出現的原野,一望無垠,再看不到盡頭,可是云娘似乎看到遼東六堡已經屹立在邊塞,“如此夷人再不能兵臨襄平城下了?!?/br> “六堡建成,又保止護衛襄平一城呢?”湯玉瀚手中的馬鞭一揮,“只要能扼住赫圖城,固守六堡,遼東全境皆安,亦為京城北部拒夷之屏障?!?/br> 云娘仰望著他,“其實我們這一次出來,也不只是為了游玩消暑,而是向京城、夷人幾處表明,如今這里已經是我們天|朝的了?!?/br> “正是,我打算用三年時間建成六堡,除遷軍戶耕種外,再大興民屯,駐遼東軍及巡東鐵騎于此,再不必年年歲歲被動地去擋夷人進攻。此六堡既成,至少保遼東幾十年安穩!” 遼東如此廣闊和天地,正應該由玉瀚這樣雄才大略、胸中有大格局的人來經略,方能形成拒敵于外,安民于內的新局面。 云娘依在玉瀚的胸前,將手輕輕地搭在他抬起的手臂上,聽到他心跳的聲音,嗅著他身上的氣息,感受著他的博大的胸懷,輕聲道:“先前我在江南織錦時,最遠不過去過吳江縣,再不想竟能跟著你到了府城,進了京,然后還能到這關外之地……” 湯玉瀚便笑了起來,打斷了她的感慨,“這又算什么,只要你喜歡,我還會帶你去更多的地方,見識更多的風物!” 晚風拂過,吹來一片云彩,正將那輪明白遮住了,一時間天地一片混沌,云娘便覺得玉瀚溫熱的唇落在自己的臉頰上,又輕聲在自己的耳邊道:“還有,在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趣味不是?” 反正也沒有別人能看到,云娘便仰起頭也在他的臉上印了一記,“那我就等著了?!蓖蝗婚g,那片云飄了過去,月光突然撒了下來,杜云娘猛一轉身下了瞭望臺,快得武功絕佳的湯玉瀚竟沒有及時抓住她。 等他趕上去,拉住了人,又止不住笑了,“臺上并沒有別人,不至于躲得這樣快!” “你還說!今天嵐兒打了你的馬一鞭子,我在后面看得清清楚夢!”云娘掩了臉嘆,“那時她不過三歲,怎么就記得這好幾年呢?” “嵐兒記得也不是什么壞事,”湯玉瀚的馬被女兒打了一鞭子,當時可是笑開了懷,現在亦笑,“她知道父母恩愛,將來也一定與夫婿恩愛,豈不是我們樂見的?” 道理也不錯,且白日里就是看到的人也沒有笑自己,云娘便又笑了,“夜已經深了,我們回去吧?!?/br> 湯玉瀚卻攬住她,“我們再逛一逛,一會兒還會有云彩將月亮遮住的時候?!?/br> 東夷人窮幾代之力所建的赫圖城座落于半山之上,密林之中。山路轉了幾轉,到了近前方才看見一道又高又厚的石墻,除了正門前有一條不寬的坡路,其余各處皆臨著天然的山崖,地勢極為險要。 因此盡管赫圖城的石墻要比襄平城城墻簡陋得多,可是僅以守城論,卻要比襄平城易守難攻。而赫圖城的城門——其實并沒有真正的門,只是兩道石頭墻交錯著留出一個入口而已,卻是一個陡坡,只能下馬從此處穿過。想到當年東夷的猛士就守在這石墻之上,卡住入城必經之路,不覺心中惕惕然。 無怪東夷人為夷人中最最強盛者。 至于到了城中,房舍儼然,竟與漢人的城鎮有幾分相似。只是夷人不會燒磚制瓦,因而滿城并無磚瓦,城墻完全用大石堆成,而房屋則由泥土夯筑而成。 及住了下來,這里果真涼爽,較襄平城還要清涼一些,且山間之景色,尤為迷人,又有許多鮮果野菜,大家閑了到處采摘嘗新,又有成片的野葡萄,摘了釀酒最好,最可惜滿山的榛果還沒有成熟,但想到待大家走前卻正是時候,正好摘些帶回襄平城,便也不遺憾了。 在云娘看來,就是皇家的避暑山莊,竟比不得赫圖城更適合消暑了。 畢竟是出來消暑,且孩子們又方才起蒙,兩位老師倒也不是膠柱鼓瑟之人,只管住嵐兒和崑兒完成功課,其余時間也由著他們玩耍。 云娘雖然在鄉下長大,對田野并不陌生,可是江南水鄉與塞北山林中又完全不同,竟著實新奇得緊。其實也不只是她,就是在遼東長大的諸位夫人們也充滿興趣地每日里東看西看,上山采果,下水抓魚的。 