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原來夷人撤軍了。 幾萬大軍就如一陣風般地吹來,又一陣風般地吹走了。 他們將馬匹、帳篷、武器,還有陣亡了的將士們的尸體都收拾起來帶走了,只是還有許多來不及帶走的東西遺留在城外,破舊的軍帳、幾具馬尸、燒焦了的木頭,還有也不知是衣裳還是旗幟的碎片在寒風中隨意飄動。 滿城的人都高聲歡呼起來,“夷人撤了!” 云娘聽鄧闖等人在城墻上大笑道:“他們知道攻不下襄平城只得撤的!” 忽又有人高喊:“援軍來了!” 果然,援軍來了,云娘站在城墻上,遠遠地看到一片彤云般的軍隊疾馳過來,最前面的正是黑底紅字繡金的“馬”字大旗??蛇@時候,一直熱切地盼著援兵的人們卻又停止了議論,個個無聲無息地站在城墻上向下看。 便有人冷笑道:“總兵府的人竟然用了一個多月才從廣寧府趕來,這時間已經足夠到京城跑一回了!” “現在來又有什么用,根本不必放他們入城了!” 鄧闖顯然也是不滿的,只是他的性子十分穩重,又在眾人面前,終還是向云娘問道:“夫人,我們怎么辦?” 云娘卻笑指著隊伍中間飛舞著的兩幅大大的金黃色龍旗道:“你們看!遼東軍只是引導,中軍是朝廷派來的軍隊,我們自然要開城門迎接來人!” 正說著,下面的人馬越發近了,金燦燦的黃龍旗將那“馬”字帥旗襯得黯淡無光。 大家方才悟了過來,個個雀躍歡呼起來,鄧闖也笑,“聽長輩們說幾十年上百年前,皇帝曾幾次親征北夷呢,那時就打著龍旗,只是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竟沒有認出?!?/br> 說著便命人從城上縋下繩去,去看來軍印信,又令人準備開正南的城門。 云娘這時才覺得渾身都是酸軟的,竟站不住了,靠在了一旁的一塊石頭上,半晌歇了過來,與鄧指揮史打了個招呼回府。 方到副總兵府門前,就聽后面有人喊,“副總兵夫人!” 原來是史夫人,她急匆匆地跑過來道:“我想見一見我家史參將?!?/br> 云娘想想,“也好,你見見他吧,只是眼下還不能放出來,朝廷已經來人了,就能審理清楚,是非曲直,總要給史家一個公道?!北阕屓藥贩蛉诉^去。 “我明白的,真金不怕火煉,朝廷只管審,我們史參將定然不可能反叛?!笔贩蛉苏f著搶在前面進了副總兵府里押人之處。 云娘回到房中,心里有許多的念頭,平日里來不及想,如今一同涌了上來,一時理不清頭緒。嵐兒和崑兒又都撲在她懷里,她也要哄一哄他們,這些日子實在太虧欠孩子們了。盡管她強掙著,可是一陣又了陣的疲乏還是使得她再也捱不住了,握著嵐兒和崑兒的手便睡了過去。 突然聽有人叫喊著跑過來,“史夫人跳城墻了!” 云娘猛地醒了,抬眼一看正是鄧指揮使的夫人,急忙向自己道:“史夫人剛剛從總兵府里出來,就直接上了城墻,誰想她直接就從城墻上跳了下去,我們家指揮使派人下去看了,人已經不行了?!?/br> 那么史友的事情是真的了,玉瀚沒錯,自己也沒錯。 可是云娘卻寧愿是自己錯了。那樣史夫人就不必走這條路了。她站起來,身子晃了晃,“我們去看看吧?!?/br> 才走到門前,又有兩個軍士來報,“史友的兩個兒子跳城墻而死!”原來史家有四個兒子,戰死了兩個,現在剩下的兩個也沒了。 是啊,誰能接受自家的親人背叛朝廷,伙同夷人設下埋伏坑害同袍呢?云娘急忙命人,“快去史家,保住他家其余的人!” 第175章 不信 這時城門已經打開,鄧闖帶著前來馳援的將士們走了過來,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二舅舅,頭戴兜鍪,身著鎧甲,肅穆威嚴,見了云娘便道:“我已經遣人去尋浩哥兒他們了,你只管放心!” 云娘恨不得大哭一場,卻又忍住,只道:“二舅舅,一定要把玉瀚找回來!