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兩人相視一笑,攜手同行。到了聽雪軒門前,卻又吃了一個閉門羹。玉瀚昨日其實被罵了個狗血噴頭,現在只是瞞著,反道:“這幾年祖父果真不怎么見人的,你不要放在心上?!?/br> 說著帶著云娘又去了繼母之處,這一次倒進去了。 繼夫人的輩份雖然高,但年紀卻只比玉瀚大不許多,云娘也知他們母子之間十分生疏,便與玉瀚依禮叩拜問安,繼夫人神態極和藹的,笑著向云娘道:“到了冬日,我便一直病著,竟才知道你前幾日便每日過來,倒是怠慢了?!?/br> 云娘連道不敢當,“原就因為給夫人請安的?!?/br> 繼夫人便道:“我平素禮佛,以后一旬過來一次便可?!?/br> 云娘這一次聽了準話,自然知道是因為玉瀚陪著方能有的,亦不謙讓,只點頭應了。自己為的不過是全一個禮儀而已。 飲了一口茶,幾句話過去,玉瀚便攜她拜辭而出。 接著又去了幾位叔叔嬸嬸處,有見到的,也有沒見到的,又見了幾位兄嫂。原來云娘也曾聽過高門大戶嫡庶分明,現在到了其間又深刻感覺到了,一家之內兄弟子侄如此之多,總有親疏之別,是以嫡枝與庶枝之間情誼便淡了許多。只聽著他們說話,便知道平日里并不常在一處的。 這幾房的女眷,云娘先得了李嬤嬤的指點,便一一印證,總算將各房的正室奶奶們都記了下來,再于園子里等處見了,倒不至于不知道稱呼的,再將帶一來的禮物分送了出去,,倒也各樂融融。他們走了一圈,最后又拐了回來,去了正房世子夫人處。 先前迎云娘進府的豐姨娘親自打著簾子,見了玉瀚和云娘便是一笑,“夫人正等著六爺呢?!?/br> 云娘隨著玉瀚身后進了屋子,卻是從沒見過的氣派,屋子高大寬敞,里面的箱柜桌幾也都格外威嚴,又擺放著許多富麗堂皇之物。畢竟是侯府的正內室,別處都比不了的。 武定侯世子夫人四十歲上下,兩道柳葉眉,一雙丹鳳眼,高鼻薄唇,挽著高髻,正中一只點翠鳳釵,九顆明珠從額前垂下,兩鬢又有八寶金釵,身著貂領紫襖,撒金裙子,富貴逼人,粉面含威。見了主瀚便滿面含笑道:“六爺這樣大了,又做了幾年的官,竟還會胡鬧!” 湯玉瀚先拉著云娘一同行了禮,卻問:“若不是大家先胡鬧上了,我哪里又會胡鬧呢?大嫂不為我出氣,反來尋我的錯嗎?” 世子夫人便沒奈何地道:“我知道你也怪我呢,可是我還不是聽他們的?!?/br> 玉瀚不以為然地道:“我不管你們聽誰的,得罪了六奶奶就是得罪我,我是決不饒的!”說著向屋內隨意掃了一眼。 原來屋里正有幾個來回家事的婦人,趕緊便都縮著頭退了回去,一時竟無人敢答話。 世子夫人只得苦笑道:“總之都是嫂子的錯,”又道:“我聽六爺要一個金自鳴鐘,已經趕著讓人挑最好的買去了。如今還有何事,我都一總辦了,六爺也別氣了?!闭Z氣里竟服了軟。 湯玉瀚便道:“先前我說的專給六奶奶做飯的小廚房卻還沒有設呢?!?/br> “今日我便讓人分出來,”世子夫人想了想又道:“芍藥苑太小,安不下小廚房,要么你們搬回原來的院子?” 湯玉瀚搖頭道:“既然已經住下了,便不走了?!?/br> “那便將小廚房設在芍藥院后面的翠竹館吧,今日便讓他們弄好?!笔雷臃蛉吮阈Φ溃骸翱蛇€有什么事?” “暫且只這一件,待有了再同大嫂說?!睖皴c了點頭,卻又問:“大哥這幾日都沒有回來?” “先前他不就是這樣?眼下倒比原來還甚,十天中至多回來一天,有時也只到祖父那里說一會兒話?!笔雷臃蛉擞中Φ溃骸斑@次出來后,我也不過見了他兩三面?!?/br> 杜云娘聽了世子夫人與玉瀚的對話,并沒有十分明白,卻只靜靜地站在一旁,暗暗思忖。 這時世子夫人卻轉向她拉住手笑道:“這幾天怠慢六奶奶了,都是嫂子的錯,還請六奶奶寬宏大量,不要在意才是?!?/br> 云娘聽了趕緊搖頭客氣地道:“嫂子這樣說,我便無地自容了。自進了府里,全仗著嫂子關照呢?!?