至于玉瀚,他難得在到遼東之后有了放松的機會,竟每每隨著妻子兒女們一處玩鬧,最常充仆役之事,倒心甘情愿,間或又與諸將進深山打獵,專挑虎狼等猛獸下手,至于狍鹿雞兔,不過隨手拈來添菜。 這一日午后,玉瀚帶著兩個孩子出去,云娘卻留在家中挑了兩塊顏色鮮亮的料子裁了兩套箭袖袍子。 原來這一次出門,她見遼東的女子穿了男裝騎馬不少,馬上便動了心思,要為嵐兒也做了,畢竟女裝怎么也不如男裝行動方便。而且,云娘想著嵐兒的容貌,倒有一半玉瀚的影子,比自己多了一分英氣,若是穿了男裝一定俏得很。 這個年齡的孩子,本來也分不出男女,嵐兒穿了這衣裳,再梳兩個總角,怕與崑兒跟親兄弟似的,正是可愛。 云娘一頭做著一頭想,待給嵐兒的做得了,自己也可以做兩身,鄧夫人她們騎馬時穿的衣裳與平日的不同,應該也為的是簡便。 先前在家里,四口人的衣物她從不要別人幫手,到了遼東,事情多了起來,她再忙不過來,漸漸地嵐兒和崑兒的衣裳也用丫頭們幫忙做,如今她裁好了,與蕙蓮、江花和如藍幾個一同坐在樹蔭下縫著,又說著些家常閑話。 有人進來報馮指揮使求見。 第193章 評價 自因阿朵之事見面后,云娘很久沒有見到馮湘,也知道他心里一定不自在,本已經生了子的妾室說什么都要跑出來,對于一個男人來說,著實很沒顏面。他不愿意見到知情的自己,也是平常的。 是以他搬到自己的衙門里住,云娘也沒放在心上,因她平日里事情又多,所以也就忘記向玉瀚問一問他情況如何,竟就一直這么混過去了。 這一次到赫圖,不想他倒是來了,只是也沒有像以往一般見縫插針地來獻殷勤,是以云娘依舊沒有同他說過話,只遠遠地瞧見了他。 此時聽了馮湘到了,便趕緊起身,笑著讓座看茶,再不提阿朵,只與他說些閑話。 馮湘原本口才極好,今日卻期期艾艾的,說了兩句閑話便拿眼睛掃屋子里的幾個丫頭,再瞧瞧云娘。云娘便知他是有事情,只是不好說,想想便吩咐屋里的丫頭們些差使,一時將人都支了出去。果然他便站了起來拱手道:“嫂夫人,我有一事相求?!?/br> 云娘只當與阿朵有關,便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說吧,但我也未必能幫得上?!?/br> “自然能幫上,”馮湘便道:“我是想求嫂夫人身邊的蕙蓮為妻?!?/br> 云娘初聽了馮湘的話,差一點當自己聽錯了,便又問了一回,“你想求什么?” 馮湘便很清晰地又說了一遍,“求蕙蓮為妻?!碧貏e在“妻”字上加重了口音,十分地鄭重。 云娘一時也不知應該如何,馮湘再不好,也是世家公子,蕙蓮再好,也是湯家的奴婢,這親事哪里容易做得成?心里并不信,卻問:“你這會兒到我這里還求親,可家里怎能答應?等到蕙蓮真成了親,又進不了馮家的門,那時可怎么好?她雖是個丫頭,卻是我最看重的,斷不許別人騙了去的?!?/br> “我再不敢騙嫂夫人的,”馮湘指天誓道:“若是我在嫂夫人面前說了一句假話,天打雷劈!”見云娘似乎還不大信,又道:“成親自然有婚書,還要在官府記檔,這些事情我定然全部辦妥,就算我們家不認也不成——何況如今我們家也不大管我了?!?/br> 云娘細察他果然出于至誠,想想道:“這種事我總不能立時就應了,你等我消息吧?!?/br> 馮湘便笑道:“那好,我就等嫂夫人的好消息了?!闭Z氣中很是肯定。 待人走了,云娘卻也沒有先問蕙蓮,反等玉瀚他們回來了悄悄向他說了,又問,“馮湘的親事倒底是怎么一回事?”馮湘與玉瀚年齡相仿,現在還沒有成親,且他家里又是世代簪纓之族,一定是有緣故的。 湯玉瀚平日再不說這些話的,到了這個時候倒不能瞞了,“他先前有一門指腹為婚的親事,也是一家高門大戶的女子,據說才貌雙絕,就要成親時,卻有人傳他與堂嫂有染,那家便立時退了親,將女兒重新許了人家。他便發誓再娶一定要比先前好的,而那些家里有好女兒的,卻也不愿意嫁她,如此拖了下來,所以就一直沒有成親?!?/br> “那他果真與堂嫂有染嗎?” “當時許多人言之鑿鑿,可馮家又一力堅持沒有此事,而是因為那家想毀親才傳出謠言。