我知道他沒事的!” 二舅舅又道:“消息傳到京城,皇上震怒,急招我入宮攜天子劍統領遼東兵馬,查清事情真相!”說著與眾人一同進了副總兵府的議事堂。 云娘也跟了進來,將那塊綢角拿出來,把她所親自經歷的事情一一講了,“眼下史友還關在副總兵府里,如今我便讓人提出來交給二舅舅審理?!?/br> 二舅舅接了那塊綢角,溫聲勸云娘,“我看你憔悴得很,一定是這些日子又急又怕又累,現在什么都不用管了,回內院里歇著?!庇值溃骸盎屎竽锬镆嗍值胗浤?,就在我臨行前還派了宮人前來傳話,問你的好呢?!?/br> 云娘不勝感激,趕緊行禮答話,“多謝了,我還好?!?/br> 馬佳一直陪著二舅舅站在一旁,現在陪著笑臉向云娘道:“我夫人十分關切夫人,還特別讓我給夫人帶些補品,一會兒便讓人送進去?!?/br> 云娘“呸!”了一聲,轉身回了內院。如果沒有馬佳的私心,玉瀚怎么能遇到夷人呢?她恨死馬佳了!現在他還要給自己送補品,難道自己就會原諒他了嗎?還真是異想天開! 二舅舅是朝中名將,這一次遼東出兵攻打夷城,副總兵下落不明,夷人反圍困了襄平城這些消息傳到京城,皇上便急令二舅舅手持天子劍,帶五千羽林衛精兵,沿途又調集各地衛所軍急來都督遼東軍事,路上先與宣府援兵相遇,再與遼東總后府大軍會合。 天兵到來,夷人自然聞迅退兵。 接下來審理史友之案,卻是沒有什么懸念,史友自然是反了,史夫人其實是第一個問明的,然后便自盡了,史家的兩個兒子見母親自盡便也隨著她去了。 只是大家都不解,史友為何會背叛朝廷,他畢竟是遼東名將,從年少時便跟了馬佳身經百戰,果真戰功卓著。 不想,史友說了出來,還真令人萬萬沒有想到。 原來,馬佳經略遼東日久,越發不舍手中重權,過了六十致仕回鄉后不到一載便想方設法重新入主總兵府,且年事越高便越想將總兵之位傳給兒子。只是朝廷的襲爵襲職只最高到三品,再以上便都要以軍功晉身,是以他便大力為馬如松制造軍功。 軍功并不比旁的,都是要一刀一槍殺出來的,是以馬佳便頗用了些手段,將遼東諸將的軍功移到馬如松身上,史友便吃了大虧。他原本比馬如松資歷要老,軍功要多,可是漸漸卻排到了馬如松之后。 這一次遼東副總兵病故后,馬如松代任副總兵,便令史友十分地不滿。正好,馬佳又因武定侯接任副總兵而暗中下手欲令副總兵敗于夷人之手,他便借著這個機會索性將行軍路線泄給夷人,準備一石二鳥:除了副總兵,又將馬家父子拋了出去。 然后,副總兵,甚至總兵之職都有可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但是不想,他的心機卻被玉瀚看破了,反被算計著帶襄平將士們安全回來,又被云娘擒住。如今妻子俱亡,悔之不及,說出真相后也欲自盡。只是這時又豈能由他?自然要押入京城,典名正刑。 云娘聽了,便問:“馬家父子呢?” 二舅舅便道:“他們雖然沒有背叛朝廷,可是這么多年私募家兵、橫征暴斂,又尸位素餐,如今也俱審理明白,我隨后便要上了折子,只待圣裁?!?/br> 二舅舅看著云娘的臉色,深深嘆了一口氣,緩緩地道:“前去尋武定侯的馮指揮同知今天回來了,他們找到了幾個當時隨著浩哥兒留下的將士,知道他們逃出埋伏后便失散了,然后又向北打探到浩哥兒先是突向西北,后來因傷重不治去了……” “夫人!夫人昏倒了!” “快請大夫!” 云娘醒過來時,屋子里只亮著一盞燈,靜悄悄的,江花坐在一旁,瞧她睜開了眼,便道:“夫人,你這備番虧了身子,怎么卻不說?如今大夫讓好好保養呢?!闭f著端上來一碗燕窩粥來喂她。 云娘吃了,又躺回去歇了一歇道:“你幫我換了衣裳,請馮指揮同知過來說話?!?/br> 江花便攔住道:“大夫不許夫人起身呢,二舅老爺也發話,一切事情都有他,都能替我們侯爺辦好,叫夫人什么也不用管的?!?