/br> 世子夫人便拉了她的手在一張大理石桌前坐下,又笑道:“以后想要什么,只管到這里來找我。世子和六爺是一母同胞,當年婆婆離世時再三叮囑我們要照應六兄弟?!?/br> 云娘應了,“有事情我自然要來向大嫂說呢?!?/br> “這話便對了,”世子夫人又道:“先前的六奶奶便與我好,親姐妹一般的?!?/br> 云娘便趕緊道:“可正是呢,女子成親后,妯娌們在一起的時間比親姐妹們都多呢,正要好好相處?!?/br> 世子夫人看了她一眼,“六奶奶這話得極是?!?/br> 這時豐姨娘上來倒茶,趕著叫“六奶奶,”又笑道:“先前得罪六奶奶了,還請六奶奶寬宏大量?!?/br> 云娘果真不是怪豐姨娘,她不過是下人,做的事也都是聽人指使的,因此便點頭笑笑,“哪里,虧了你幫我張羅了許多事?!?/br> 這時世子夫人又向下面道:“把敏兒、敬兒、畋兒三個大的女孩叫出來吧?!庇窒蛩麄兊溃骸皪樃鐑簬讉€都去學堂了,改日再去給六爺六奶奶行禮吧?!?/br> 說著出來三個十幾歲的女孩,都梳著一色的流云髻,衣裳首飾也相差無幾,舉止溫柔嫻雅,上前行了禮。云娘早知道大嫂只有一個女兒,眼下才知竟將正出庶出的女兒一般養,心里倒有些詫異,便一個個拉著手贊了,早打聽了畋兒是嫡女,又特別多夸了兩句。 好在早備下了許多精巧的小首飾,又特別給世子夫人這里留了好的,現在趕緊讓江花打點了三份,只笑道:“都是些小玩意兒,你們留著玩罷?!?/br> 說了這一會兒的話,云娘早見豐姨娘向外看了幾回,想到方才屋里屋外回事兒的婦人,便拉著玉瀚道:“嫂子恐怕有事,我們走吧?!?/br> 湯玉瀚便點頭道:“也好,我們不多打擾了?!?/br> 世子夫人便笑,“我本想與六奶奶多說一會兒話呢,只是這個家里上上下下上千人,每天大事小情總要有幾十件,從過了年起,便沒得過閑?!?/br> 又道:“玉瀚這幾年不在家里,月例銀子、莊子上分紅、還有宮里長輩們賞下的東西還都在我這里呢,已經讓人理了出來,一會兒便送過去?!?/br> 再讓豐姨娘拿出一對紅艷艷的鐲子,笑道:“這是我娘家哥哥從云南帶回來的,叫滇玉,也有叫翡翠的,最講究的便是紅翡綠翠,送了我幾樣,豐兒戴的便是了。其中最出色的是兩對鐲子,一對兒綠的要滴出水來,好看倒是好看,只是我不喜歡那顏色,賞了跟在世子的身邊人,這一對紅的卻顏色極正,我雖喜歡,可戴了未免有些與年紀不配了,正好給六奶奶留著玩?!?/br> 云娘還第一次聽翡翠之名,接了過來,果然玉質通透,紅艷動人??从皴樕虾诵σ?,便也明白了,雖然豐姨娘戴的那那綠的也好看,只是顏色卻定出了高下,世子夫人是用這對手鐲向自己陪禮,又表明承認了自己是六房的正室奶奶,實在高妙。 因此心情也好了,但笑問:“翡翠這名字極好聽,想是從那翡翠鳥上得的?” “正是呢”世子夫人又瞧了一眼云娘,不想她一個鄉野村姑竟然也知道翡翠鳥呢,陪笑道:“好看是果真好看,只不如和田玉溫潤細膩,京城有人喜歡亦有人覺得平常?!?/br> 云娘便笑道:“我一眼見了便是極喜歡的,如此便多謝大嫂了?!?/br> 世子夫人早覷見了六爺臉上帶了笑影,心里不免一驚,自己還是低估他對六奶奶的維護之心,方才出了大事,今后果真要放在心上呢。便點頭笑道:“那就好,家事果然多,我亦不虛留你們了,”又吩咐,“豐兒你便替我送一送六爺和六奶奶吧?!?/br> 豐姨娘便打了簾子送他們出來,又悄聲向云娘笑道:“也只有六爺,鬧了這么大的事,我們夫人非但不敢說,卻還要哄著的?!?/br> 云娘早有疑惑,只是不是何事,只好含糊地道:“玉瀚就是這樣的,總要嫂子包涵?!逼鋵嵥灿X出方才玉瀚舉止言行中對大嫂有幾分不滿,而大嫂仿佛卻有賠禮之意。按說,嫡親的叔嫂,且又相差十幾歲,雖是平輩,原應該與母子相差不多才是。 豐姨娘是個機靈人,立即瞧出來云娘并不知情,便掩嘴笑道:“六奶奶是不知道呢,六爺一早讓人把廚房全砸了,除了侯爺和繼夫人那兩處有小廚房的,整個府里的人便都沒有開早飯?!?