后來馮湘名聲不好,一直沒有說親;那家卻也在京城住不穩,遂謀了外任出京去了。至于實情如何,我亦不知?!?/br> 內幃的事,原也是外人不可能曉得的,云娘便道:“也是馮指揮使在這上頭原就立身不正,才會有那樣的傳言。只是如今我才知他果真沒娶親,才好去問蕙蓮?!?/br> 湯玉瀚不想云娘連這都信不過馮湘,反來向自己求證,便又道:“馮湘肯定沒娶過親。當年他曾發誓定要娶到比先前定親的還美貌聰明的女子,但是蹉跎了幾年再不聽他提娶親的話,倒是一個又一個地納妾,原以為他早絕了娶親的心思,原來卻看中了蕙蓮?!?/br> 想想也道:“若論人品,蕙蓮果真是個好的,并不比他先前定親的那人差,若是他從此洗心革面好好過日子,也不是不行的?!?/br> 云娘并不大信,“我瞧他未必,等明日我問了蕙蓮再說吧?!?/br> 第二天,云娘便將別人都支了出去,單留下蕙蓮,把馮湘求娶的意思說了?!?/br> 蕙蓮立即就搖頭道:“夫人,我不愿意?!?/br> “你可是因為那些傳言?”云娘原就猜蕙蓮知道馮湘親事的波折,概她早發現下人們的消息十分靈通,甚至有時比自己都要靈通,以當年周家在武定侯府當管事的經歷,不可能沒聽過,便又道:“你若是想問什么,不如我將他請來,你只在后面聽著。 蕙蓮卻道:“夫人,我果真不愿意,所以也不必去問,是真是假都與我無關?!?/br> 原來并不是因為傳言。那么就是蕙蓮瞧不上馮湘處處留情的樣子,再不肯卷到馮家的那一群女子中。是以隔了兩日,云娘便將馮湘請來婉轉替蕙蓮回絕了他。 馮湘便怔住了,“沒想到我許了她妻位她都不愿!” 云娘卻聽出了什么,便也沉下臉道:“你一定先前對蕙蓮不尊重!” 先前自己曾指派蕙蓮幫忙照料阿朵和馮湘,指不定馮湘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也無怪蕙蓮如此反感。 馮湘其實與云娘也熟了,知她是個有主意的人,但卻也第一次見她生氣,倒唬了一跳,趕緊拱手謝罪,“我果真錯了,只當她不過一個小丫頭,卻不想倒是有志向的,所以才來求娶?!?/br> 云娘卻不似平時一般溫和好說話,板著臉道:“你的事原不該我管的,但是既然與我家里人有干系,我便要說上兩句。你其實表面對每一個女子都極好,其實正相反,一絲真心都沒有。蕙蓮雖是個丫頭,卻是個聰明的,又有些見識,輕易不能被人騙了去?!?/br> 馮湘突然想娶蕙蓮,顯然是勾引不成,甚至許了妾位亦被拒了,他便以為提了娶親便會成功? 馮湘垂下頭來,“我其實真心喜歡蕙蓮懂事能干,又覺得她相貌言談皆不輸于大家女子,特別是先前對阿朵的照顧,更顯她溫柔體貼?!?/br> 云娘越發不快,“所以你想娶她,其實就是想讓她幫你管著內院而已。且你又以為你的提親于她就是天大的恩賜,她一定會感激涕零地答應下來才對,可你究竟還是看錯蕙蓮了!” 馮湘便難堪在一笑,“嫂夫人,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齒!” “并非我伶牙俐齒,而是我看在你過去幫我的情面上說些別人不肯對你說的實話而已?!币婑T湘被自己駁得無話可回,云娘便又道:“既然蕙蓮不答應,這事也不要再提起,也只我們幾個知道就行了,日后與蕙蓮少見面,免得難堪?!?/br> 想到蕙蓮明明心里不快,卻一句話也沒有告訴自己,云娘越發憐她,不滿馮湘了,本欲再教訓他兩句,只是眼看著他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再不是先前的京城少爺作派,垂了頭無精打采的,只好板著臉道:“如此你便走吧?!?/br> 回過頭讓人叫了到蕙蓮過來,卻溫聲道:“馮指揮使那里我替你拒了。只是你如今也不小了,早過了府里許親的年紀,總應該有個打算才是?!?/br> 蕙蓮便道:“如今我正帶著新買來的幾個小丫頭,自然是不能出府的?!?