/br> 云娘擺手,“你只替我請人進來,若是不請,我自己出去找?!?/br> 江花再不敢反駁,只得退了出去,到門前吩咐了又回來,因方經戰火,一時孝衣還沒有備好,只得找出件素凈的大衣裳幫她換了,又重新梳了頭,一絲飾物也不用。 云娘開了妝奩想取一支釵,卻忘記所有的金玉之物皆已經犒軍,便拿了一朵堆紗花插在頭上,她是不肯穿孝的,“我不信玉瀚沒法子逃出來,他一定沒出事!”說著起身到了外間,令人多點了幾盞燈,坐等馮指揮同知。 馮指揮同知即馮湘,他一直與玉瀚一道,在二皇子謀反以及后來奪嫡之中都走對了路,因此已經升到了指揮同知,這一次也隨著羽林軍到了遼東,又因與玉瀚的交情被二舅舅派去尋找玉瀚,眼下他應該是對玉瀚之后所有事情最清楚的人了。 馮湘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見云娘正低頭沉思,便靜靜地立在一旁。 過了半晌,云娘突然抬頭方見他,便趕緊起身行禮道:“對不住了,怎么好讓指揮同知等我?”又讓座讓茶,“雖然晚了,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再等,想聽指揮同知講一講你們去找玉瀚的經過?!?/br> 馮指揮同知也不坐,只輕聲勸道:“嫂夫人,事情已經過去了,便不要再想了,一應事情自有我們來處置。待遼東事平,我們自親自護送嫂子回京,皇上定然也有優撫?!?/br> 云娘卻搖頭道:“玉瀚出征前便覺察遼東形勢復雜,他又能提早發現史友反叛,還寫了一封書信將他算計了,我就不信他沒有法子逃出去。如今他一定沒有事的!” 馮湘一向頗懂女子的心思,知她傷心過度一時被迷住了心竅,雖然告訴她實情是很傷痛的事,但是總不能讓她一直如此迷失下去,因此便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一點點地勸她,“大帥是玉瀚的親舅舅,一向最喜歡他的,哪里會不盡心?我們方到襄平城附近,大帥便撥了五百羽林衛舊人給我,俱都是玉瀚先前的手下,交情極深厚的,前去尋訪玉瀚的消息?!?/br> “再說我,和玉瀚是打小的交情,平日里雖然打打鬧鬧的,可是交情誰也比不了。當年我去青州任職時時玉瀚送我送了幾百里,他被貶時我去盛澤看他,后來回了京城,我們也都在一處,豈不與嫂夫人一樣盼著他平安回來?” “因此我們一路打聽著消息,一路向北,先到了玉瀚被埋伏的那處,戰場早已經沒有了人,東西亦被打掃過了,著實找不到有用的信物。便又繼續并上,又找到了幾個與玉瀚一同留下的人,聽他們說大家見大軍終于撤了出去,便分散突圍,玉瀚是向西北方向而去的。 “我們便向西北一路行去,打聽遇到了夷人、漢人,仔細查訪打聽,最后聽說玉瀚身中一箭,正在肺腑,傷勢沉重,終于不治。他的隨從們只得將他葬在一處亂石山下,留了印跡。后來這幾位隨從又被追上來的夷人所殺?!?/br> “至于按訪探到了消息找到了那處亂石山,果然找到了印跡,發開土丘,將尸骨運回,現在已經裝斂好了,只是尸身已經變了模樣,大帥恐夫人傷心,便沒有令夫人過去。等夫人身子好些,便可以過去拜祭了?!?/br> 云娘便問:“既然如此,那玉瀚身上的東西何在?” “雖然衣裳物品都已經難以辯識了,但是鎧甲、腰刀尚在,正是玉瀚的?!?/br> “那些東西如今放在哪里?我去看一看?!?/br> “不過散碎衣物,都封到棺木之中了?!?/br> “聽了你如此一說,我更可以肯定玉瀚定然無事!”云娘早已經站了起來,又急忙細細地追問馮湘當時的所見,“玉瀚還是逃出去了,我要去找他!”說著撇下馮湘,急步向外走去。 馮湘,呆住了,又趕緊追去,“嫂夫人,你怎么就執迷不悟起來!” 