/br> 可是芍藥苑是正常開飯的呀! 豐姨娘就又笑道:“當然還除了芍藥苑!就是闔府里吃不上早飯,也不能讓六爺那里再有一點不痛快。免得……”說到了這里卻又不肯說了。 第101章 霸王 湯玉瀚這時已經伸手將云娘拉了過去,“我們走罷?!闭f著也不看豐姨娘,只拉著她離開了正院,又將府里的路一一指給她,“若是到大嫂這里,便直接從芍藥苑左邊的甬道出來,穿過主院,再經過這道小門就到了;要是出府,就不必繞這個彎,直接從芍藥苑側門到儀門,坐了車就可以走了?!?/br> 云娘這幾日也走過幾處,眼下又聽玉瀚講,倒將府里后院的布局全想通了,世子夫人自然住的是正中,庶支的房舍都在西邊,而自己住的芍藥苑卻是東邊一處主院旁園子里的,這主院應該就是玉瀚前房先前住的。 一時間就有許多話,可心里又亂紛紛的,竟什么也沒說,至回了房才問:“方才你一定聽到了,豐姨娘說的可是真的?” 湯玉瀚正站著等云娘幫他解衣裳,便低了頭瞧著她笑,“自然不是真的!” “豐姨娘怎么就敢憑空說謊?” “也不是說謊,只是我只砸了給家里人做飯的大廚房,下人的廚房并沒有砸?!?/br> “原來還是狡辯,”云娘便道:“這樣又有什么不同嗎?” “倒不是覺得有什么不同,而是下人的廚房里能有什么,哪里有那許多閑工夫去砸?誰惹了我我才砸誰?!庇皴湫σ宦暤溃骸澳憧纯词遣皇怯行Я??” 今天的早飯果然與先前完全不一樣了,而且無論他們去哪一處都十分地客氣尊敬,原來云娘還以為是玉瀚陪著自己的緣故,如今才懂,玉瀚這樣一鬧,便向湯府表示了他的不滿,將所有的人都鎮住了。一時間心里說不出多么震驚,半晌方問:“我醒時你還沒起呢,什么時候出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砸個廚房,又算什么大事,又能用多久?” “那是……” “今早你睡著的時候,我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你還沒醒,我就又睡了?!?/br> 云娘便想了起來,無怪一早玉瀚便知道下了大雪呢,敢情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出去一回了,又想了起來,“我們一早吃好了再到處走了一圈,結果他們都是沒吃上早飯的?” “難道他們還能餓著?” 芍藥苑里便時常擺著各色點心瓜果,別處應該也是一樣,雖然如此,可是云娘不禁還是問道:“府里竟沒有人說了什么?” 李嬤嬤在后面站著,接過云娘幫玉瀚解下的衣裳,趕緊道:“誰敢說我們六爺?”又得意萬分,“后面清竹館正收拾東西呢,一兩天便好了,那時我們就有自己的小廚房了。要知道現在世子夫人還沒設小廚房呢!” 云娘瞧著玉瀚,又是氣又是好笑,無怪家里許多人看不上自己,可是也只是不理睬而已,再沒有人敢欺負到頭上來的,想必是因為畏懼他。本應該說他太莽撞的,可卻不說,且心里竟然也有點得意,終于只能道:“真看不出你在家里竟是個霸王般的人物呢!” 玉瀚瞧著她一笑,又待李嬤嬤轉身的時機在她臉上蹭了一下,低聲道:“再霸王般的人也是怕你的?!?/br> 云娘飛紅了臉,也無聲地啐了一口,又比著口型不出聲地道:“不稀罕!” 芍藥苑不同于先前的巡檢司,只屋子里服侍的就有李嬤嬤和江花、如藍,外面還有十來個丫頭婆子,他們再不能如過去般不避嫌疑的親熱。但是,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卻很神奇,偶爾得手便更加愉悅。 待李嬤嬤轉身過來,二人已經恢復如常,云娘正將玉瀚家常衣裳的袢扣一個個地系上,故做平淡地問:“你下午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在家里陪你?!睖皴从謫栐颇?,“你做什么?” 