/br> 云娘搖搖頭,“這幾個小丫頭你帶著雖然好,可也不是不能交給江花如藍,這不過是借口罷了?!庇值溃骸敖ê腿缢{都要許人家了,你比她們都大,再耽誤下去反為不美?!?/br> “世上雖有不好的男子,可是好男子亦不少,你雖然是丫頭,可是放了身契,卻也與旁人一樣,要我說,比尋常人家的女孩還懂事得多呢……” 蕙蓮聽了,方才垂下頭,“夫人,我下去再想想?!?/br> “若是想好告訴我?!?/br> 聽了蕙蓮應了一聲出去,云娘卻覺得她還是沒有聽進去,只是不好駁自己而已??墒寝ド徸圆钜稽c被家人賣了,人就似變了一般,面上還看不出,心卻剛硬得很,那天拒馮湘時就斬釘截鐵一般,再無回旋余地,她好像真不打算嫁了。 至于湯玉瀚聽了云娘斥責了馮湘一回,真是心花怒放,固然他信云娘,固然他要用馮湘,但是卻不愿意他們時常見面??善钟旭T湘陪云娘去找自己之事,云娘對他便非同一般,自己也不好與云娘扭著。 此時便笑道:“他果真也可恨,騙了許多女子,確實應該狠狠被罵一次的!” 云娘斜了他一眼,淡然道:“你竟與他是一般想法?總以為是他將人都哄了騙了,花紅柳綠地收了一屋子,供他賞樂。先前我便覺得有些不對,知道實情才知道原來他不過是想向大家證明他是個好人,喜歡他的人很多而已?!?/br> “至于留在他身邊的那些女子,雖然有一時被騙的,但其實誰又能一直傻下去呢,之所以不走,無非為了他的官,他的財,甚至為了他表面的殷勤體檢,白白要他養著而已。要我說他才被人騙了呢?!?/br> “恐怕唯有阿朵是真心的,所以她便走了,”云娘輕輕地揮了揮手,“真論起來馮指揮使其實是個可憐人,我一向同情他,所以才一向照顧他?!?/br> 湯玉瀚此時目瞪口呆,“原來竟是如此!” 云娘在他身上一拍,“你們男人懂什么?” 湯玉瀚便嘆服道:“果真不懂?!辈胖涝颇飳︸T湘的評價如此之低,而一向對他和顏悅色也不過是可憐他,倒再不吃醋了。 第194章 虎皮 赫圖城這一次的消暑實在是圓滿,大家不止見識了夷人的城池,過得十分開心,且到夏日盡了一行人才回去時,車子里還裝了許多虎皮狼皮,到了冬日里鋪在榻上椅上,又暖和又威武,盡顯遼東軍鎮的威風。 至于初進廣寧府諸將夫人來迎時,云娘便在頭上戴了個虎皮做的臥兔兒,那斑斕的皮毛將容貌秀麗的她顯得說不出的颯爽動人,一時間,廣寧府上上下下的女眷們都做了虎皮臥兔兒戴,虎皮價一下子漲到了天上,緊俏得不成,有買不到的只得買了虎皮紋的布充做虎皮。 樊娘子便戴著一個貨真價實的虎皮臥兔來拜見云娘,一見面便笑道:“先前在襄平城時,大家便都喜歡學你們家的衣裳樣子,如今廣寧府里的女人如果不戴個虎皮臥兔兒都出不了門呢!” 云娘也不想她無意間做的一個小玩意兒竟能如此風靡,“大家若是喜歡我們家的衣裳樣子也沒什么,怎么偏偏注意到我呢?” 明明進廣寧府那天,自己也不過隨常路上的打扮,正如遼東人一般戴一個皮臥兔兒保暖而已,卻不想轟動一時。 “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如今你可是總兵夫人了!” “罷,罷,罷,你可別拿什么楚王來打趣我,我又算什么!” 樊娘子便正色道:“如今夫人亦不要妄自菲薄,整個廣寧府盼夫人回來已經好幾年了,如今盼到了,再見夫人的風采,豈不心儀?” 云娘不禁汗顏,轉念一想自己本是總兵夫人,確也不必過謙,只是還道:“日后我出門裝扮,總要小心為上?!毕惹皶r常喜歡弄些別出心裁的東西,以后還是少露出來為妙。 “那亦無用,大家敬仰夫人,便一心想學著夫人的樣,就算夫人在頭上插根草,一夜之間,廣寧府免不了遍地都是買賣人口的了?!痹瓉頃r下風俗,頭上若插了草,就是自賣自身的意思。 云娘聽她說得風趣,也撐不住笑了,“你這幾年在在外面行走,越發能言善辯起來。敢情這一次來是專程拿我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