云娘一氣跑到了外院,見議事堂里燈火通明,幾步邁了進去,就見里面已經設了靈堂,擺著棺槨,二舅舅正坐在堂下一張羊皮氈墊上,聽到聲音已經招眼向她望來,“你既然能起來了,就過來拜祭吧?!?/br> 云娘幾步上前去推那棺蓋,“玉瀚一定沒事,這不是他!” 這時馮千戶已經趕到,“嫂夫人迷了神志,怎么也不肯信?!?/br> 二舅舅便勸道:“外甥媳婦,我們都知道你與玉瀚情誼深厚,一時難以接受噩耗,可是我們都認真查過鎧甲腰刀,果然都是玉瀚的?,F在你就是再傷痛,還有一對小兒女,總要好好撫育長大,才對得起玉瀚和你的深情?!?/br> 云娘本就嬌弱,這些日子又憔悴得不成樣子,哪里會推得動棺蓋,便氣喘吁吁地道:“二舅舅,我不是迷了心智,你們想如今天寒地凍的,衣物等東西怎么會難以辯識?只要拿出來我認一認,就知道是不是我的針線!”說著還是用力去推那棺蓋。 二舅舅也覺得有道理,“既然如此,我便將棺木打開,將所有東西給你辯識一下?!闭f著就要推開棺蓋。 馮指揮同知趕緊上前攔住,“大帥,你既然要開棺,還是先前嫂夫人出去,她一個弱質女流怎么能受得了這個?” 二舅舅想起棺木里的情況,也不肯讓云娘看了,反道:“你先出去吧,我把東西拿來?!?/br> 云娘不肯,“我不怕的,先前在城墻上,我又不是沒見過?!?/br> 馮指揮同知還是擋在前面,不肯說當日他們的所見,只溫聲勸道:“那也是不同的,嫂夫人你先退出去,我們拿給你?!?/br> 二舅舅也道:“尸身已經重新裝斂,原來的東西都包成一包放在一旁的,你只管退出去吧?!?/br> 云娘只得退了一步。沒一會兒,拿出來一包東西,正如馮指揮同知所言,亂七八糟地一團,一樣樣翻撿,已經沒有完整的衣物了,破碎不堪,可是她細細地搜了兩遍,竟然沒有找到一樣玉瀚貼身的東西,連塊布角也沒有,便抬起頭來大笑道:“我就知道不是他,他一定沒事的!” 第176章 尋找 杜云娘如此肯定,馮指揮同知便信了幾分,也笑了起來,“湯玉瀚一向是有法子的人,恐怕用的是金蟬脫殼之計呢!”可轉眼又是愁容滿面,“如果玉瀚沒事,為什么不來找我們,已經有好些當日隨他牽制夷人的將士們都找了回來。況且在草原上,怎么肯輕易丟了鎧甲和腰刀?” 云娘也參不透,只是堅持道:“玉瀚傳信讓我等他,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沒事的!” 二舅舅倒不似馮湘般,還依舊沉著臉,卻問:“浩哥兒不是只傳了一塊衣角回來,難道還有別的話?” 那塊衣角早又被云娘收在懷里,現在便拿出來指著道:“只有這一塊,可是你們都沒有注意,在這一行字的后面,還有兩個小點,意思是讓我等他?!?/br> 字后果然還有兩個小血點,無論誰見了都會以為是不小心滴上去的,或者隨手一點,可是這卻是云娘和玉瀚的暗號。原來他們時常通信,有時便會有識字的人看到,于是暗地里又做了幾個符號悄悄傳遞些消息,遇到事情的時候,自然也用上了。 馮指揮同知便嘆,“只這一小塊布,幾個字,你們就能弄出這些花樣!”先前聽了云娘講她怎么肯定馬如松沒反而是馬友反了,他已經很吃驚了,現在不想還有如此隱情,“你們夫妻間果然心有靈犀,我從沒見過的!” 云娘也不顧理他,卻向二舅舅道:“玉瀚讓我等他,如今卻沒回來,我想去找他?!?/br> “你們說的雖然也有道理,但是當時情形十分地危險,而且大家確實親眼見他中了一箭,后來他又果真沒回來,而且打仗不比別的,生死就在一霎之間。也許眼下找到的人是假的,但是也不是就說明浩哥兒沒事,”二舅舅沉吟了一會兒道:“外甥媳婦,你既然相信浩哥兒沒事,他又留信讓你等他,你等著就好?!?/br> 云娘卻早就想好了,還在襄平城被夷人圍著的時候就想好了,“我自要等他,可是在家里等總不如到外面找了他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