云娘卻道:“我倒有幾件事呢,給家里寫一封信,告訴一聲我們已經平安到了京城;再有大嫂說的銀子和東西要送來了,總要收拾一番;再訂個帳本,把家里的帳記起來;還有,我想將最西邊的那屋子里的東西都挪出來,等織機到了擺在里面,你說好不好?” 湯玉瀚便笑,“家里竟有這許多事情?既然如此,我便幫你?!?/br> 忙了幾天公事,回家又為自己cao心,云娘卻舍不得他累,拿了一個大迎枕放好,“你只管歇著,過幾天去衙里便忙了?!弊约簠s坐到了炕桌前——北邊天氣冷,大家平日都喜歡坐在暖和的炕上,云娘來了也入鄉隨俗,這兩天也習慣些了。待筆墨紙硯備好,湯玉瀚要幫忙研墨,她亦不讓,“男人是在外面做大事的,這些小事哪用得上你?” 湯玉瀚被拒絕了,便向后一仰,又手疊起放在腦后,兩條長長的腿搭在枕上,垂下眼笑道:,“那我果真什么都不管了?!?/br> “不必管了,我都能行的?!痹颇锸钟眯牡貙⒓堜伜?,拿鎮紙壓住,再去研墨,一樣樣弄好,又拿了筆蘸了墨汁,端正地坐著正待寫,只是剛提起筆卻又停住了,雖然學會了寫字,可她原來并沒有寫過信,也沒收過信,所以一時竟不知道應該怎么寫了,只得扭過頭去看向玉瀚。 湯玉瀚早就看到了,卻偏不看她,凝神瞧著屋子一角,仿佛那里有什么從沒見過的新鮮玩意,直到云娘糯糯地叫了一聲,“玉瀚?!辈呸D了回來問:“什么事?”眉稍眼角卻盡是掩不住的笑意。 云娘見他如此,嗔道:“你笑我?” “我哪里會笑你?”湯玉瀚已經挪到了桌前,靠在她身旁看著,“我來教你寫?!?/br> 云娘這才懂得原來寫信有這許多的規矩,依樣寫了,中間又有不會寫的字要問他,且還有一些口語要轉成文言,需要他幫著遣詞造句,便嘟著嘴道:“我原以為自己會了,其實還是不行?!?/br> 湯玉瀚瞧著她嬌俏的模樣就喜歡,趕緊哄道:“才識字幾個月,能寫如此像樣的信已經非常不容易了,你家里人接到了不知該多高興呢?!?/br> 云娘一想,正是如此,便也開心起來,卻又問:“你如果收到我的信會不會高興?” “自然是高興的,”湯玉瀚又道:“只是若要寫信,必是因為不在一處,所以還是不需要寫信才好?!?/br> “誰說不在一處才能寫信?” 大家書信來往自然是因為不在一處見不了面才寫的,可是云娘一問,湯玉瀚卻被問住了,正要答話,江花便進來能報道,世子夫人遣豐姨娘來送東西。 云娘便知是剛才的話了,向玉瀚道:“我們出去看看?!?/br> 玉瀚卻不肯動,“你去吧?!?/br> 云娘這幾日聽李嬤嬤說過,高門大戶里規矩多,又講避嫌什么的。玉瀚既然不肯出去,她便起身去了外間。 豐姨娘帶了幾個婆子送過來許多東西,又拿出幾張單子給云娘,“六奶奶來了,我們夫人便催著我們打點了東西要送來,只是一直忙著,才弄出來,便晚了些?!?/br> 其實如果沒有玉瀚大鬧了一場,世子夫人才不會真把自己當成六奶奶,更不會將玉瀚的東西交過來。豐姨娘的話說得漂亮,云娘也不點破,只道:“一向麻煩嫂子了,又不是什么要緊的,哪里用這樣急呢,又勞豐姨娘走了這一遭?!?/br> 接了單子,卻不急著去看,到了湯家沒幾天,云娘倒也明白玉瀚先前的話了,武定侯府家產豐厚,并不缺銀子,現在太子復出,更是錦上添花,世子夫人并不會貪了這點東西,她更在意的是名聲地位,在外是整個家族的興衰,在內則是個人的面子。 因叫江花倒茶,讓豐姨娘坐,豐姨娘卻趕緊擺手,“我們夫人還有許多事情交待我做,這就要走呢?!备鎰e將幾張大面額的銀票拿出來交割清楚,最后特別指了二十四兩現銀向云娘道:“這二十兩銀子是六奶奶的月例,四兩是脂粉錢,以后每月都有的,每月初五發,遣個丫頭去取我們院里領就行?!?/br> 云娘點頭,拿了一對寶石花戒指給她,“戴著玩吧,我從江南帶來的?!庇址愿览顙邒咚涂?,才回了里間。 玉瀚在里面自然都聽到了,見她回來便告訴她,“豐姨娘是大嫂帶來的陪嫁丫頭,是個能干忠心的,府里的事她倒能當起一半家來?!?/br>